第56章 前塵

這個村子的空屋空床很多,但架不住工作人員更多,把空巢都給擠滿了。

應山導演正愁怎麽給陳岱川安排住處時,陳岱川就說他有辦法,不用導演操心。

應山識相地沒去問有什麽辦法,并且假裝沒看到陳岱川把行李箱推去了李從一借住的那棟樓房。

他就說,有錢人才不會那麽閑專門來看他拍龍燈戲。

陳岱川沒想到這麽快就能一展畫技了。

道具組剩了一節龍骨。

龍骨底座是一條寬約兩掌心、長約一米五的厚木板,木板正中釘着一根圓木頭,組成橫長豎短的“T”字,豎着的是撐手,舞龍燈的人就抱着這根圓木頭,把橫着的底座扛在肩上。

底座之上,是用竹篾編好的龍骨架子,形狀像拱橋,糊着一層透明的白紙,但在側面留了一扇小紙門,可以往裏面點蠟燭。

底座兩端還有小小的設計,一端是凸出的一小節圓柱體,一端是一個這圓柱體配套的圓洞。

到時候每人扛一節,和其他的龍骨首尾相連、嵌套起來,就能組成一條長長的龍燈。

陳岱川要做的就是往龍骨蒙着的紙上畫畫,畫什麽倒沒有硬性規定。

紙是一不小心就能點透的劣質紙張,墨是高明度色彩的劣質染料,筆是普通雜羊毛制作的毛筆,旁邊還有個叫李從一的家夥各種幹擾。

陳岱川提筆,沾了黑色的墨,才剛畫了一條自右往左向下的線,李從一就叫道:“你是要畫馬吧?除了內蒙,哪家村子在龍燈上畫馬的?一點兒也不接地氣,換,換。”

陳岱川頓了頓,把那一條線往下豎着拖一筆。

李從一又喊:“你是要畫蘭花吧?你用的墨是黑色的,看來主基調就是黑色多,但大過年的,好歹要喜慶點。”

陳岱川瞥他一眼,把毛筆撂回顏料盒:“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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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怎麽不經說啊,還置上氣了?”李從一悻悻地捋起袖子,拾起毛筆,“我來就我來。”

陳岱川還真不知道李從一的作畫水平如何,凝神去看。

結果李從一就是拿毛筆在陳岱川剛剛畫的那條線上,十分随意地加上了支楞彎曲的幾筆,成了一棵樹枝任性的光禿禿老樹。

然後換了只毛筆,沾了些紅墨水,在樹枝上點點點,一眼望過去,紅豔豔的,果然喜慶。

“臘梅。”李從一生怕陳岱川沒看懂,特意解釋。

陳岱川委婉道:“形雖不像,但神還是似的。”

“這你就不懂了,我是故意畫這麽粗糙簡陋的。”李從一炫耀自己的認真和嚴謹,“我特意看過當地人以前的龍燈資料。龍燈上的圖案都是他們自己畫的,只是圖個吉利和好看。你想想,整天勞作的農民能畫出什麽精美的畫來?也就是意思一下,顯得五顏六色,乍一看好看就行。”

陳岱川贊同地點頭,然後發出來源于靈魂的質問:“那你大清早把我叫起來,不是讓我畫,而是聽你這一通理論的?”

“當然不是啦!”李從一地自帶音效,從一旁拿出個白色燈籠來:“我今天白天晚上的戲份都很重,估計沒時間陪你了,所以昨晚拍做龍燈戲的時候,抽空給你做了個燈籠,讓你畫畫打發時間的。”

燈籠和龍骨材質一樣,底托是個正方形的木塊,四周拿竹篾搭了個長方形的框架,然後糊上白紙,就是個簡易小燈籠了。

陳岱川心情複雜地接過燈籠:“其實打發時間有很多種選擇,比如玩手機,不一定非要畫畫。”

話是這麽說,陳岱川還是埋頭畫了一整天,手機碰都沒碰。

晚上,李從一下戲回來已經淩晨兩點了,整個人累得發懵。

陳岱川躺在床上,似乎是睡得很熟。

李從一蹑手蹑腳地拿了衣服去洗澡。

現在李從一無比慶幸,雖然是在農村裏拍戲,但這個村子現代化程度很高,浴室、熱水器、太陽能什麽的應有盡有。

匆匆洗了個澡回來,李從一輕輕把卧室門推開一角的時候,心裏疑窦頓生,他記得陳岱川一直給他留着燈的,怎麽現在這麽昏暗,難道陳岱川醒了迷迷糊糊地把燈給關了?

這麽想着,門完全被推開,李從一看到床頭櫃上擺着點亮的燈籠。

蠟燭昏黃的燈透過一層白紙照耀出來,顯得更為朦胧,只照亮了櫃子小小的一角,像朵蒲公英在那靜悄悄地綻放。

燈籠和他早上留下的已經大不一樣,每一面都畫了一幅畫。

光芒躍動間,筆墨好似在流動。

光暈的邊緣處,陳岱川盤腿坐在床邊,看不清神情,他問道:“我畫得怎麽樣?”

李從一微微屏住了呼吸,好像怕呼出的氣吹滅了燈籠微弱的光。

李從一小心地蹭了過去,手指撥弄着燈籠,看那四幅畫。

第一幅,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披着鶴氅,低着頭行走在皚皚白雪間,背景隐約可見廟堂玉階。這是他和太子殿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

第二幅,是在喧鬧市井,身量颀長的李叢垂着頭,立在轎子旁,轎子裏的人、街道上的人都只有寥寥幾筆,模糊難分。但李從一心中一動,想起來了這是某次八王出門,與太子在街上不期而遇。

第三幅,是在八王的生辰宴上,李叢在大廳的一角,半跪在食案前,頭依舊是微垂的。看這場景角度,作畫的人是在高位往下看他。那個位置,坐着的都是皇子。

第四幅,秋山野水為背景,李叢站在馬旁,馬上有人,是八王。這是在圍場打獵。

這四幅畫,都是宣慈眼中的李叢。

李從一笑了笑,說:“畫得很好,我一眼就能認出是我。”

陳岱川輕緩的聲音随着燭焰微微跳動:“雖然我想起了很多你的事情,但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四次見面,對你的印象是清晰的。”

李從一笑容裏多了些複雜:“是啊,我們正面打交道,也就那麽寥寥數次。”

“但大都讓我吃了虧。”陳岱川輕笑,指着那幅市井圖。

“那時我還未是太子,和八弟兩路儀仗相遇,誰該先讓路倒是個學問,我雖年長他,又受父皇寵愛,但八弟卻是嫡子。那時我遠遠就見你從後面下了馬,跑到八弟轎旁耳語,向來對我無禮的八弟突然變性,早早下轎,命人給我讓了路。沒想到第二天,市井就傳出宣慈借齒序威壓嫡皇子,但八王氣度不凡,不以為懷,反而以兄禮待之。”

李從一哈哈大笑:“誰叫你不肯早點下馬。”

陳岱川瞥他:“我那時處境,你不是最清楚?我正欲去拜訪定遠将軍,若我先下馬讓路,給八弟服了軟,以定遠将軍的脾氣知道了,如何能站我這邊?”

“所以啊。”李從一無奈,“你最終得了定遠将軍的支持,而八王只是得了一時的百姓擁戴,最後落下風的還是八王。”

“要不是你,我連一時的下風都無須落。”

李從一瞪他:“你現在還要翻舊賬嗎?”

陳岱川失笑,撥動燈籠,露出圍獵圖。

“這我記得。”李從一說,“那一次你打的獵物是最多的。”

“但受父皇賞賜最多的,卻是八弟。”陳岱川苦笑,“八弟有心想借這次圍獵,在武力上勝過我,但他卻急于求成,跌下馬,摔斷了肋骨,本該輸定了,還得被嘲笑許久。結果到了父皇面前,他卻是因為追擊闖入農田的野豬,又不忍馬蹄踐踏即将豐收的糧食,處處受限,雖然獵殺了野豬,但也意外摔下馬。”

李從一眉開眼笑,接着道:“老皇帝大為感動,說早先秋獵本就是為了驅逐農田附近的野獸,避免糧食被糟蹋,結果現在淪為了你們炫耀武力的工具,小八能記得秋獵初衷,為民着想,不錯,大賞!”

陳岱川嘆道:“我就知道,那是你的主意,八弟手下一堆幕僚,也只有你能那麽快反應過來。”

“都是些小伎倆,不足挂齒,不足挂齒。”李從一謙虛,笑得很欠揍。

陳岱川卻知道李從一說得在理,能擺在明面上的确是些小伎倆,真正陰狠的招都是隐藏在黑暗裏,九曲十八彎,殺人不見血的。

或許因為如此,宣慈沒直接被李叢捅一刀,才沒對李叢恨得咬牙切齒,甚至還起了惜才之心。

陳岱川坐在床上,李從一蹲在床頭櫃前看燈籠上的畫,橘黃色的燭光模糊了李從一的臉龐剪影。

這居高臨下的姿勢,讓陳岱川微微低頭,就能将李從一整個納入視線,他不再是疏遠淡漠的李叢,好像一伸手,就能攬入懷中。

李從一反複看了幾遍畫,忽然感慨道:“你對我的印象也許只有這幾幅畫了。但對我而言,宣慈的存在卻幾乎占據了我後來的所有生命,尤其是你成為太子後。每天早上起來,要琢磨太子今天做些什麽,會不會露出馬腳,提心吊膽八王會不會被太子謀害;每晚入睡,是伴着探子的情報,今天宣慈去了哪,說了什麽……”

陳岱川看着李從一平淡地說出這些話,心潮無端起了波瀾,一陣陣拍打着名為理智的礁石。

“就連你下了幾次蘇杭揚,買了多少歌伎,我都知道。”

陳岱川:……心潮頓時如死水。

陳岱川咳嗽:“籠絡人心必要手段,你應該懂。”

“我懂。”李從一點頭。

陳岱川試圖分辨他模糊的神情:“你真的懂?”

“我當然懂。”李從一白眼,這個陳岱川看清楚了,“你買的那些歌伎還有我安插進去的探子呢。我還記得有一個叫問月的,被你送給了你手下那個武功高強的護衛,叫什麽飛虎來着,當時還沒高璋什麽事呢。問月溫柔似水,多才多藝,我真不舍得安插進去,不過事實證明那下了一步對的棋。”

陳岱川有些震驚:“原來崔飛虎真的是被你用美人計策反的?”

“哦,是叫崔飛虎啊。”李從一斜睨他,“你不知道?”

陳岱川搖頭:“我始終認為崔飛虎不是重色輕義的人,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背叛我,卻沒想到只是因為一個歌伎。”

李從一嘲笑他:“崔飛虎不是為了色背叛你。”

“那為了什麽?”

“愛情。”

陳岱川一時無言,半晌才道:“崔飛虎他……”

“難以想象那樣一個忠誠的人會掉進溫柔鄉?”李從一失笑,“那是因為你不明白,愛情真的會讓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陳岱川情緒複雜:“這一段你怎麽沒寫進劇本?”

李從一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我對不起問月。”

陳岱川不是會多想的人,但此時此刻,李從一後悔、懷念的表情,依舊讓他腦補了一出西施範蠡式的愛恨情仇。

“我答應過帶她回家的,我沒做到,我在南宣做了那麽多善惡不分的事,都是為了活下去,我自認為問心無愧,唯有對她,我很愧疚,甚至連再次回憶都覺得忏愧。”李從一平穩的聲音壓抑着一絲悲傷。

“回家?”陳岱川敏銳地抓住字眼。

李從一點點頭:“我和問月,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年我去揚州,物色好的美女,當時叫了她來唱曲,她居然從我喝茶的小小習慣裏認出我不是南宣人。她是因為戰亂,父母慘死在南宣軍隊下,年幼的她被擄了賣到揚州……也不知道她後來怎麽了,得知我的死訊,她會不會怨我。”

燭芯噼啪跳了一下,屋內的燭光一瞬間黯淡下去,又緩緩亮了起來,但再亮,也只有那小小一捧。

陳岱川安慰道:“八王起兵失敗後,樹倒猢狲散,崔飛虎唯恐我報複,一早逃了。我當時還想,崔飛虎如何變得那麽貪生怕死,現在想來,是有了牽挂的人,不忍心連累她,帶着她一起逃了吧。崔飛虎既然那般愛問月,應該會好好對她。”

“這樣就好。”李從一低低地笑,有點讓人心疼。

陳岱川猶豫,緩慢地伸出左手,想按在李從一的肩膀上,給他一點實質性的安慰。

“唉,睡了,明天還要起早拍戲。”誰料李從一忽然起身,反把陳岱川的手撞回去,在自個臉上重重地啪叽一聲。

李從一目瞪口呆:“你幹什麽?覺得對不起我也沒必要打自己啊?”

陳岱川努力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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