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着純白色的床單,窗外風吹着油綠的樹葉搖曳,嘩嘩地響。他靠在門上,聽着門裏的嬸嬸還在唠唠叨叨地抱怨,被門隔着,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兒。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高中三年級,将滿十八歲。
他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有一個名叫路鳴澤的堂弟,就讀于當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學費高昂,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雲。還有三個月零四天他就得參加高考,這些天每個人見了他都諄諄教誨,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應該煥發鬥志。
可壓力越大,路明非越懶,除了打星際争霸,就是躺在床上望着屋頂發呆。
作為一個沒什麽存在感的人,他的懶惰并不難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沒見過爸媽了,好消息是據說他們都還活着,每半年還會寫封信給他;壞消息是每次來信,媽媽都遺憾地告訴他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因為“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
他的爸媽都是考古專家,說是在忙一個大項目,結果一旦公布就會像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上初中時,路明非很為爸媽自豪,讀了很多考古方面的書,放學路上和同學津津樂道。但他很快發現該自豪的是有爸媽開車來接的兄弟們。放學之後,一幫同學吊兒郎當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幾乎半條街的路面,後面就一次次響起汽車喇叭聲,然後隊伍中立刻有個兄弟收斂了搖擺的幅度,老老實實地鑽進自家的車絕塵而去。人一個個地少下去,最後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個人,繼續搖擺着向前。
兄弟們隔着車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着石頭自由自在地遠去,非常地羨慕,羨慕他可以随便去哪兒,想逛商場逛商場,想買吃的買吃的,還能去打臺球。
“路明非家裏對他最好了,從來不管他。”
其實路明非一個人的時候不逛商場也不打臺球。他在網吧裏坐得發膩之後,就回家了,進了樓卻不進屋,從通往樓頂的鐵栅欄裏鑽過去,坐在嗡嗡響的空調機邊,眺望這個城市,直到太陽西下。
路明非覺得自家爸媽是男女超人,也許只有某一天他們坐的飛機失事了,他們才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托着飛機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樣,他們始終在為世界忙碌,而不是為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媽當然可以用來吹噓,可事實上跟不存在也沒什麽區別,路明非都快記不得爸媽的長相了,只有偶爾看小時候的全家福,才能勉強回憶起那一男一女,還有他家那棟外面爬滿爬山虎的老樓。
叔叔嬸嬸更感興趣的,是路明非爸媽定期從國外寄回來的錢。托那筆錢的福,路明非可以上私立貴族高中,也是托那筆錢的福,叔叔嬸嬸能買一輛小排量的寶馬,叔叔有錢買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貨,嬸嬸有錢在麻将桌上輸,還是托那筆錢的福,堂弟路鳴澤在學校裏有了“澤太子”的綽號。路鳴澤和路明非在同一所高中上學,不但成績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致,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飯就搶着付錢,叔叔嬸嬸還會穿得特別體面參加路鳴澤的家長會,讓人感覺路鳴澤是個蜜罐裏泡大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為路鳴澤身高160厘米,體重160斤,應該早都找到女朋友了。
而他路明非是也只是“路鳴澤的哥哥”。
路明非對此倒不介意,連爸媽都不在乎他,對叔叔嬸嬸還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兩手抄在褲兜裏,耷拉腦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樓,在便利店裏買了嬸嬸要的東西,又溜達到書攤上,買了一本新出的《小說繪》。
嬸嬸覺得路鳴澤聰明,好讀書,求上進,還特熱愛文學,路鳴澤看《小說繪》在嬸嬸的嘴裏也是“我們家鳴澤在學習”,每次《小說繪》出新一期嬸嬸都覺得中國青春文壇又有了動靜,趕着路明非去買回來,讓路鳴澤緊跟形勢。
樓下報刊亭的大爺覺得路明非又憂郁又賴皮,還熱愛文學,老來買《小說繪》,可從來不看,而是蹲在報刊亭邊,把新一期的《家用電腦與游戲》白看完,然後扔回攤上,坦蕩蕩地評價說越來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點蔫兒壞。路鳴澤經常說在我家裏怎麽怎麽樣,指揮路明非幫他幹這個幹那個,路明非每次都照做,然後他就蠻小人地訪問路鳴澤那個秘密的QQ空間。
路鳴澤看了文學書,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寂寞的貪吃蛇”,抄了很多哀傷的句子放在QQ空間裏,配上他自己用手機拍的大頭照,偶爾還上載幾張用點紅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詩大概是說沒有愛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動,在學校裏天天見光天天死,所以想在QQ上遭遇點天雷地火。
路明非就申請了一個新QQ號,起名“夕陽的刻痕”,挂上一張短發嬌俏蘿莉的照片,把年齡填成16歲,個性簽名寫成“讓你的微笑和悲傷成為我這一生的刻痕”。趁着路鳴澤在家上網,他就溜去網吧和“寂寞的貪吃蛇”搭讪。三來兩去,路鳴澤大概覺得他這條貪吃蛇終于找到可口的食物了,非常樂意讓自己的微笑和悲傷成為女生這一生的刻痕,在家裏,每天都很高興哼着信樂團的《離歌》,在QQ上一再地約見面,準備轟轟烈烈地開始了。路明非答應得斬釘截鐵,可總約在嬸嬸拎路鳴澤去學鋼琴的時候,路鳴澤每每和嬌俏少女失之交臂,扼腕痛恨,唱着《離歌》的時候也就有點哀愁的調門兒。
這是路明非這些日子來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這麽一個人,沒有多好,也沒什麽做壞事的本事,活到十八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
“明非啊,都說你要去留學啊。”報攤的大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哪有,申請而已,誰要我啊?”路明非蹲在攤邊蹭雜志看。
“出國留學好啊,出國留學回來就是海龜,賺錢多。”
“我不想賺錢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幫大爺你看攤兒,你給我點兒錢夠我買PS2的盤就好了。”
“沒出息,看報攤賺不到錢,我是年紀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頭頂綠蔭裏投下的陽光,“挺好的,可以曬太陽,沒人來的時候就發呆,還有過路的美女看。”
這個話題讓路明非比較沮喪。他确實申請了美國的大學,但這絕不是因為他的成績太好大有希望。對于他的成績,人人都有不同的評價方式。班主任說,路明非,你是屬秤砣的麽?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把我們班的平均分拉低了多少?嬸嬸是對叔叔說,鳴澤成績好都是我們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鳴澤對他很體貼,在QQ上鼓勵他說,“夕陽!成績不好怕什麽?我行我路,這才是我們這種人該做的!反正你在我眼裏是個好女孩!”
出國這件事,是嬸嬸靈機一動一力主張的,押着路明非把申請表給填了,還慷慨地付了每所學校幾十美元的申請費。嬸嬸有自己的算盤,路明非的各科成績中,唯有英語還不錯,跟着同班的英語狂人考托福的時候又走了狗屎運,考分不錯。以路明非的成績,上一類本科很難,如今很流行棄考出國,申請一把,再走一次狗屎運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就算對路明非爸媽寄來的錢有交代了。
此外嬸嬸還有套“小”算盤。路鳴澤的成績雖然比路明非好點,卻也不是頂尖的,上不了清華北大那類嬸嬸挂在嘴邊的名校,如果能棄考出國,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但是上大學是一輩子的事情,嬸嬸還不忍心看着路鳴澤去冒險。她思前想後,大概是想起了什麽名人名言說“凡艱辛的路,當由勇敢者以堅硬的腳底踏開”,忽然覺得路明非很是勇敢,于是讓他試試用堅硬的腳底給路鳴澤踩出一條路來。如果他失敗了,也不要緊,說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遲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不過艱辛的路顯然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踏開的,路上滿是崴腳的石頭。路明非已經連着收到十幾封複信了,開篇大同小異,都是:
“親愛的申請者:
感謝你對本學院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
嬸嬸花費了好幾百美金的申請費,換來的只是美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謝,善人當得很心痛。而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态如老僧入定,止水不波,只不過為了配合嬸嬸的沮喪,才在收到拒信時擠出點憂傷的表情來。
如今只剩一所大學沒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