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塵
“子洐你快點。”白安提着寬大袍子的下擺,奔跑着回頭喊。
子洐咬了一口桃子,漫不經心地晃過來:“如此着急作甚,晚到一會兒他還能殺了你不成?”
白安看着慢悠悠的子洐急得直跺腳,索性一把拉上他的手腕就像向前狂奔,也顧不上衣擺,寬大的錦紗在空中紛飛。
“我的桃子!”子洐被拉得踉跄幾步,手裏啃了一半的桃子掉落在地,咕嚕嚕轉了幾圈,瞧得他心疼。
白安連頭都沒回:“去了之後随你吃,你就快一些吧,就當幫我的忙。”
“你說天帝對你從來都是放任自流,你又何必如此在意今日?”
白安沒說話,緊緊抿着嘴唇,依舊在狂奔中,急速掠過的風掩住了嘴角的一絲苦澀。
今日是天界千年一度的盛會,大大小小的神仙都會在這一日聚在天庭,作為天帝兒子中最小的白安自然不能例外,只是他一大早就被子洐拖去了偷桃子,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時辰已經遲了。
其實子洐說得沒錯,他壓根不必如此在意今日。天帝的三個兒子中,他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畢竟他的出生直接害死了母親,天帝便一直都不喜見他,所以白安從小是放任自流長大的,他守不守規矩,今日會不會按時到,天帝并不在意。不,應該說,除了兩個哥哥之外,根本就沒人在意。
白安在天庭中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貴為天帝之子,卻終究連一個普通的小仙都比不上——至少在天帝眼裏,小仙還能有不少用處……
于是在天帝的忽視下,整個天庭都把白安當做最沒用的神,包括疼愛他的兩個哥哥,可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還有一個神例外,只有他,清楚的知道白安的一切。他知道白安不笨,甚至非常聰明;他知道白安心裏什麽都明白,可白安從來不說;他知道白安心裏的不甘;他知道白安心裏的難過;他知道白安心裏的希望;他也知道白安,是整個天庭裏最好,最溫柔的神。
他是子洐,掌管着人間所有的河流的河神。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與白安就厮混在了一起,已經非常非常久了,久到快要記不起初逢的日子。
“怎麽這麽遲?”大哥皺着眉盯着姍姍來遲的白安,有些不快。
“就算來遲了父親也不會在意……”白安小聲嘟囔。
大哥見白安頂嘴,本想上去教訓一番,卻被二弟攔住了身形。白南笑意盈盈地擋在了大哥與小弟之間:“白安終于來啦,二哥遇見些趣兒事,帶你去瞧瞧?”
大哥開口埋怨:“教育他是為他好,你每回都攔着,到頭來都是我做惡人。”
“大哥說笑了,誰敢把您當惡人。”白南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轉頭問白安,“是吧白安?”
白安懵懵地點頭,想着趕緊逃離大哥的魔爪。大哥對白安确實好,就是有些時候唠叨地惹人心煩,溫軟如白安也覺得有些可怕。
“可是子洐……”白安被白南拉着向前走,回頭尋找着子洐的身影,卻不想身後摩肩接踵,哪裏還有子洐的半點影子。
白南順着白安的眼神望去,好像看到了子洐的側臉在人群中一閃而過,好像被什麽人拉帶着,一臉不情願。等白南再像定睛尋覓時,只閃過最後一縷衣角便再不見蹤跡。子洐的性子人盡皆知,這時候亂跑去哪裏玩也不是件怪事,于是白南也沒太放在心上,随便應付了白安幾聲就拉着他去別處。
殊不知,這一眼的疏忽,改變了今後多少的軌跡。
子洐只知他先開始本是跟在白安身後,卻在半途中被一個并不相熟的小仙截走,不由分說地便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帶,說她家主人想與子洐大人會面,子洐也沒過腦子,見一面也不是什麽打不了的事情,去就去呗。但就是這一去,卻釀成了大錯。
他被那小仙帶到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卻不知中了什麽計暈倒了,在暈倒之前都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等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驚愕的張大嘴巴,心裏涼了半截,壓根不敢相信眼前的狀況。他這是……被人搞了?
這下是真的死定了,子洐苦笑一聲。
釋羅神樹,千年一開花,花開之時便是神界最盛大的活動。釋羅之花雖無什麽特殊效果,既不可提升修為,也不可增長仙力,但它是整個神界的象征,天帝向來把釋羅神樹視為珍寶一般,今日這場宴會便是為觀此開花而設,但是如今……
子洐癱坐在地上掃一眼滿地零落的花苞,都不用細看便知道是被有意打落的,半數的花苞軟軟的貼着地面,景象別提有多凄慘了。
子洐咂咂嘴無語凝噎。就算他平時得罪的人多,那也不用這樣搞他吧,天知道天帝有多重視這樹開的花……聽着漸行漸近的歡聲,子洐自知是逃脫不掉,若是有人真心想搞他,他就算現在逃了,一會兒也定會有不少仙子出來作證,所以他索性大大方方的站在樹下等着,看看到底是誰。
“天啊!這是,這是……”第一眼見着如此景象的是山神身邊的小仙女,捂着嘴巴一臉不可置信,随即又見了在樹下安穩站着的子洐,像是明白了什麽,轉頭驚呼,“子洐大人把釋羅神花打落了!”
子洐受着來自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質疑眼神,無奈的聳聳肩,他這時就算有千萬張口也辯駁不清,索性閉了嘴,等待着找出幕後真兇再一舉揭發。他好歹也是堂堂河神,也不是任人這樣欺負的。
正努力觀察着大家臉上異樣的表情試圖找出是誰下了這等黑手,天帝已帶着浩浩蕩蕩的人群朝這邊而來,臉上的臉色并不好看,顯然是已知道了所發生的事情。白安也跟在後面,走在兩個哥哥中間,拼命向子洐使眼色。
子洐面上輕輕勾起了嘴角,叫白安放心,心裏卻暗暗捏了一把汗,天帝這裏……恐怕不好解釋啊……
“還有臉笑!”天帝沒等子洐行禮,揮手一道法力直沖着子洐而去。
子洐的腰背處一陣劇痛,踉跄着往前撲了幾步,穩穩跪在了天帝面前,張嘴想說些什麽。
“釋羅神樹的事山神已與我說過,你覺得你還有哪裏需要辯解的?”天帝冷冷睥睨。
子洐心裏苦笑,這天帝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絲毫不給分辨的餘地啊,這次恐怕有些難脫身呢。
就在子洐腦子瘋狂運轉想找出一個解決辦法時,天帝的下一道法力又要襲來,這是天帝的習慣,在他盛怒之時,體罰便是家常便飯般的存在,衆仙見怪不怪,也無人阻攔,或幸災樂禍,或心生憐憫,或覺得他罪有應得,或是眼神微妙的在山神與子洐之間流連。
山神與子洐的關系着實不好,衆仙心裏一清二楚,此事是不是有山神從中挑撥甚至是一手策劃,大家都明了,只是大家都不說,也許天帝也是想借這個機會挫挫子洐的銳氣,所以一時間與子洐關系好的,關系不好的都沒有站出來,畢竟誰也不想得罪山神,更不想得罪了天帝。
偏偏!衆仙瞪大了眼睛,有點無法理解這個畫面:天帝的最不受寵的小兒子白安掙脫了大哥二哥的束縛,飛身擋在了那個脊背挺得筆直的河神身前,硬生生替他受住了這不輕的一擊。
“白安!”大哥,二哥,子洐全都驚呼出聲,連天帝也詫異地皺了皺眉,不過些許的驚訝後便是更龐大的怒氣。
“你替他擋?”天帝發怒,聲音震耳欲聾,“體罰你大哥二哥時不見你來,倒是替這個不守規矩的潑皮擋我的處罰!”
白安忍住疼痛,與子洐并肩齊齊跪在地上,擡頭看着這個一直不待見自己的父親,昂起倔強的腦袋:“事情都沒有弄清楚,只是聽山神大人的一面之詞父親便要定子洐的罪,未免有失偏頗。”
大哥、二哥、白安都暗叫一聲不好,白安竟與天帝頂了嘴,恐怕今日之事更不好收場。天帝本只是怒氣看着大,但最後的處罰說不定只是罰罰俸祿,責令打掃幾年的天庭而已,子洐和白南他們了解天帝,自然不會有太大的擔心,而白安擔心子洐會受很重的處罰,想出頭幫他說說話。可是……白安不了解天帝,天帝也不了解白安,兩父子,終究還是不如兩個陌路人。
“我不追究你這些年的作為,是我看在你是我小兒子,但如今卻置喙起我的決定了?”天帝怒道。
“父親。”白安今天無比執拗,不顧子洐在旁頻頻的拉扯,固執的盯着那個盛怒的父親,就是想為他的好朋友讨一個說法,“子洐平常是喜玩鬧了一些,可是釋羅神樹這種聖物,他定是有分寸的。”
“你的意思是這幾十位仙人都看錯了?”天帝危險地眯起眼睛,冷冷寒光,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一貫溫諾的小兒子敢在這種場合一直頂撞自己。
白安的眼中難得的見了些怒色,子洐害怕他會再說出什麽頂撞的話,想開口拉開話題,卻被天帝的眼神逼退閉了嘴。
“錯的東西便是錯的,眼見不一定為實,更何況,他們本就沒有見到。”白安說。
“什麽意思?”
“我……”
“天帝!”一直在旁邊默默看着的山神突然向前一步,也跪在了天帝面前,“我認罪。”
“你認什麽罪?”天帝被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摸不着頭腦。同樣摸不着頭腦的包括想出面挽回局面的白南。
“其實……其實毀壞釋羅神樹花種的……”山神為難的樣子,繼續說,“是白安大人。”
一時間,白安和子洐都愣住了,白安不解的看向山神,卻正好接觸到山神遞來的眼神,白安讀懂了,他突然明白了那個眼神的意思,山神的意思是,若是想幫子洐解圍,只有他站出來擔下這一罪名,白安心裏一滞,沒有說話。
山神繼續說:“白安大人說您一直不重視他,于是有些對您心生怨恨,但白安大人不敢對您發火,只好把氣洩在這釋羅神樹之上……”
“你胡說!”子洐突然明白了什麽,激動的要起身。
山神仿若沒聽見,繼續說:“我當時在暗處看了白安大人好一會兒,本想上去勸說,但又怕更加惹惱大人,本想離開通知您,卻被子洐大人發現了蹤跡,子洐大人擔心事情敗漏,便與我說,到時把罪責都推在他的身上。”
“你與子洐向來不合!他為何會吧這事拜托于你!”白南察覺事情走向越來越不對,趕忙上前阻止事态進一步發展。
山神露出一絲苦笑:“白南大人,就是因我與子洐大人不合,所以他主動找上我時我很是激動,想着借此挽回一下彼此的關系,于是便欺騙了天帝。可誰想剛才白安大人突然要承下罪責,這就與我所說完全相反,我怕落下一個欺瞞重罪,便特此先為不妥之處請罪。”
白南憤怒:“休要胡言!我小弟當時……”
“我當時确實是在釋羅神樹之下。”白安突然站起,大聲說,“今日之事确是我一人之責,請父親降罪!”
“你瘋了?”子洐的怒聲。
“白安?”白南的不解聲,混雜着大哥一聲重重的嘆息。
白安接受着來自天帝淩厲的眼神,心中突然淡然了。他明白了今天這個局的意思。
山神就是借着今日之事,給子洐一個教訓,山神準确的抓住了子洐的弱點,也準确的抓住了白安的弱點。
山神與子洐之争說到底還是因白安而起,對于這件事,白安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因為他的存在,也确實給子洐招惹了不少麻煩,而山神這次主動把錯規至白安身上,事關子洐,按照白安的性格,絕不可能再推開。
他贏了。
“山神所言屬實?”來自天帝的質問。
“不屬實!”子洐與白南齊齊答道。
“他自己沒長嘴?”
白安輕輕笑了,沒有以往面對父親時的巨大壓力,溫溫的聲音:“屬實。”
“禁閉一年,等候發落!河神停職三月反省!”天帝冷笑一聲,拂袖準備離去。
一幹人等都舒了一口氣,這個處罰,從盛怒的天帝嘴下說出,着實有些幸運,可能終究是念在了父子親情之上,大家想着。
可白安偏偏不領情,對着天帝的背影,大喊:“父親!”
天帝的身影頓了一頓。
白安淡淡的語氣:“突然想對您說一句話。”
“白安夠了!”白南急切,像是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白安想說的那句話,白南應該已經聽過了無數遍,每一次他把痛哭的白安抱在懷裏時,白安都會嘟囔着這句話,并告訴他如果有一天他能勇敢的站在父親面前是,他一定要把這句話說給他聽。
“若是母親還在,我便不會整日羨慕人間那父子親情了——”
白安的母親,是天帝的禁忌,自她去世那一天,已沒人敢在天地面前提起她了,可白安……一瞬間氣流翻轉,天帝眨眼已到了白安眼前,暴怒之下根本沒耐心聽白安說完,一巴掌拍在了白安臉上,帶着強勁的氣流,白安一瞬間昏了過去。
“羨慕人間?”天帝冷笑,“那我便讓你去你那羨慕的人間!”
一個懲咒丢在了昏迷的白安身上。“不是羨慕人間嗎?那就去人間受盡那輪回之苦!來人,把這個逆子拖去誅仙臺!”
這是白安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随即便是徹骨的疼痛,紛亂的記憶在腦海中熙熙攘攘,他嘴裏還念着那句沒說完的話:“若是母親還在,我便不會整日羨慕人間那父子親情了,我什麽都不想要,只想要母親回來,若是母親回來,父親是不是就不會讨厭我了?我也想讓父親……多疼愛我一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