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類似項目？”孫翔眼神驟然發亮，“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
周澤楷不着急解釋，起身從帶來的手包裏取了一份文件，遞給孫翔。
孫翔接過，第一眼掃到開頭，興致勃勃，越往後，眉頭漸漸皺了。最後一頁翻完，他默默合上文件夾。
他有一千一萬種設想，就是沒設想過會在此情此景下，見到自己戰隊的名字。
本應覺得高興不是嗎？孫翔糾結中。他确實樂于見到事情往後推進，并且非要在葉明康和周澤楷裏選一個人合作，周澤楷肯定是他的首選。但不知怎麽搞的，這一瞬間，孫翔胸口滿滿壓着強烈的心虛感，致使他根本無法嚴肅、冷靜地分析工作上的事。
然而周澤楷還在等他答案，就那麽靜靜地望着他。
孫翔無意識地攥緊了文件夾，仿佛攥緊複雜的情緒，讓它們不要那麽快溢出來似的。
然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擡頭，與周澤楷視線交織：“興趣當然有，但等等……你見過葉明康了？”
2.
“嗯。”周澤楷十分坦誠，目光中帶了一點了然，“他從小愛開玩笑。別介意。”
周澤楷言辭模糊但神情真摯，并不似假。孫翔第一反應是，對方或許也被葉明康用類似質詢擺了一道，但畢竟親舅甥的關系，葉明康的玩笑開到了何種程度，孫翔猜測不到。
所以眼下，周澤楷請他不要介意，周澤楷理解中孫翔可能會介意的點，和他自己實際的理解，是否為同一件事，就很難說清。
而孫翔傻了才會特意去挑明這種尴尬敏感的問題。
他摸摸鼻子，用這幾年學會的萬能技應付周澤楷——打哈哈：“哦哦，我懂我懂。當然不介意。”
周澤楷：“那，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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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翔一噎：“……我有意向。不過，”他頓了頓，下意識覺得此刻的氣氛特別不适合談此類話題，掩嘴打了個假哈欠，“很晚了，我今天比較累，思路肯定亂。要不，回頭再約時間，我們三方在工作場合正式聊？”
“嗯。”周澤楷的語氣淡淡的，不帶情緒。
但孫翔來不及慶幸過關，就發覺那個音節剛落，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出現了某種變化。
他猛地擡頭，周澤楷卻已錯開了眼，起身收拾文件。
孫翔望着對方的背影，再次覺得心虛，他束手無策地望着周澤楷，好似不知何時犯了錯的小孩。
“咳，雖然不早，不過我還打算刷本，你怎麽說？”補救的話順着直覺脫口而出。
周澤楷的動作頓住了，回頭看了他一眼：“好。”
3.
和昨晚一樣，夜歸人依舊不在線。氣氛壓抑微妙，孫翔努力打趣道，“這家夥別是被何夕劇透了咱倆的身份，不好意思求組隊了吧？”
Zzk114回了他六個點。
孫翔又說：“只有咱們倆也好，雙人副本看翔哥帶你飛！”
Zzk1124繼續敲了六個點。
之後無論孫翔講什麽，誇張也好，搞笑也罷，周澤楷大多數情況下都用省略號或者單個的語氣詞回複他。
孫翔不善哄人，屢逢挫敗，耐心急遽減少，自己也開始不爽。他心想，好你個周澤楷，裝啞巴是嗎？那我幹嘛還唱獨角戲，打字不需要力氣嗎？
最後他自然也沉默了。不過，不講話、賭氣，兩人的默契依然十足，甚至因為暗中較勁似的發洩，副本效率爆炸。沒多久，他們就把所有能做的每日搞定清光。
在Glory的提示彈出剎那，孫翔不自覺地找周澤楷的眼睛，想要知道他後續會有何種反應。
什麽也沒有。周澤楷的側臉毫無表情，即使加了溫暖的客廳燈光濾鏡，都不能令他整個人看上去開心半分。
接下來，要說點什麽，應該說點什麽好？
孫翔深深地迷惘中。他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種最為不擅長處理的狀況。游戲裏，光标依然停留在退出按鈕上方，遲遲點不下去。他隐約覺得自己在被動期待着什麽，但他不說出口，同樣被情緒所束縛的周澤楷又如何願意回應他。
孫翔發着沒由頭的愁，一時間，連平素最親近的鍵盤和鼠标手感都變得糟糕。畢竟他們也聽不懂回應不了自己的煩躁。
“那……我去洗澡。”孫翔終究點下了退出按鈕，卻在那瞬間發現周澤楷早已下線。他忍不住又去看周澤楷的表情，可惜後者在現實中的動作也比他先一步——周澤楷阖上電腦，起身往書房走，只給他一個漠然的後腦勺。
這場冷戰來得如此突然，孫翔從頭到尾不知原因，分外郁悶又委屈。他要面子，當然不可能學以前的杜明，直接追上去纏着周澤楷刨根問底。
他抿着唇，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4.
回到客卧，孫翔在床上癱了一會兒，什麽都不想做。又過了不知多久，理智重占上風，他終于一骨碌爬起來，拿了換洗衣物走進浴室。
迷茫過程中，孫翔依舊沒有意識到周澤楷在自己生活中鑿出深深印痕這樁真相。離揭蓋火候還差一些，但其他連帶的淺顯的部分，卻是一個接一個冒頭了。
微小處，越來越多的細節開始提醒他生活中已然改變的事實。
他擠壓沐浴乳瓶子，從綿密的泡沫裏聞到自己不常用的橘子味；香薰臺散發着淡淡而優雅的香；過于豪華的沖浪浴缸，帶了許多累贅的功能，出于好奇心理，最近孫翔居然也嘗試着用了幾回；還有花紋繁複昂貴的瓷磚，帶刺繡的浴巾，成套的骨瓷牙杯……
就連剛剛他打的那個嗝，體現夜宵構成的嗝，都不再是以往的外賣烤串兒。花膠雞絲，生磨杏汁，羊肝菌瑤柱……總之，都屬于孫翔不大習慣的高級食材味道。
當然，變化再多，唯一不變的是周澤楷存在本身。
即使發生了一場緣由不明的冷戰，他依然帶給孫翔滿滿的安心，讓他知道這個空間裏的自己并不孤獨。這種感覺是先前孫翔未曾覺察但已然享受很久的，而今因為心思波動，被暴露到日光下，沒有讓當事人欣喜，反而替他增添了更多煩躁。
他把自己埋在水中，調皮地，用口鼻慢慢往外吐泡泡，泡泡前赴後繼鑽出水線，破裂，循環往複，孫翔以為這樣多少可以排遣那些陌生的情緒。
然後他馬上就會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場景相似，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周澤楷喝醉後差點淹在浴缸中的模樣，繼而想起手忙腳亂精疲力盡但格外開心的自己。
最後一組泡泡在空氣中消失，孫翔捋了把濕漉漉的頭發，後仰鑽出水面，望着吊頂發呆，默默地漏出一個苦笑。
終于，就像有人在他腦海中打了個響指，散落四方的線索閃電般串聯了起來。
——最後一天了。
5.
盡管有點不可思議，孫翔終于知道了周澤楷低落的原因——
他借住周澤楷公寓完全是個偶然。像這樣私下交談的機會，或許往後不會再有。而剛剛，他們本可以再多聊一會兒，更深度一點，更開心一些，但這一切，卻因自己的私心提前終結。
想到此處，孫翔心中立即泛起同樣濃重的失落——不準确，或許這層失落早就在哪個角落蹲着，現在才被他發現罷。
随着時間的推移，受熱水和疲憊的雙重刺激，孫翔忍不住開始往深裏想。
他平日鮮有這般多愁善感的時刻，但此刻，那些疏忽的細節，潛移默化的痕跡，一個個被他挖出，被他主動攤到面前。
孫翔退役後接觸了三教九流的人，保持理想主義和少年心性并不妨礙他了解并熟悉社會的運行規則。他清醒地知道周澤楷和自己不屬于一個世界，即便他們已将對方視作朋友，但生活軌跡相差遙遠也是不争的事實。他想要見趙堯堯、見方明華，甚至遠在國外的江波濤，都可以在微信上電話裏毫不客氣地說“我們聚聚！”，但對周澤楷，他恐怕随意不到這個地步。
最後，他想起衣兜裏的鑰匙。
金燦燦的，格外嶄新。
因為門可以識別指紋和虹膜，鑰匙對周澤楷的公寓而言其實最沒有用，頂多算是個備份。獨一無二的，給他的。
可惜這份用心，也即将在明日太陽升起時，物歸原主。
5.
這個澡洗得一點兒都不愉快。疲憊沒有被沖走，反而浸透了四肢，讓孫翔整個人都覺得不太舒服。
他把自己扔回床上，扯下浴袍，鑽進被子裏。餘光看到角落打開的箱子，一半空着，剩下一半散放着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他不由得想起周澤楷今天拖了個類似的箱子，進而略有些開心地猜測這家夥難不成打算在這兒長住？
但這種開心只持續了不到半秒，就被孫翔自己趕走。
那和自己無關，不是嗎？
周澤楷要長住多久，都無法改變他的房子裝修完畢，馬上從這裏搬離的事實。
如此一想，孫翔整個人更加失落了幾分。
他最不缺勇氣，卻在此夜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因為一個開關的打開——盡管打開後，他還是什麽也看不清——就這樣，丢失了他的勇氣
他本來打算收拾行李，但整個精神都極度疲憊，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翻了個身，心想，周澤楷這個主人沒趕他走，他着急做什麽。明天收拾也來得及。要是明天還沒空，多拖幾天又怎樣，也不是不行。
越想他腦子越漿糊，眼皮越是沉重，睡意在那頭輕輕一扯，孫翔根本不記得關燈的事，就這樣睡着了。
6.
零點剛過，孫翔正打着小呼嚕，房門忽地輕輕開了。
有人在門口停住，看了他一會兒，眼神裏有淡淡的無奈。
中央空調溫暖不假，但裸睡時露出的胳膊和被子堆上腰露出的小半截腹部依然讓人擔心會感冒。
那人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替他把掉到地上的被角拎起，掖好。
最後關上燈，轉身離開。
黑暗中，青年對一切的發生都毫無所覺，包括枕邊因來了信息忽地一亮的屏幕。
11月24日00:03分
他太困了，不知道這一天對公寓主人而言，遠非“朋友借住最後一天”這麽簡單。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