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個寶貝

四周寂靜無聲。

就連前來鬧事的農夫都閉口不說話, 一齊看着縣令,等縣令發言。

縣令再次問:“何人喧嘩?”

仍然沒人站出來。

許珍左右看看,有些心虛。

因為那喊話的正是她。

她之前瞧那被摁住的小女童有些像小叫花, 而縣令又說什麽笞刑、罰錢, 頓時想到了自己和小叫花第一次遇到時發生的事情。

笞刑是用藤鞭抽打,在大慶算三等刑罰。罰錢更嚴重些,除了要将錢賠償給告狀者,還要支付告狀的費用。

如果付不起錢,肯定會加上其他肉刑。

而這小女孩,怎麽看都并無犯錯。

既然沒犯錯,那為何要遭受刑罰, 這太不公平了。

許珍想,好人做到底。

既對得起自己良心,又可以拿些功德點。

她正要站出去幫這小姑娘一把, 出去之前, 擡眼又多瞧了一眼那個小女孩。

瞧見那被告的小女孩肩膀瘦削, 腰背筆直,如同鋼筋水泥砌成的牆,比身邊高壯婦人矮了将近一半, 那小女孩略微側過臉,露出了疤痕錯亂的眼角……

疤痕錯亂??

許珍猛地一驚, 往前走了幾步仔細瞧,無比震驚的發現,原來那小女孩不是別人, 就是小叫花!

竟然真的是小叫花??

小叫花怎麽又被人抓住了?這人還是反派嗎??

而且這樣的話,自己到底要不要站出去?

許珍糾結了。

要是出去,自己就要重新和小叫花産生糾葛,而且這種做好事救小叫花的行為,肯定會讓小叫花對自己産生好感。

而她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小家夥的好感。

可要不站出去,那小叫花就要挨打了!

她雖然不想和小叫花有過多交集,卻并不意味着能看着小叫花受傷。

許珍萬分猶豫,眉頭緊皺。

那邊縣令再度問:“問話者為何還不站出來,可是青龍山的教書先生?”

怎麽都知道自己是青龍山先生了?

許珍吓了一跳,沒想到自己随便喊了一句,縣令都已經知道自己身份了。

再說下去,怕是能把自己名字給說出來。

她不想暴露自己,思考片刻,想到古裝劇裏頭常用的手段,于是蹲地上抓了點土,把自己額頭臉頰抹黑。

這樣就不怕小叫花認出自己了!

她放心的邁步走出去。

縣令問:“你叫什麽?”

許珍壓嗓子剛打算胡謅個名字,一張開嘴,臉上的沙土掉進了嘴中。

許珍趕忙蹲下身子擦嘴巴。

縣令看着這黑乎乎的臉,皺眉暗想:青龍山書院再落魄,也不該找個傻子當老師啊。

他懶得等許珍,直接問道:“你覺得我哪裏判的不對?”

許珍弄完沙子後起身,随口說道:“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小女童怎麽可能有力氣打傷一個比她高了快一半的婦人?”

縣令暗笑:這種事情,他當然知道!

可他收了錢啊。

而且一拳打不傷,難道很多拳還打不傷嗎?如此容易反駁的理論,這人怎麽膽敢提出來。

青龍山書院落魄,裏頭先生果真和他想象中一樣,沒什麽用。

這縣令穿一身藍色錦衣,露天辦案,以地為堂,自己坐在路邊梯子上,身後站着縣丞,邊上兩位尉。

他手中摸着玉石,側靠在石柱邊,朗聲說道:“為何不可,有人親眼所見,還能是假的?”

許珍問:“誰親眼見了?”

那縣令左右看了看,擡下巴,示意縣丞出面。

縣丞得到指示,趕緊站出來,說道:“正是我。”

打人這件事情本來就沒根沒據,要編起來也十分方便。

許珍問縣丞怎麽看到的,在哪瞧見的,瞧見了什麽。

那縣丞便直接編了一套,說自己剛剛在路上行走,閑着無聊四處探看,沒想到瞧見樹林小道邊,那婦人和小叫花擦肩而過,那小叫花突然暴起,往婦人身上砸了好幾拳,甚至還打出了血來。

他描繪的很精彩。

許珍問他具體位置,他便走過去,找了個尉,兩人演示一遍。

第一拳打在肩膀上,之後好幾拳打在腰間。

許珍走過去看了會兒,然後問道:“當真是這樣打的?”

縣丞說:“沒錯!”

許珍問:“打在腰上?”

縣丞自信說道:“沒錯!”

許珍問:“你們檢查傷口了嗎?”

縣丞瞪眼說道:“自然檢查了!不然如何判案?”

許珍問:“是怎麽樣的傷口?可否讓我也瞧瞧。”

“不行!”縣丞搖頭拒絕,“這本就是不得體的事情,見了一次已經很傷人,怎麽還能再讓人看。”

許珍聽罷只好放棄,問另一個問題:“那傷口長什麽樣?”

縣丞伸出手示意:“四個關節印,已經被打的發青了!”

許珍問:“只有青的,沒其他顏色嗎?”

縣丞愣了愣,暴打之下的傷口,除了青色還能是什麽顏色?

他不覺得這個形容有問題,便說道:“是青色的。”

許珍“哦”了一聲。

坐在上邊的那縣令也是十分随和,并未阻止,見許珍不再問問題後,以為這人就這麽點本事,想不出對策了打算放棄。

于是擡手又要宣讀罪責。

許珍忽的說道:“那當真是奇怪。磕傷通常在六到八個時辰才會變青,而你是白天瞧見的,這會兒婦的傷口已經變青,說明從你遇到這婦人已經過了很久,你和縣令大人,在這坐了有這麽久嗎?”

自然沒這麽久!

縣丞明白許珍說的意思後,頓時臉色一變,他先前判案,都是将人關在班子裏,關個一兩天再審訊,瞧不見傷口變色過程,因此只是隐約知道會變色,具體不知。

可既然他都不知道,這個女先生是怎麽知道的?

縣丞覺得這人是瞎編的,不屑問道:“傷口變色需要多久,你是如何知道的?”

許珍想到剛剛自己還有幾個學生,因為詢問農夫事情而被打的。

她招招手将幾人拉出來,将他們袖子掀起,給縣丞看:“你看這幾個,是不到兩個時辰的。”

那幾個學生手臂上的傷口稍微有些青色,但整體還是紫色與黃色。

若只是一個人這樣,縣丞還敢反駁,可好幾人這樣,他頓時無話可說。只能連連改口:“我記錯了,就是紫的,紫的。”

許珍說道:“還有個地方也很奇怪。”

縣丞被吓得一腦門的汗水,恨不得許珍把嘴閉上,但周圍農夫衆多,令他無法這麽幹,只能硬着頭皮問:“還有什麽?”

許珍說道:“這女童個子才到婦人腰間,你卻說她第一拳打在肩上,之後的全都打在腰上,這樣擡手打人,是否太困難了?”

她将手舉到頭頂,比劃了一下。

縣丞本就是随便編的,看許珍不過是個灰頭土臉的先生,出自落魄書院,以為頂多來兩句庸儒言論,怎麽也沒想到這人觀察如此細致。

這問題他完全不知道怎麽回答,只能瞪眼幹着急。

後頭縣令也急了,踹了他一腳,假意的說道:“說!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縣丞和縣令配合多日,早有默契,聞言立馬說:“是腿,腿上,我這人記性不好,老記錯!”

許珍被這縣丞不要臉的程度震驚了。

她又說了幾句,可那縣丞到了這步,幹脆什麽也不再多說,只管說自己親眼見到。

因而眼見為實,這小叫花就是打了人。

那婦人也很識相,撩裙擺,不知是什麽時候把自己的小腿擰紅了,讓大夥看。

大夥紛紛別開頭,唏噓不已。

有農夫在旁邊低聲議論:“這教書先生就是不一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可惜啊。”

“可惜還是鬥不過縣丞。”

“縣丞那是什麽人物,是通讀儒學,熟背律法的,當然不是一個區區書院先生能比的。”

人群熱鬧的讨論了許久。

坐在最中間的縣令等了會兒,開口問許珍:“你還有什麽話要辯解的嗎?”

許珍思考片刻後,笑嘿嘿的說:“的确還有。”

縣令問:“要說什麽?”

許珍從地上撿起一塊白石頭。

縣丞以為許珍要打人,連忙後退好幾步問道:“你幹嘛?”

許珍并沒有要打他,只是舉起石頭問湊過去問:“你看這個石頭是什麽顏色?”

縣丞看了好幾眼,确定這裏頭沒有玄機,這才大膽說道:“白色。”

許珍走過去說道:“你摸一下這個石頭,感覺怎麽樣?”

縣丞說:“硬的,涼的。”

許珍好奇問:“你能摸出白色的感覺嗎?”

縣丞罵道:“怎麽可能摸得出?色彩哪是能摸的?你當人是傻子嗎!”

許珍笑道:“這就對了。”

縣丞不明所以:“對了?什麽對了?”

許珍說:“你看的時候,只能看到石頭是白的,看不出它是堅硬的,而你摸到的時候,只能摸到石頭是硬的,摸不出它是白的。所以石頭的堅和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必要的聯系。”

這個是名家公孫龍創作的離堅白論點,用來辯論同個事物的不同特性是分離的,并不共存。

縣令與縣丞聽到這裏,終于明白許珍想要表達什麽,縣丞急忙阻止,可許珍已經開口繼續說了起來。

“所以眼見未必為實,同理可推,你看到的小叫花打人,與那婦人身上的傷口,難道真的有聯系嗎?”

縣丞大罵:“詭辯!詭辯!”

許珍拿出石頭說:“你剛剛自己都承認了,看得見白,看不見堅,摸得到堅,摸不到白。”

縣丞繼續罵:“名家的小把戲!”

他實在是說不過,跑過去和縣令一商讨,兩人都很為難。

原本以為不過是個落魄書院的先生,結果竟然是個玩弄詭辯的人物!

這世上,說起辯論與訴訟,若名家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縣令雖然的确厭惡胡人,恨不得将所有胡人挫骨揚灰,但若要和名家争論,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還容易讓自己丢臉面,不劃算。

最後兩人決定,不再管這事。

讓尉去農夫之中找那吵架的姑媳,開始評判土地的那件事。

婦人與小叫花被遣散。

“就這樣散了?”那企圖坑害小叫花的婦人瞪大眼不敢置信,跪了半天,得知自己什麽都沒拿到,還賠了銀子,氣的破口大罵,“縣令,大人!這事怎麽能就這麽完了??還沒判啊!”

縣令讓尉把這婦人趕遠些。

那婦人被拖,更加不敢置信,繼續罵:“縣令!縣令!”她正想說自己是給了錢的,可立馬被尉捂住了嘴,往遠處拖走,身上還挨了兩棍子。

周圍人見狀,表情震驚,看向許珍的眼神無比熱烈。

以往那縣丞是出了名的能說會道,能将活的說成死的,死的說成活的,然而這次,縣丞竟然主動認慫?

這位女先生,看來當真不簡單。

衆人走上前來誇贊,說許珍看起來貌不驚人,可竟比偶爾路過這裏的大儒更加厲害。

許珍忙推脫道:“我哪能和大儒比。”

她應付了會兒,退出人群,到一旁松了口氣,見天色已晚,便讓學生們自行回去。

葛喜兒蹬蹬蹬的跑過來,問道:“先生剛剛說的,可是名家的離堅白理論?”

許珍正站在臺階上,企圖尋找小叫花跑哪去了,然而沒找到。

她聽到葛喜兒的問話,便回答:“就是這個。”

葛喜兒眼中放光:“先生當真不是普通人,我以為學習儒墨道已經足夠,沒想到先生連名家的內容也熟記于心。”

許珍不經誇,被誇的直笑。

她從臺階上跳下來問:“你看今日縣令判案,可有什麽想法?”

葛喜兒搖頭:“這縣令似乎不是個好官。”

許珍問:“你若是遇到今日這種情況,又會如何做?”

葛喜兒道:“定要像先生這般,明察秋毫之末。”

許珍先前還以為這個學生是個倔強的,沒想到誇起人來這麽狠。

這功夫如果放到官場,必然也是個人物。

許珍感嘆萬分,又和葛喜兒聊了幾句,見殘陽大半已經沒入山坡之下,餘光昏暗快要瞧不清人臉,便趕緊讓葛喜兒回家去了。

頭頂鳥鳴聲聲,夜間熱風吹來,吹得許珍滿臉熱脹,她用手背貼了貼臉頰,不死心的又在周圍找了一圈,依舊沒瞧見小叫花身影。

許珍想,小白眼狼,我都救了你,你也不來道個謝。

她又想,雖然這人是反派,自己是或許會被砍死的炮灰,可目前來看,她們本就不該有交集,不過是彼此命中過客,過境清風罷了。

許珍眉眼略微低垂,沉默的踏上小路往回走。

努力遏制自己,不再去想那個小白眼狼大反派。

然而沒走幾步,忽然眼前一黑,似乎有啥東西套到了自己頭上,許珍愣了下,連忙反抗,緊接着,一股巨大的打擊力從她頸後傳來,令她很快沒有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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