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嬰靈
天師協會派來的調查員姓邢,一個胖鼓鼓的中年男人, 臉圓, 耳垂肥厚,笑起來兩層下巴都會顫, 說好聽點挺有佛相, 說難聽點就是油頭肥腦,笑起來都是一股中年油膩的味道。
按子桢的話說, 雖然這位功德平平, 倒也順風順水地一路升成正四品天師,在協會裏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
不過,邢天師做事效率似乎挺高, 區區兩天之內就已經把上交協會的調查報告寫好了。他笑呵呵地和謝祝二人說,自己已經找到了降頭師四處收集流産嬰兒煉屍的證據,現已經查封煉屍池, 正打算做法事超度。現在就差把那個嬰靈捉拿歸案, 安撫度化了。
至于那降頭師,自作孽, 不可活。
謝無宴聽完對方理直氣壯一席話, 将鬼牌又推回邢天師面前, 拿食指敲了敲那斷筆處, 神情淡漠, 語氣平靜:“這不是反噬, 是謀殺。”
邢天師原本笑容可掬的神情頓時僵在了臉上, 半天憋出一句:“那降頭師走的不是普通路數, 這符沒準本來就長這樣。再說了,若是不曾結煞的話,憑空多加一筆對符咒也毫無作用。我們用法器鑒定過,這張符裏只有降頭師一個人的結煞痕跡。”
祝泉澤連忙将那段處理過的音頻拿出來播給大家聽。
謝無宴冷冷問道:“你怎麽解釋這個?”
邢天師明顯愣了愣,最後還是生硬地給出一個解釋:“當時比賽即将進入高氵朝,臺下有吹哨聲,有尖叫,都屬正常。更何況,以哨馭鬼本就不易,更何況是別人煉出來的鬼?恕在下才疏學淺,聞所未聞。”
邢天師的态度太明顯了——這事就應該按“降頭師行事不善遭報應”辦,将所有鍋都扣在一個罪該萬死的死人頭上,剩下的人皆大歡喜。最後,他們只需要再度化嬰靈,讓千萬冤魂得到解脫重入輪回,大功德一件。
罪有應得,蒙冤昭雪。邢天師心知肚明,這才是公衆喜聞樂見的故事,協會上面也喜歡。
但是,這事若按謀殺走,牽涉的人和事就多了。幕後兇手現在八字還沒一撇,追究起來耗時耗力不讨好,萬一失手,自己還要被打上辦事不力的标簽。眼前放着一條捷徑,邢社畜壓根就不想去走那條荊棘小路。
最後,邢天師強調了一下自己的立場:“那降頭師本來就罪該萬死,哪怕沒被反噬,也逃不過天師協會的追捕。”
言下之意,為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正名,您也是多此一舉,大可不必。
謝無宴從來都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按平時的性子,祝泉澤估摸着他早該興趣缺缺地回家了,坐棺材上打坐撸貓才是正經事。但此時,謝無宴卻不依不饒地問道:“那觀衆席裏的受害者呢,你又是怎麽看的?”
事發當時,臺下觀衆人頭攢動,各路妖魔鬼怪都有,偏偏最後被嬰靈害死的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年輕男性,工作是在網上做玄學電商,所以在黑市裏也有一些物品交易。那個男人二十五歲左右,看生前照片長得人模狗樣,白白淨淨,基本就是祝泉澤那一挂。
明明和祝老板沒有半點關系,卻讓謝無宴感到了隐隐不安。
“我調查過那死者背景。”邢天師這會兒又理直氣壯起來,背挺直了,下巴也擡高了,“你說為什麽那嬰靈不害別人唯獨害他,還真是有原因的。受害者生前有個女朋友意外懷孕了,女孩的意思是留下小孩,奉子成婚。誰知這人是個渣男,不想負責任,好說歹說給了姑娘一筆錢,硬是把那小孩給打掉了。小孩死後,沒準就就化在那煉屍池裏呢!”
謝無宴之前的确不知道受害者背後還有這段恩怨,一時沉默。半晌,他看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不知邢天師在地府是否有契約陰差?”
所謂契約陰差,就是與天師明文契約了的陰差,他們聽從天師随便差遣,方便辦案。正規天師在地府都有登記,等天師案子辦多了,品級高了,自然有陰差主動找上門來,以求更快地積攢功德。
邢天師一時有點摸不準對方的意思,但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若說沒有吧,堂堂正四品天師多掉價,在氣勢上就輸人一籌。
謝天師懶洋洋地:“召出來吧。”
“啊?”邢天師摸了摸腦殼,敷衍道,“無事傳喚陰差,不合适吧。”
謝無宴挑眉,語氣半是不屑,半是挑釁,又看了一眼那符咒上畫着的眼睛:“你之前不是說,這種事情聞所未聞?”
邢天師聽得惱火,忍不住腹诽:這個人竟然還妄想操控別人的契約陰差?!眼下沒有鬼祟,陰差莫名被傳召,估計脾氣大得很。別說聽一個陌生人話了,恐怕氣起來連主人都沒好臉色。
邢天師樂得見謝無宴吃癟,于是故作大方地傳符,召出了自己的陰差,還特意選了他所有契約陰差裏脾氣最差,最難駕馭的那個。
符咒上黑氣一閃,房間裏的溫度瞬間下降了幾度。召來的陰差烏冠冷面,眼睛狹長而微微下垂,一臉兇相。他腰間佩刀,從木牌上的官職來看,算得上是陰差裏的小領導了。
陰差環顧四周,頓時向傳召者投去了疑惑的神情。邢天師還沒開口,只見謝無宴食指拇指環扣于唇邊,輕聲吹了一聲哨。
那陰差頓時收斂了臉上不耐的神色,畢恭畢敬地對謝無宴一鞠躬,然後拿起桌上降頭師的作廢鬼牌,狠狠地抽在了邢天師臉上。
邢天師:“......”
子桢:“......”
祝泉澤:“......”
謝無宴滿意地對着陰差擺擺手,那陰差又是對人一鞠躬,“嘭”的一聲消失了。從頭到尾,兩人都沒說過一句話,完全眼神交流。
邢天師憋着一肚子火。最後,他黑着臉說既然如此,那調查報告先不急着上交了,等抓到嬰靈審問過之後,再來追究背後兇手是誰。
謝無宴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
......
等邢天師和子桢走了,祝泉澤用胳膊肘戳了戳謝無宴,擠眉弄眼地小聲說道:“謝天師,你怎麽這麽厲害?”
祝老板誇得真誠,眉眼彎彎,一對眸子亮晶晶的。
謝無宴在六界橫着走慣了,什麽奉承好話沒聽過,偏偏就覺得哪句話都沒這聲軟黏黏的“厲害”來的舒坦。他一臉嘚瑟地“嗯哼”一聲,額頭上白底黑字地寫着——繼續誇我,不要停。
祝泉澤:“......”
“不過,如果要說幕後兇手,我覺得多半與那個抱樸劉天師有關。”祝泉澤說道,“第一局是劉天師贏了,場下的人沒有發難。第二局,降頭師贏了,一比一打平。第三局,意外恰好發生在了劉天師快輸的時候。總不可能這麽巧吧?”
謝無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其實,他的重點全在那個外貌形似祝泉澤的受害人身上,對擂臺本身興趣不大。
他只想找到那個嬰靈,問其殺人動機。
祝泉澤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但我覺得劉天師那人挺正派。他若認識這種能以哨聲馭鬼的鬼修大能,哪還用得着這麽費勁打擂臺?所以,我更傾向于這是業海後臺的暗箱操控,他們想繼續給劉天師造勢,卻不小心用力過猛,意外翻車。”
祝泉澤一歪腦袋:“不過,我也在懷疑朱老板。他當年和劉天師一樣,是被業海捧着上位的,最後也是敗于一位降頭師之手,被打成重傷,不治身亡。所以,他完全有作案動機——比如,不願意見劉天師重蹈自己覆轍?”
謝無宴想了想,又搖搖頭:“朱老板自己肉身都駕馭不了,一臉死相,不可能駕馭一只屬于別人的鬼。”
說着他又補充一句:“再說,他真有這能耐,也不至于在臺上被人重傷了。”
祝泉澤呆呆地“哦”了一聲,似乎覺得謝無宴說的在理。
......
只要捉到嬰靈,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但搜捕嬰靈的工作似乎并不順利。這嬰靈本就怨氣極強,當晚在擂臺上又一口氣連奪兩命,已成厲鬼。偏偏這厲鬼乖得要命,沒有暴露自己的半點行蹤。
不過,據子桢說,那天晚上嬰靈剛逃出去就有人在業海門口及時點了一炷“尋蹤香”。當時,香上爆出一簇綠色火光,是往鶴鳴山北面飄去的。
鶴鳴山北有一塊聚陰之地——過了九臯鎮,未到雲鶴澤——有一片亂墳。若說那是個亂葬崗,倒也稱不上。畢竟那地方如今看似破敗荒蕪,當年都是好生斂葬的大家大戶。
那邊的墳建墓時間久遠,可以追溯到民國甚至清朝。有的石碑已經倒塌破碎,有的刻字已經模糊不清,小山包似的墳頭一座一座,此起彼伏。
現在有了公墓,就沒什麽新人葬在那裏了。
祝泉澤和謝無宴說,小時候自己貪玩,迷路時就進過那塊墳區。他說墳包下有不少洞,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竟然還鑽進去玩過。後來才知道那些都是盜墓賊打的盜洞。這麽多年下來,那個地方估計也早就被人給盜空了。
而如今,那片區域再次熱鬧了起來。子桢喚來一些鶴鳴山弟子,在那邊布了好幾張無形的“絆鬼繩”,如果有見過血的鬼碰巧踩線,就會被繩子“絆倒”,摔進符咒陷阱。
其實,子桢差點就成功了——
絆鬼繩被觸發,但這鬼能耐不小,等子桢趕到的時候,竟然已經掙脫陷阱又躲了起來。這回,它變得更加謹慎,打那之後再也沒有碰過絆鬼繩。
不過這讓子桢确認了一件事,就是墳區那裏的确有厲鬼。天師協會下了懸賞,要是哪位天師捉到這只嬰靈,打賞五萬元人民幣。
懸賞令一下,所有人都積極了起來。更有別派天師為了這五萬元從大老遠趕來,一群人都快把墳區給踏平了,和過年似的。
祝泉澤對那五萬塊錢很是動心,奈何謝大佬嫌湊這個熱鬧掉價。他說既然有這麽多人在抓,總能抓到的,等抓到了他去審問就行。
又過了兩天,嬰靈還是毫無動靜,但朱老板卻再次登門造訪。
他說大補陽元丹效果非常好,自己看起來氣色已經好多了,所以想再買兩貼。同時,作為報答,他願意提供一個價值五萬的線索。
畢竟,陽間的人看不見,地府的鬼差看不見,只有他和那嬰靈一樣,都是行走在陽間的鬼。
他們之間有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感應。
朱老板微微一欠身,和祝泉澤說道:“我知道那嬰靈在哪。你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