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韓重動容,拱手凝聲道:“陛下之願, 就是臣等心之所向, 定當不負陛下所望。”
永平帝不能算是一個昏君, 相反他勤政愛民, 在民間的口碑還算不錯,本身文采風流,也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難道他不知道治國之道當文武兼備,兩方并駕齊驅才是正理。然而身為帝皇的本性, 惟我獨尊冷酷多疑, 想将一切掌握在手心的欲望壓倒理智, 促使他用盡手段去掃除潛伏可能的威脅。
有了前朝皇室那般慘痛殘忍的教訓, 即使以史為鑒,也應該吸取教訓知道一味的重文抑武是不可取的。然而人都是有着僥幸心理的,事實沒有擺到眼前,就幻想着自己或許能夠成為上天的寵兒,能夠鑄造出一個歌舞升平,不經戰事的繁華盛世。
青史上累累筆記, 有目共睹, 唐太宗更曾有言:以古為鏡, 可以知興替。可為帝皇者真正做到的有幾人, 人性如此, 帝皇之心猶不可控,所以史上明君少有。
如今太平盛世的美夢被打破,要重操武事再修兵戈, 永平帝保養的極好的臉,幾乎在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慶幸自己的身體還算康健,尚能撐上幾年,而離直面強敵尚還有不短的時間,足夠他幫着調理出一個繼承人,并來得及修正路線,給下一任皇帝留下一支強軍。
他如今膝下有九子四女,女兒不提,幾個皇子中也沒有人足以出色到讓他下定決心立馬立為儲君的,這也是他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定下太子人選的原因。
原先還以為還有時間,可以慢慢考校秉性,再選出合适的繼承人帶在身邊栽培。如今,他卻必須早下決斷,以安定人心。
可是到底選誰,仍是要慎重對待。
永平帝閉眼思慮着朝堂中的一幫老狐貍,還有幾個兒子背後錯綜複雜的關系,以及母家勢力,眉頭越皺越深。
良久,他方睜開眼,看着堂下的将軍沉默如山,端凝靜立,冷靜的姿态并不因室內的沉默而改變,可靠沉穩,自有氣度。
永平帝的神色有些複雜,韓重是現存的勳貴世家子弟中少有的投身軍中,依靠自己的實力一步一步在戰場上打拼出來的功勞,領軍帶兵頗具才能,已然初現名将之資。而且,他還足夠年輕,未來無可限量。永平帝欣慰這樣一個年輕領軍大将的出現,又深深警惕着他的年輕,自己恐怕無法一直将他掌握在手裏。
沉思了會,永平帝方慢騰騰的開口:“韓将軍,不知你有幾子?”
韓重眸色沉靜,口吻謙卑恭敬,似乎一點也不關心帝皇為何作此問,如實答道:“臣家中如今有三子,二嫡一庶!”
皇帝漫不經心的道:“朕記得你的長子是長寧侯府的外孫,是否?”
“陛下沒有記錯,臣前頭的妻子的确是長寧侯愛女!”韓重垂下眼。
“朕記得齊王的長子就要入宮進學,身邊還少了一個伴讀,不如卿擇一兒子入宮作皇孫的伴讀!”永平帝随口吩咐。
五皇子孟義祺乃是後宮淑妃所出,被封為齊王,為人善籌謀決斷,有心計。
瞳孔微斂,韓重當即道:“能入宮與皇孫作伴,是臣子之幸。臣次子年尚五歲,恐年幼于皇孫無所助益。倒是臣之長子已經十一歲,堪可為伴,或者供驅使一二,還望陛下成全!”
永平帝滿意撫須,點頭道:“可,在宮內自有名家大儒教學,将軍盡可放心!”
韓重忙道:“臣不敢,能得入大內學習,是小兒之幸,臣惟感激不盡!”
永平帝看韓重一臉真誠,顯然對這個決定沒有絲毫異議,終于道:“朕累了,将軍退下吧!”
“是,臣告退!”韓重恭恭敬敬的行禮告退,慢慢退下到門口,才轉過身邁出殿門。
背後,永平帝的視線一直跟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見。
領路的太監等候在一邊,韓重随手摘下一塊玉佩扔給他,冷冷道:“走吧!”
于太監一拿在手裏就知道這是個好東西,當下腰彎的更低,笑容更殷勤:“将軍請!”
擡頭望着重重宮牆,韓重眯了眯眼,皇帝是想要做什麽?讓他的兒子去做齊王長子的伴讀,是想暗示齊王是他看中的下一任繼承人,先将他綁上齊王的船,或者,他陰冷一笑,根本就是障眼法?
他不疾不徐的跟在身後,悠然自若的在宮中邁步,倒不是于太監在前頭領着他走,而更像是配合着韓重的腳步快慢行走,于太監從來沒覺得在前頭帶路像今天這麽辛苦,快了慢了都不是,得看着後面那一位的心情。
在即将出宮門時,迎面卻撞上一群人,韓重停下腳步。
等對方走進,于太監忙提醒一聲:“将軍,是大皇子純王殿下!”忙上前行禮。
韓重有些意外,沒想到第一個碰面的會是大皇子。
大皇子孟義平雖在衆皇子中居長,然而生母出身卑微,自身也并不為永平帝喜歡。他在諸皇子中一向存在感薄弱,為人敦厚老實,向來與人為善,是一個老好人的性格,随和溫厚的性格在皇室中也算少見。
他如今已經年過四十,被永平帝封為純王,他本人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與皇位無望,也沒有什麽野心,只想着安穩度日。
韓重施禮:“下官韓重見過純王殿下!”
大皇子面目儒雅,寬厚的面容上沒有絲毫的威脅性,看着就讓人親近放松。他快步上前,握着韓重的手感嘆道:“将軍不必多禮。将軍為國殺敵,讓人敬佩,本王對将軍仰慕已久了。今日得見将軍,果然風采不俗,讓人景仰!”
韓重不動聲色的退後幾步,恭謹拱手道:“純王殿下謬贊了,不過是為将者的本分,當不得如此贊譽!”
“将軍過謙了!”大皇子似乎真的相當感佩韓重的作為,表現的很是熱情沒有架勢,“将軍可是見過父皇了?”
“是,陛下天威益盛,龍體康健,是我等臣子之福!”韓重滿是恭敬,顯然對永平帝敬畏忠心至極。
“哈哈,這也是我們做兒子的福氣。本王進宮正是為了看望父皇,如此,就不耽擱将軍了!”大皇子笑呵呵地道。
韓重側身讓開,即使對着大皇子依然保持着恭謹的儀态:“純王殿下請!”
“好好,那将軍回見,下次有空請将軍痛飲一場!”大皇子毫無心機坦然道。
“敢不從命!”韓重目送大皇子遠去,才重新邁步,心裏思索着方才大皇子的一言一行。
于太監在旁感慨道:“大皇子真是最心善不過了,對人和氣不擺架勢,對宮裏的奴婢下人也好,大家都搶着往大皇子身邊服侍,跟在大皇子身邊的下人有福氣了。”
在宮裏當奴作婢的,侍候着天家子孫,一個不好就要人命的。而同為皇子,在大皇子身邊就好過多了,不會動辄就要人小命,最多不過叱責一番。因此別看大皇子在兄弟中不得勢,然人緣卻是最好的。
“是嗎?”韓重的眼裏有着探究。
對上韓重看過來的目光,于太監一個激靈,猛拍了下自己的嘴:“小的妄言,該死該死!”
一個小太監攀扯宮中主子,被人知道了可沒有好下場。
韓重輕笑一聲,清淡的眉目在光影下顯得模糊不可測,低低道:“無妨,走吧!”
于太監這下一聲也不敢吭了,老老實實的走在前面,等看着人出了宮門,才轉身回宮。
心下感慨着,這些主,沒一個是簡單的,以後自己一定給急着謹言慎行,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說。
卻說回永寧侯府,得了聖旨自然是喜事洋洋,就是五房劉氏也是滿心歡喜。總歸現在沒有分家,一榮俱榮,世子得了封賞被聖上看重,出門交際她們也會跟着受益,永寧侯府在外面也更有分量。
因此滿心奉承着永寧侯夫人,對着一旁心不在焉游離在外的葉婉婉,也難得的沒有挑刺,反而有意扯着交談了幾句。
她還指望着世子拉扯幾把,給丈夫換一個有實職的崗位,那五品的虛職業只是名頭看着好聽,卻沒有多少權利,手下也沒有人,也撈不到什麽油水,光靠着每月十幾兩銀子的俸祿夠幹什麽的,是夠吃還是夠用的,還不如平常一頓請客吃飯的錢呢!
反正為了五房将來計,犯不着現在先得罪二房的人,先跟着喝口湯才是正理。
府中的人心裏各有思量,都在打算些什麽不提,府外消息靈通的人聞聲而動,已經趕着來竄門了。
永寧侯府此時可謂是門庭若市,永寧侯剛送走了來打探消息的幾家,寧國公秦公爺和理國公陳宮爺即相攜登門,他們不僅自己來了,還帶上了各自的孫子,就是和韓缜一向交好的秦璐和陳繼明。
理國公別看年紀大了,依然是威猛高大的粗莽漢子的形象,胡須列張,嗓門粗大,性情如火。而寧國公則是須發蒼白,笑容慈愛,一副和藹可親的老爺爺的模樣,看着無害可親極了。
兩人一來就被永寧侯迎進書房,分賓主坐下,秦璐和陳繼明相視一眼,又互相別過了頭,彼此問候行禮後,乖乖站到了各自祖父的身邊。
不怪他們這幫老家夥心動,彼此誰還不知道誰啊,他們幾家也算是與國同長,祖上都是出身黑旗軍下的将領。如今各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像他們幾家還算好的,府裏榮華富貴總是不缺的。費心培養一下,只要子孫中出一兩個出息的人,也就将家族拉拔起來了,總能繼續綿延個兩三代。
可是誰也不嫌出息的子孫多啊,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繁衍生息百年,後代子孫繁茂,而能繼承家業的只有嫡長一支,其餘盡皆碌碌,或者仰仗家族鼻息而活,泯然衆人。如果可以誰不想家中子弟多一條出路,難道看着他們只能纨绔度日,心裏就舒服了。為人父母者,誰不為後代子孫計長遠?
他們別的不多,府裏的兒子孫子輩人不少,挑挑揀揀的總能再擇出一二出息之人,到時塞入黑旗軍,任他們自去打拼前程,說不得就另有一番光景。
理國公一坐下就狂灌茶水,點着永寧侯道:“老韓啊,我別的不服你,就服你生出個好兒子,你說你怎麽那麽大福氣呢?”說着還一臉不解的樣子。
倆老頭相交多年,名副其實的一對損友,逮着就要互怼。如今理國公即使有求于人,也沒放棄嘴上功夫,先開口損上了。
揮手使人去喊了韓缜來,永寧侯沒理他,他今天可費心力了,暫且由得他作去。
寧國公則是老神在在,不動聲色的舉着杯子喝茶,笑眯眯地任由理國公開噴。
等到喝下一口清茶,恢複了些精神,永寧侯方沒好氣地回道:“你這老兒,張嘴就沒好話,喝茶還堵不上你的嘴!”
兩人東拉西扯,說些漫無邊際的閑話,就是不進入正題。
韓缜早已經吃過午飯,正在演武場和韓纭一起練武,聽得祖父派人來叫,忙禀過武師傅,帶着人急急忙忙地趕來。
邊上韓纭投來一個人被丢下的怨念,韓缜只好報以愛莫能助的眼神,長輩有召,韓纭只能一個人先練着了。
先時他也得到了世子接到聖旨的消息,對親爹被封為大将軍當然也是激動不已,而且他多少知道一些以前的歷史,那‘黑旗軍’可是大有來歷,世子身上的擔子可是不輕。
可惜他們小孩子還要上課,只好按捺着興奮一問究竟的心情繼續學習,想不到祖父會先派人來叫他,不知道是為什麽事?
急急趕回‘葳蕤院’,好在演武場離侯爺的院子不遠,很快就到了。
“祖父,你找我?”守門的小厮推開門,韓缜好奇的喊道。
進門拿眼一掃,韓缜才知道原來是有客人,而且還都是熟人,旁邊朝他一個勁擠眉弄眼的不是秦璐這一個小胖子,還有老對手陳繼明。
朝永寧侯行完禮,韓缜甚是乖巧有禮的對着兩位國公喊人:“韓缜見過秦爺爺,陳爺爺!”
理國公豪放的一抹胡子,對着韓缜哈哈大笑:“你小子有一段時間沒見了,裝什麽相,快過來讓我看看可長高了!”
永寧侯有時也會耐不住孫子的哀求,在朋友相聚的時候帶上韓缜,他人小長的好又嘴甜,對着一幫年老位高的爺爺輩怪會逢迎說好話的,從來是被小輩畏之如虎對待的,哪見過這樣甜蜜可人的小娃娃,求抱求吃求喝的,一個個新奇不已,愛不釋手親近的跟自家的孫子似的。
韓缜眯眼一笑,親親熱熱的再喊了聲‘陳爺爺’ ,随即一蹦三尺高地撲了上去,偏頭道:“可想死我了,陳爺爺你想我了沒?”
理國公攬着他,張大嘴笑得毫無顧忌,聲音大的能揚起一層灰:“想,想死了,可恨你爺爺都不帶你出來玩了,在府裏悶壞了吧!”
韓缜埋在他耳邊,故意悄悄道:“我祖父這不是怕跟你比試,輸多了沒面子,所以才不帶我去旁觀的,你下次讓着他些,他一高興就愛帶我出門了!”
理國公笑得更大聲了,觑着眼瞄了眼永寧侯,拍腿道:“你祖父就是這個小氣的性子,哈哈,果然是他做得出的事!”多大年紀了就好個面子,不服輸!
在他身後,陳繼明無奈的翻了個白眼,看,就是這樣,韓缜這個小人慣會嘴甜讨好人的,每次搞得自己這個親孫子倒似旁個人一樣,他能看他順眼才怪!
永寧侯在上方咳了咳,沒好氣的瞪了他們一眼,當他是擺設啊,還有韓缜這個孫子,什麽話都往外禿嚕,嘴上也沒個把門的!
韓缜和理國公相視一笑,知機的站好身子,轉而跑過去對着寧國公關懷道:“秦爺爺,你的腿風濕可好些了,現在還疼着嗎?”
寧國公和藹的摸摸他的頭道:“天氣轉暖,爺爺的腿早不疼了,多謝你還記着!”或許自己的子孫都不一定知道他何時犯了風濕,韓缜一個外府的小孩子倒是記在了心上。也難怪永寧侯偏疼重視這個孫子了。
小胖子秦璐擰起眉頭,奇怪的問:“爺爺你的腿不舒服嗎,什麽是風濕啊?”
寧國公溫和地對自家孫子笑笑:“爺爺現在已經好了!”
秦璐似懂非懂的點頭。
韓缜牽起了秦小胖的手,并朝陳繼明招了招手,轉頭對着永寧侯道:“祖父,我有一段時間沒見他們,我可以先帶他們出去看看習武的地方嗎?”
府裏剛接了聖旨,寧國公和理國公總不會沒有理由來訪,大人有事商談,小朋友就交給他招待了。
永寧侯點了點頭道:“去吧,多帶些人跟着,別胡鬧!”
才沒有胡鬧呢,韓缜皺了皺小鼻子,三人一起出來書房。
書房內,寧國公感慨地對永寧侯道:“我看你不只是生了個出色的兒子,連孫子也是極出色的,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麽狗屎運!”
永寧侯運氣,這不是來求事的,而是來找事的,是他誤會他們的來意了是吧?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