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6)
個願望,她掰着指頭過日子,只盼着頒發畢業證的那天能快些到來,因為她已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
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史蒂芬時,史蒂芬還不太明白,問她是不是回國探親。
她說不是,是回去生活,離開這裏。
史蒂芬驚訝不已:“我已準備替你申請勞工移民,申請成功你就可以很快獲得美國綠卡,我們國家有公民最完善的權益保障,比你們國家好太多,你們出來留學工作不就是為了盡早成為美國人嗎,而你現在卻說打算離開這裏回中國,你瘋了嗎?”又說,“你最好給我一個合适的理由。”
她回答:“我從沒想過拿什麽綠卡,我出國三年是完成一種交易,當然也是為了夢想。可我的夢想只是讀完研究生,或許還能繼續讀個博士,但這都是回國後的打算,我從沒想過留在這裏。”
史蒂芬仍然覺得她瘋了:“我們實驗室是全球海洋生物最權威的地方,有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還有這麽多頂尖人才,而你卻說你要離開?你的夢想就只是拿個碩士學歷?你的目光太短淺了!”
她笑着說:“是啊,我的夢想只是拿個碩士學歷,我已經實現了,所以我得離開。”
難得她在經受這一系列學術成果所帶來的榮耀之後,還堅持着最初的夢想,可見其骨子裏的軸勁仍在。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她對待生活有所進步,可對待譚稷明的感情卻一直停留在原處。
所以她決定回去試試,她想主動尋回曾經親手葬送的愛情,雖然不知道如今的譚稷明是什麽樣子,但她願意試一試。
☆、65
在那個座頭鯨自阿拉斯加南游回歸的季節, 安田美紀和早川西原在西南部的科奧利納舉行婚禮。
那間禮堂設有藍色玻璃穹頂, 巨大的落地玻璃牆外是蔚藍大海,白色的儀式臺和長柱點綴新鮮粉色花瓣, 很符合安田美紀的公主夢。
一對新人在牧師的主持下完成簡單儀式,大家鼓掌歡呼時,穿着白色婚紗的安田美紀拿着捧花走向項林珠。
她把那束鮮花遞給她:“我希望下一個結婚的是你。”
項林珠笑着接過, 聞了聞花草的清香和她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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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順着臺階往下, 去到花園和沙灘。
那時的天色已暗,深邃的大海在星光點綴下變成沉靜的墨藍,親友們分批和新人合影留念, 請來的毛利姑娘們伴着尤克裏裏跳草裙舞。靠右的姑娘跳到熱情之處遞給項林珠一支花環,她把那只嵌着白姜花和淺綠草葉的花環戴在頭上,探出腳尖在沙灘上和她們一起跳舞。
氣氛霎時燃到最高點,衆人皆加入進來一起舞蹈。項林珠一曲跳下來覺得口渴, 便去鋪了白色臺布的冷餐桌上吃水果,将把一塊兒西瓜塞進嘴裏,卻不經意間看見椰樹下的鮑裏斯, 他正和一金發姑娘坐在一塊兒擁吻。
“林珠。”
安田美紀換了休閑禮服靠近她,手裏端着一杯香槟, 她也跟随她的目光看了看樹下的鮑裏斯。
“你要走了,所以他去關注別的女孩。其實我們都是這樣, 沒有機會就會放棄,生活總是有多種選擇,很少有人像你這樣執着。你們三年不見, 他不一定在等着你,也許他已經有了新女朋友,更有可能已經結了婚,你這時候怎會有勇氣回去?”
“當初我都有勇氣放棄他,如今又怎會沒有勇氣回去找他。”
安田美紀說:“正常人在給別人傷害之後都不敢再回頭的,你真是太奇怪了。”
她笑了笑:“哪怕他已經結婚生子,我也要親眼看一看才能安心。”
那時kekaimalu的病已經治好,關于座頭鯨的新項目才進入開端,那是一個關于海洋生态系統的全新課題,如果取得新收獲,将是人類關于海洋探索的革命性颠覆。
這個節骨眼和當年在國內開展的青蟹育苗很相似,都是一個綻放光彩的良好契機,當年她極力想抓住可是偏偏不能獲得,如今機會擺在眼前她卻選擇主動放棄。
時隔幾年,同樣沒有人能理解她,不同的是她的心境早不像當年狹隘,她期待着理想結果,卻也能接受最壞的一面。
臨別時史蒂芬那個老頭還是不願意原諒她,只一再告誡她就這麽走了肯定會後悔,她不和他争辯,和實驗室的同行紛紛告別,叮囑史蒂芬的助理按時提醒他服用降壓藥。
安田美紀和早川西原送她去機場,同行的還有鮑裏斯和他的女朋友。
在那個大風紛飛的機場,她終于主動送鮑裏斯一個擁抱,并祝福他獲得幸福。鮑裏斯開玩笑說,要是這個擁抱能來得早一些,他肯定不會放她走。
幾人說笑着目送她離開,安田美紀看她走遠,忽然沖上去和她擁抱,眼中已含着淚水。
她拍拍她的頭說:“又不是從此不再見面了,你們到中國時和我聯系,我們再聚。”
安田美紀噙着淚說:“我希望是你邀請我們去中國,去參加你的婚禮。”
她又拍拍她的頭,沒說什麽,轉身離開了。
飛機上她一路輾轉難眠,因着近鄉情怯既覺得時間太快又覺得太慢。當終于抵達目的地,她只身走出機艙感受鋪天蓋地的潮熱時,那種既熟悉又遙遠的陌生感讓她有些緊張,熱血澎湃到指尖都微微顫抖。
她看了看表,指針剛好指向十一點半,她于是拎着箱子去附近找了間酒店住下。
那間客房面朝大海,她洗完澡出來站在窗邊看風景,那窗戶面朝東,盈盈海峽的正對面是金門,往北有條漫長的海底隧道,三年前她剛考上研究生的那年,譚稷明不管刮風下雨總是來回在那條路上接送她去上學。
順着隧道一路往南,可通向最南面的演武大橋去往靠東的胡裏山炮臺。她微微閉上眼,幾乎能看見觀景平臺絡繹不絕的游人和裝點海面的彩色燈柱。
就這樣兩個小時過去,她仍然不能平息而眠,于是問前臺要了紅酒,就那麽穿着睡袍坐在窗前喝酒,一杯接一杯直到天明。當整座城市在白晝下彰顯出清晰輪廓時,她仍然不覺得困,也顧不上吃早飯,換了身衣服就去往思明南路。
金燦燦的陽光灑滿栽滿綠植的小道,她坐在出租車的後排,任溫暖的風拂亂頭發。片刻後汽車停在那幢熟悉的樓下,她下車後在樓下站了很久,甚至來回橫着走了幾遍,有些踟蹰有些緊張更有些害怕。
當她心懷擂鼓終于鼓足勇氣爬上樓時,卻意外看到和記憶中完全不同的景象,曾經布滿格子間的小公司不知何時變成了寬敞明亮的飯店,已看不出任何辦公間的足跡。
門口的接待員将她往進迎,一邊問着她幾位。
“這是什麽時候開的飯店,原來的公司呢?”
那服務員說:“開了兩年多了吧,原來是什麽公司我也不清楚,你還吃飯嗎?”
她心中的擂鼓還在咚咚敲響着,卻不似方才那般激烈駭人,轉變成沉悶的雷聲,帶着隐隐作痛。
她又下樓去,掏出手機撥打從未删除的手機號,聽筒裏傳來陌生的語音提示,她抖着手指又打給符錢,仍是不認識的人接聽。
這才驚覺,他們的電話號碼早已易主。
她在太陽下站着,高跟鞋戳着地磚篤篤的響,連續走了幾個來回她才又拿出手機,打給了劉曉娟。
電話那端的劉曉娟聽見她的聲音很是意外,倆人約在大學門口的茶餐廳見面。
劉曉娟來時還穿着工裝,額頭冒出密集的汗,她跟單位請了半天假匆匆趕來。再看對面的項林珠,穿着素色連衣裙,針織的闊肩低領飄逸的裙擺,細長的鎖骨勻稱的腿,淺口的高跟鞋露出秀氣的腳背。
“你變化真大。”劉曉娟看着她,“不是已經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她口氣不善,似對她有怨。
“我一直以為你單純樸實,卻沒想到也能幹出過河拆橋的事。”
項林珠說:“我沒有過河拆橋。”
“為了自己的未來抛棄愛人,踩着別人給的跳板出國留學,這不是過河拆橋是什麽?你和李臻都是同一種人,不珍惜別人的好,有了更好的機會就六親不認。”
她很意外:“李臻怎麽了?”
“分手了。”劉曉娟悵然的說,“為了工作和領導的女兒結婚了,他和我一起三年都沒提過結婚,和那個女孩兒在一起三個月就結婚了。我以前真是傻,租房照顧他還掙錢給他花,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給他,可他卻這麽對我,我真恨他。”
她這麽說,項林珠心裏很不好受,劉曉娟對待李臻就像譚稷明對她,如今劉曉娟被李臻傷的這麽深,還不知譚稷明是什麽樣。
劉曉娟看着她又說:“你不告而別之後,譚稷明發瘋一樣到處找你,只我們單位就去了好幾次。”
“我知道。”
項林珠說。不然也不會想通過她打探譚稷明的消息。
“你真殘忍。”劉曉娟道,“什麽都能料到卻還是走了。”
她擱在桌上的手顫了顫,盯着面前的茶飲沒接話。
穩了穩情緒半晌後才問劉曉娟:“我去原來的公司沒找着人,你知道他在哪嗎?”
“聽說你離開之後不久他也走了,具體去了哪裏我不清楚。”劉曉娟頓了頓,“不過有件事情我倒想告訴你,半年前我聽原來隔壁宿舍的同學說,路之悅好像死了。”她壓低了聲音湊近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吸毒死的,據說消息傳開時她都已經死了一兩年了。”
項林珠怔住,那不就是符錢嗎,他竟然和路之悅一塊兒吸毒,還死掉了。
符錢是譚稷明的合夥人,他既然吸毒死掉,那譚稷明呢,她不由得心上一跳。
“真是造化弄人。”
劉曉娟說。
項林珠頓了頓道:“她那樣的人,不管什麽事都只顧自己喜好,發生這種事倒在情理之中。”
“可誰不是自私的呢。”劉曉娟看着她,“我一直很想問問你,前途對你們來說,真的比愛情重要嗎?”
這句話像劑針,戳着她冒着血泡的心,那疼痛感沉重壓着呼吸道,她似半天才喘上氣。
再開口時,背脊都冒着涼汗:“背信棄義只能說明那時倆人之間不是真正的愛情。”
“不是愛情你還回來找他?”劉曉娟道,“明知自己錯了,何必找這些借口。就算是背信棄義,那也只有你一個,你們這種人擅長把別人的心當成玩具,玩膩了就丢掉。你知道譚稷明最開始是怎麽過的嗎,你們整個系怕是沒人不知道他在找你,鄧蕊蕊說那時候的他每天都去你們實驗室樓下等,經常一等就是一整天,誰勸都沒用。”
因着對李臻的怨念,再碰上發生同類事情的項林珠,劉曉娟沒忍住将那些心底的情緒潑向她,一個勁的替譚稷明說話。
“你現在知道回來了,可他被你那麽傷害,還願意見你嗎?”
她句句在理,說的也都是實情。縱使項林珠早已做好心理建設,卻仍然不得不波動心情。
心中的痛楚似陳年老酒,揭開塵封已久的蓋,似乎連空氣都浸入那獨有的味道。
這一回,雖然痛着她卻絲毫不打退堂鼓,他離開這裏不就是回北京麽,那北京雖然大,但她還不信一寸寸找一片片摸,還找不出一個譚稷明來。
☆、66
因着知道這或許會是一場持久戰, 項林珠倒沒有貿然前行, 見完劉曉娟的當天她就羅列各大機構的招生辦,準備報名考博士, 甚至還給幾家單位投了簡歷,想着若是由于各種原因不能上學,出去工作也不是不行。
或許是因為磨難已盡, 上天總是眷顧勤勞耕耘的人, 她多年的刻苦努力總算到了厚積薄發的時候。招生辦的事情還沒辦妥,招工單位也還沒明确回複,在第三天的淩晨她卻接到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
這通電話是史蒂芬的助理打來的, 助理說史蒂芬思考了幾天終是因為不舍她這位愛徒,怕她一時糊塗就這麽放棄學業,更怕從此人類在關于海洋探索的旅程上少了一位未來巨匠,于是以美國海洋協會與西太平洋水下技術研究中心的名義給中國科學院海洋研究所及幾大重點實驗室發了一封關于她的推薦信。
這無疑是巨大的喜訊, 她和助理通完電話後連忙寫了封感謝信發給史蒂芬。
緊接着第二天,她便收到這幾家機構的郵件,經過對比思考, 當天下午她拿着資料去當地國海局第三研究所報到,那是目前中國唯一的生物大洋基因研究開發基地。
她去時研究所的主任正聯合幾大高校的教授開學術研讨會, 她在公共辦公室的沙發上等了半小時,開完會後那主任親自過來見她, 身後還跟着一撥教授。
那主任看見她時很震驚,伸出手來和她握:“昨天我收到消息時還很驚訝,現在像你這樣出國進修還願意再回來深造的年輕人不多啦, 你來的正是時候,所裏正需要人才,我代表研究所熱烈歡迎你的到來。”
她也客氣地回話。卻見那主任身後有一夾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太陽穴附近有顆褐痣。
項林珠瞧見他,恭敬地叫了一聲:“曹老師。”
曹立德朝她點點頭。
主任問:“你們認識嗎?”
曹立德說:“她出國以前,當了我幾個月的研究生。”
“那看來曹教授本事不夠呀,都沒留住這麽好的人才,現在項同學回來了,可不再是你的研究生了,是博士生,中科院的王書記點名了要親自帶她,在我們這也就是挂個職,以後還不一定能留在我們這個小地方的。”
她立即說:“主任言重了,我就是個學生,是來學習的,以後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幾人客氣地寒暄着,中午在所裏食堂吃飯時,曹立德撿了個漏靠近她。
“你跟着史蒂芬研究的微生物宏基因組新成果,我通過期刊都認真看過了,很有價值。”
她笑了笑:“我打打下手而已,沾了史蒂芬的光。”
“打下手也是分等級的。”曹立德感嘆,“當年雖然諸多困難,可你依然有了今天,這下不管譚總還是李總,誰也不能阻攔你。我對你表示祝賀,也歡迎你回實驗室看看,育苗的項目我們已經進入尾聲,也算是有個不錯的結果,國民和王飛還在實驗室工作,看見你肯定高興。”
她點了點頭:“謝謝老師。”
因着人多,倆人沒說幾句就被岔開話題。當飯局逐漸進入尾聲時,項林珠卻意外聽得這樣一件事兒。
原是研究所近年開展一項目,因着技術條件不成熟遲遲沒有結果,原先的贊助商在合同到期後因為無盈利不肯再出資,可項目不能耽誤,所裏從實驗室的開放基金裏已經調出一部分,挪走的錢已致別的項目很難開展,現在全所上下正為錢的事兒發愁。
那主任說:“所裏的委員前段時間去了一趟北京,找的是譚氏集團負責人,據說幾年前他們曾贊助過一個和我們行業有關的項目,好像就是曹教授他們實驗室。”
說罷眼神抛向曹立德,曹立德随即點了點頭。
主任又道:“可我們沒見着人哪,去了好幾趟都被打回來,連秘書都見不上一面。在座各位都是有資源有人脈的老教授,還請各位幫幫忙疏通疏通門路,看看能不能找着別的投資人。”他又看向曹立德,“既然曹教授曾經和他們合作過,應當是有這層關系在,也請曹教授多打聽打聽。”
曹立德嚴肅正經的坐在那兒,若有似無瞟了項林珠一眼。他當年也是苦尋無果,虧得及時出現個項林珠,才有人找上門投錢,可當時別人是有別的目的,并不是為了他們實驗室,現在目的沒了,他上哪去找這層關系。
他心裏盤算着,或許只能通過程德忠去找關系試試,但那也不是十足的把握。他們的項目,生意做的小投資不起,生意做的大人根本看不起,像譚氏那樣的集團,每年只吞并裁除小公司都多達上百個,誰有空招呼他們。
他正合計如何回話才不掃主任的面子,卻見一旁的項林珠撥了撥盤子裏的魚丸。
那圓滾的魚丸在盤子裏不沾邊的滾了滾,只聽一姑娘在衆人緘默中秀秀氣氣開口:“或許,我可以去試試。”
主任反應慢半拍,疑惑地看着她:“你說的是譚氏嗎?”
她點點頭。
主任霎時高興極了:“這美協中心可真是雪中送炭哪,不僅把這麽優秀的人才歸還祖國,還能替所裏拉上項目,早知道你有這層關系,我就應該一見面就請你幫這個忙。”他拿起杯子,以茶代酒,“我代表所裏先謝謝你了。”
項林珠客氣地回敬他。
她正愁該怎麽請假去北京,這下可算是逮住一個天賜良機。
于是在所裏的安排下,隔天上午她便收拾行李飛去了北京。
那會兒的北京已進入初秋,凋零的樹葉在風中起舞,光禿禿的樹枝似張牙舞爪的詭怪。
不過天氣倒是不錯,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項林珠打車去了建國門附近的酒店,安頓好之後随便吃了點兒東西就出門了。
她出門倒不是為了立刻去找譚稷明,她幾十年從未這麽緊張過,比面試史蒂芬時還緊張,怎麽敢立即去找他,可更不能安靜地待在那兒,一緊張便待不住,一待不住便要找些事情幹,于是她出門準備走一走。
沿着一號線坐去□□廣場,再往東走經過王府井,然後一路向北去了南鑼鼓巷,這是一套标準的游客式站點。抵達最後一站時天已近黃昏,她走在石板小路上,經過灰磚瓦屋的成排商鋪,耳畔是聽了近半日的标準兒化音。
這便是譚稷明從小長大的地方,她仔細去感受周圍的細枝末節,從曾經萬分熟悉的地方口音到街鋪櫃子裏的糖葫蘆,她心裏很是忐忑,雖未見着人,卻感覺到和他似乎産生從未有過的貼近。
這莫名其妙的感受以致她當天晚上有些興奮,于是,又一個整夜輾轉難眠。
且說第二天清晨,萬裏無雲的藍天刮起了大風,呼嘯着席卷整個北京城,連進公園提籠遛鳥的居民老爺子都減少了一半兒。
太陽初露光芒的那會兒,譚稷明被堵在路上,一刻鐘後堵車大隊伍仍然沒有絲毫往前挪動的痕
跡。
前排司機轉頭和他說話:“今兒雖起了個早,但還得遲到,不如明兒咱三更天就上路吧。”
譚稷明微眯着眼睛假寐,聞言笑了笑:“明兒起你甭來接我了,我坐地鐵上班去。”
“那不成,那我不是失業了麽。”司機說着又補充,“您要坐地鐵也行,帶上我。”
他還沒張開眼睛,淡淡調侃:“哪兒都有你。”
正說着話呢,前面的車好不容易開始挪動,譚稷明的手機卻忽然響了。
他看了看屏幕,是何曉穗打來的。
于是接起來,便聽何曉穗隔着手機叮囑:“今天佳慧生日,你把應酬推了啊,你們平時那麽忙都沒人陪我,今晚說什麽也要到家裏來。”
他淡淡應着,挂了電話後揭開杯蓋喝了口水。
那司機開着車,似想起什麽,問他:“昨天約的飯局定哪兒啊,您給個準話兒,我打電話安排。”
“推了吧。”他說,“今天佳慧生日。”
那司機機靈,立馬扯出笑臉回他一句:“得嘞!”
等到了公司,他走進辦公室脫下外套去泡茶。
那張弧形辦公桌上擺着一臺電腦,旁邊堆着幾份文件,再旁邊是具金屬色立式臺燈。玻璃牆以西擺着一具沙發,沙發前的小茶幾下還鋪着素色地毯。
辦公桌後是面嵌入式書櫃,小隔間裏分門別類擺着幾樣工具書,最下面還放着兩樣藝術擺件,那是胡佳慧去米蘭逛展覽時給他帶的禮物。
自從三年前他回了公司總部,每天都在這兒上班,孜孜不倦處理文件和業務。
今天也和往常一樣,秘書送來文件他一樣樣翻看,往那椅子上一坐就是倆小時,再擡頭時活動着脖子看了看窗外。
百米高空下是被大風吹拂的城市,棵棵白楊在風中搖曳,但那樹身卻始終直立不斜,車水馬龍的熱鬧隔老遠看着就像顆顆爬行的螞蟻。
他揉了揉後頸,喝了口茶接着辦公。
兩分鐘後屋外響起了敲門聲。
“進。”
他頭也不擡。
“譚總,屋外有人想見您,已經等了三個鐘頭,她沒有預約,我不能放她進來,但是怎麽勸都沒用,她說一定要見你一面。”
“幹什麽的?”
“說是什麽項目融資,前期他們領導已經來過好幾回,我們都回絕了,不知道為什麽還派人來。”
“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他依然沒擡頭,“講道理沒用就叫保安上來把人轟出去。”
“是。”那秘書應着,“這姑娘看上去不像那麽難纏的人,不知是不是和我們公司有過節。”
譚稷明執筆的手還在紙上簽着名,随口問她:“叫什麽名字?”
“她說她叫項林珠。”
他右手似力道過猛,筆尖穿透紙張竟劃出個洞。
頓了頓,似沒聽清,他擡起頭重複:“誰?”
☆、67
“項林珠。”
秘書字正腔圓的重複。
他又頓了頓, 将那支黑色的筆擱在桌上, 半晌沒說話。
看那秘書還站在跟前等吩咐,才又開口:“出去吧。”
秘書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卻也秉着職業感恭敬地推門出去了。
再見項林珠時仍好心相勸:“你還是走吧,譚總不會見你。”
她坐在廊道的會客沙發上:“我再等等吧,他再忙總有下班的時候。”
秘書為難:“你再這樣我必須叫人來趕你走了, 攔截不速之客造訪也是我的工作內容, 幹不好這個我會被開除的,你這麽溫柔的姑娘怎麽不替別人考慮考慮呢?”
她依舊很淡定,嘴邊噙着笑說:“你都說我這麽溫柔, 就算見着你們譚總,我也不可能傷害到他,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他談談,不會打擾他正常工作, 你就讓我在這裏等等吧。”
這番軟綿綿的堅持卻比不管不顧的強硬更加難纏。
秘書嘆了口氣,拿起電話找保安的當下又想起上司方才的表現,他說什麽來着, 他說出去吧。
出去吧代表什麽這秘書不太明白,雖然老板沒說要見她, 但也沒說立即趕走她。既然如此,應當是不會過多追究她有沒有将人趕走, 于是她又放下電話,晾項林珠規規矩矩在對面坐着,假裝看不見……
半小時後, 牆上的壁鐘指向十二點。
隔壁的辦公大堂格子間響起細碎動靜,着職業裝的職員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對面的秘書也拾掇着文件整理辦公桌面,忽然嘎吱一聲響,那扇雕花雙開木門從裏面打開了。
譚稷明着皮鞋的腳踩在锃亮的淺色地板,他穿着暗色西裝,筆挺的褲料垂墜平展,熨燙的袖口在行動間露出淺色襯衣,緊貼襯衣袖口的是支嵌了藍寶石的腕表。
他個子很高人偏瘦,藍白相間的斜紋領帶上露出欣長的脖子,喉結明顯不突兀,下颚英朗鼻峰俊,劍眉下是一雙沉澱浮光的眼睛,這雙眼睛正沒什麽情緒的看着對面的女人。
項林珠穿着雙绉小翻領襯衣,敞開的領口隐約露出漂亮鎖骨,下擺抽松紮進長褲,纖細的腳踝下套着五公分高跟鞋。
她長發散在肩頭,聯合頸上茶晶小吊墜愈加襯得肌膚如雪。
她小山眉勻淨,鼻頭翹挺,微抿着唇線正睜着一雙靜潭般的眼睛和眼前的男人對視。
活了這麽多年,她的心髒在那一刻才似乎有了生命力,砰砰砰的跳不停,像懷揣在胸腔的兔子。
因着下班的點兒,周圍此起彼伏傳來嘈雜動靜,這倆人卻站在廊道裏就這麽互相對視着。
秘書很緊張,摸不準譚稷明的情緒,踩着小皮鞋蹭蹭從工位跑出來。
為難地叫了一聲:“譚總……”
他這才開口:“我們公司歡迎任何形式的合作,但都得按規矩辦事,你有商業需求應該經過項目部,不是來這裏。”
秘書立馬接話:“對對對,項小姐我領你去項目部吧。”
說話間,他已擡腳從眼前走過。
“譚稷明。”
項林珠清澈的嗓音格外突兀,周遭的人紛紛轉頭側目這位直呼老板姓名的姑娘。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前方高大的背影卻未作停留,順暢地往電梯的方向走去,似未聽見她說什麽。
項林珠也未作停留,她抓着包追了上去。
他兀自進了電梯沒理她,也不管她急匆匆追進來。
電梯自三十六層逐漸下降,顯示屏上紅色的數字正倒數着跳躍。
“對不起。”
譚稷明目視着電梯門,思緒似乎飄得老遠,半晌才回她一句:“都過去了。”
她心上驀地一空,伴随失重感又癢又疼。
“過不去。”她說,“要是能過去,我也不會來找你。”
“都過去三年了,真有那麽重要,你不會現在才找來。”
“我答應過你爸,出去的幾年不能和你聯系。”
他歪了嘴角,攢出個笑:“我能理解,真的,畢竟前途對你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她抓着包的指骨泛出青白。
“我很想你,三年內讀完五年的課程就是為了早點回來見你。”
“現在你見到了。”
他口氣輕淡,滿不在乎。
“……你別這樣。”
“你想我怎樣?見着你就死乞白賴追着跑,還是感激你在忙完你的前途之後終于想起了我?”接
着道,“我他媽以前就一傻帽兒,跟一孫子似的對你好。不過幸虧你走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醒過來,這麽說來我還得謝謝你。”
他的話像粒粒針尖,每吐出一個字兒都往她心上紮一下。
電梯已至一層,門打開之後他率先走出去,項林珠寸步不離跟在後面。
大廈對面的轉角有家珠寶店,譚稷明在狂風中趨步向前直往那家店的方向走,他腿長走得快而
穩,但項林珠腿也長,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随後竟跟出節奏來,一點兒章法不亂。
譚稷明先她一步抵達店面,拽開推拉門将傾身走進去便松了手,項林珠沒防備,險些撞上去。
她頓了頓,決定守在門口等,大風将她的頭發刮飛起來,垂墜的襯衣也緊着身體往後飄,貼着瘦削的腰線。
她伸出胳膊順了順頭發。
無濟于事。
她又擡起手順了順,下一刻卻感覺到臉上有什麽東西,她随手摸了摸,便看見指頭上沾着一抹鮮豔的血。緊接着,滴滴答答落玉盤似的血滴顆顆從鼻腔往外湧,猝不及防落在她的白襯衣上,她情急之下仰了脖子,一邊用手捂着一邊打開包準備拿紙巾,那場面很是窘迫慌亂。
這廂卻聽珠寶店內的兩位店員互相交流。
一說:“哎唷,那是怎麽了,止不住的血,不是得病了吧?”
二說:“你電視劇看多了吧,哪那麽多病。剛才譚先生進來拿貨時我正好瞧見了,那姑娘就跟在
他身後,跟特緊,都快貼着背了,所以譚先生關門時她一不留神給撞上去了,撞出血的。”
話音将落,拿好貨的譚稷明轉頭一瞧,接着便邁着長腿出去了。
那店員還在身後吆喝着叫他拿票,他卻像被追債似的,一溜煙兒就沒影了。
項林珠還在不知所措,因為仰着頭,那血腥味兒翻湧至嗓子眼,就在她覺得自己快吐血的那一刻,一只溫暖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腦袋。
她擡眼一看,張嘴想說話。
“別動。”
她便乖乖仰着頭不動,又擡了擡胳膊:“包裏有紙。”
他便一手穩住她,一手接過包來,翻找着紙後才又替她捂住鼻子,接着把人扶去背風口的階梯上坐着。
倆人維持那動作約莫兩分鐘。
項林珠望着天空甕聲甕氣地說:“好像止住了。”
譚稷明這才緩緩松了手,她又伸手往鼻前探了探,果然止住了。
“什麽時候來的?”
他問她。
“昨天上午的飛機,中午到的,下午随便逛了逛,今天就來找你了。”說着又補充:“本來想着一下飛機就去找你,但是我特別緊張,既想見你又害怕見到你,所以隔了一晚才來。”
卻聽他說:“這兒天氣幹燥,你水土不服才流的鼻血,自己多補點兒水。”
“嗯,我知道了。”她打開手提包,“我帶着水杯,走到哪兒都能喝水。”
他沒接話,默了默後起身:“住哪兒,我送你。”
項林珠于是跟着他走,沒走幾步又開口道:“這都中午了,我請你吃飯吧。”
“我吃過了。”
“……我八點半去的你公司,到十二點才見你出來,你是去哪兒吃的飯?”
“……我不餓。”
項林珠想了想:“我剛來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哪裏的飯好吃,你就當幫個忙引薦一下。”
譚稷明頭也不回:“酒店有自助,菜也全乎,你跟那兒吃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