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交鋒(二)
民國二十年九月,雖已秋意甚濃,正午時分卻依然炎炎烈日當空,炙熱的陽光彷佛要将大地烤熟一般,金黃的麥浪伴随着微風輕輕擺動,田野間農夫不經意間展露的質樸笑容,似乎在憧憬着對好年景的渴望!
一輛滿是塵土泥巴的福特牌黑色轎車颠簸行駛在奉城郊外的土路上,車內二名邊防軍軍官正坐其中。
一名早以過了而立之年佩戴着憲兵袖标,滿臉褶皺滄桑的少校敞着領口,不斷的用帽子扇風,邊扇邊氣憤不已的罵道:“我馬德財最近就是走背運,趕上介個倒黴差事,又遇上該死的鬼天氣,眼見的入秋了,還熱得人恨不能扒層皮下來,這破路老弟你說說,多少年了也不說修一修?灰土暴塵的害得老子連車窗也不敢開!看看咱們哥倆遭得這洋罪呦!”
馬德財望了一眼身旁的上尉好奇道:“我說楚成文?你是真不熱還是在硬挺?”
一臉英氣,兩道虎眉鼻正口方的楚成文渾然不在意的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的馬德財,楚成文聽說這位馬少校有位混得不錯的表兄馬旅長在龍江省防步兵第三旅任旅長!所以馬德財一直疏通打點想下部隊搞個肥缺,經過多日的相處,楚成文自然清楚馬德財不是什麽心胸寬闊的主,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自己心中即便再不待見此人,也不能太直白的表露出來,于是冷言道:“是你老兄心不靜,少一些欲望,心靜自然涼!”
馬德財看了楚成文一眼嘟嘟囔囔不滿道:“這話讓兄弟你說的,敢情老弟你不食五谷雜糧?沒了七情六欲?人活一世,得對得起自己,要我說趁着年輕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玩什麽就玩什麽!”說着馬德財得意洋洋拍了一下腰間的槍套,看不慣馬德財這一副兵痞模樣的楚成文微微的皺了皺眉頭。
馬德財舉止輕浮的彈了下自己軍帽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嘿嘿一笑,探着身子跟楚成文套近乎道:“兄弟我幹的就是憲兵這差事,得罪人習慣了,經常拿哥哥我這老臉颠吧、颠吧的去貼冷屁股,楚參謀你可是長官公署派下來的啊!你看看那幫小子什麽個意思?拿豆包不當幹糧?回去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他們,讓他們知道知道馬皇爺長了幾只眼睛!”
馬德財見楚成文不搭茬,猶豫了一下繼續道:“這次咱們沒抓住關玉衡,回去怎麽交代?現在這個中村事件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的了,聽說不滿足日本人的要求他們就要出兵開戰了?”
楚成文用手指撥了一下車窗紗簾眼望窗外,表情顯得有些厭惡略顯不屑道:“日本人那是在虛張聲勢,副司令現在坐鎮平津,雖然咱們邊防軍主力入關讨石,就日本人關東軍那萬把人還想把東北搞個天翻地覆?咱們這次沒遇到關團長是件好事,就算遇見了也要當沒看見處理!據說關團長此事呈報過副司令,副司令有過具體指示,榮參謀長方面不過是做樣子給日本人看罷了,中東路事件之後,咱們與俄國人交惡,也讓日本人少了幾分顧忌,所以現在不好再激化與日本人之間的矛盾了。”
馬德財頓時如醍醐灌頂一般驚覺,心有餘悸的看了楚成文一眼,已然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四十歲的老少校與二十三歲的上尉相比,各種滋味也就算齊了。
車子還沒進城,卻在南城門外緩緩的停了下來,馬德財降下車窗探頭瞅了一眼驚呼道:“不好!前面好像出什麽事了?有日本人的憲兵在那裏!”
楚成文皺了皺眉頭詢問道:“什麽事情?”
馬德財聳了聳肩膀一撇嘴道:“誰曉得!反正不關咱們的事,現在和日本人的關系緊張,凡是與日本人挨邊的事情咱們還是少沾為妙!”
正說着,楚成文卻推開車門大步流星走了過去,由于外面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一大群老百姓,楚成文根本看不見裏面發生的什麽事,想往裏面硬擠竟然沒擠進去?帽子都被擠歪了的楚成文連續大吼了幾聲見無人理睬自己。
遠處一隊至少六、七十人的日軍正跑步向這裏趕來,楚成文無奈之下拔出了腰間的配槍,對空手指一動,砰呴!勃朗寧手槍清脆的槍聲回蕩在城門附近,吵雜一片擁堵的人群頓時肅靜了下來,惶恐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圍觀的人群中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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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成文揮舞了一下手槍道:“擾亂治安擁堵街道,當以聚衆作亂論處!”
頓時男人喊、女人哭、孩子叫,圍觀的人群鳥獸四散,地面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幾只被踩掉的鞋子孤零零的留在原地,彷佛是在等待它的主人重拾舊歡。
人群散去後,一名滿臉是汗的少尉跑步過來,給正将手槍插回槍套的楚成文和一臉膩歪千百個不情願的馬德財,啪的一個立正敬禮後道:“感謝二位長官!卑職也沒遇見過這麽大的事,事情一出老百姓呼啦一下圍了過來,也就亂了套了。”
馬德財挺胸踱步微微向前了小半步,然後咳嗽了一下,好似在提醒那名少尉自己的軍銜是少校!
突然,馬德財發覺在十幾名邊防軍士兵身後的地上竟然躺着一個人?走近幾步一看竟然是名日本兵?日本兵的胸前已經被鮮血染紅,臉色青白嘴唇發黑明顯沒了生機!
馬德財立即意識到了這将是個多大的麻煩,難怪南門這種地方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半天都沒人過來,大家都怕沾邊,馬德財不自覺的悄悄向後退了半步,胸脯自然的也沒剛剛那麽挺了,最重要的是馬德財發現這名少尉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軍銜,面對氣勢洶洶已經列隊開過來的大隊日本兵,馬德財心虛道:“那個…那個!這位是司令長官公署的楚參謀!”
有些六神無主的少尉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樣立即靠了上來道:“楚參謀怎麽辦?”
還不清楚事情起因的楚成文只好對少尉道:“你叫什麽?這是怎麽回事?”
少尉立即讨好道:“卑職李文東,七旅620團一營二連的,這個月輪到我們營南門布哨!今個中午幾個日本兵砸了一個賣饅頭大餅的攤子,多虧巡警來的及時,否則差點把老板的閨女給禍害了,這個該死的倒黴催的日本兵,可能是喝多了貓尿,跑咱們站崗的兵面前咋咋呼呼,在刺刀上劃了根火柴點煙,這倒黴事都是趕的巧,二虎子的妹妹就是在吉林讓日本浪人給糟蹋了,至今沒個說法,日本兵今天又恰好在他的刺刀上劃的火柴,這癟獨子玩意一個屁不放,卸下刺刀反手就是一刀,日本兵就歇菜了!”
知道了原委,楚成文望着逼近的日軍憲兵,點了點道:“王團長,王團長的部隊,你們連長哪?連裏在南門的其他部隊那?”
李文東有些汗顏道:“連長可能去相好的家了吧?其他人都在街角休息!”
楚成文深深的吸了口氣,頓時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大膽的決定!
“你立即去把部隊集合起來拉過來,氣勢上咱們不能弱了日本人,明白嗎?”楚成文拍了拍李文東的肩膀,其中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楚成文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手槍,大拇指不經意間挑開了槍套上的皮扣,來勢洶洶的日本人見到邊防軍這邊鎮定自若,也沒敢當場施暴,帶隊的日本軍官猶豫了一下,一揮手,行軍隊列的日本憲兵立即成散兵隊形散開。
楚成文暗自感嘆,日軍的戰術基礎訓練确實有一套,尤其這些服役多年的關東軍老兵,據說其中最低的文化水平都是初中畢業,相比自己這邊連名字都不會寫的士兵,日本兵的綜合素質确實不敢讓人輕視,而且幾乎每一個日本兵都為自己在不經意間尋找到了掩體,如果一旦爆發沖突,楚成文相信第一輪對射過後,自己這邊的十幾個人恐怕全部難以幸免。
見此情景楚成文的手掌心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正在這時,620團一營二連的二個排從街道的左右兩翼也包抄了上來,幾乎與日軍槍口對槍口的距離內頂上了火,現場的局勢似乎大有一觸即發的摸樣。
領隊的日軍憲兵大尉淺野太郎見此情景知道一旦爆發沖突,己方絲毫占不到便宜,一個換一個的虧本買賣他是絕對不幹,于是面帶微笑一伸手,日軍憲兵當即停止了敵對,将步槍上肩,楚成文見狀也示意李文東命令部下收起武器。
身高足足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的淺野大尉是日軍中少見的高個子軍官,不同于一般的關東軍軍官不修邊幅,淺野的軍裝異常的筆挺,腳上的皮靴光亮的幾乎可以照人,不過臉上的一道疤痕卻憑添了幾分兇狠。
楚成文知道淺野是個地道的中國通,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讓楚成文自愧不如,據說淺野能夠流利的說多種國內的方言!因為楚成文在警備司令部任職的關系,與其打過幾次交道,淺野給他的印象是一個非常難纏的家夥!
同樣在淺野大尉的眼中,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作戰室的上尉參謀楚成文也是一個很難對付的家夥,尤其楚成文一口帶有京都方言口音的日語,在一次雙方的會晤中幾乎讓淺野出了大醜,為此淺野對楚成文記憶猶新,今天正所謂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淺野拽了拽自己的白手套,微笑用日語道:“楚桑!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你我之間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今天我們是用日語交談還是用中國話?”
楚成文微微一笑,用漢語道:“這裏是中國的領土,自然要用中國話交流,這是做人起碼的常識和禮貌!”楚成文刻意加重了“做人”兩個字的語氣。
淺野面帶微笑卻好似充耳不聞一般,依然用日語誇張的故作驚訝道:“那太奇怪了,為何我們大日本的國旗高高的飄揚在滿洲各地哪?滿鐵沿線皆為我大日本帝國關東軍駐守?對于滿洲我有一種無法言表的親切感,滿洲就是我的第二故鄉啊!所以我認為在滿洲我們今天還是用日語交流更為妥當不是嗎?”
楚成文神色一正,譏笑其道:“見過無恥的,不過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把賴在別人家裏當做一種光榮?自己家裏沒有,就要去搶奪別人的還說得如此義正言辭天經地義?你們日本人也算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了!奉勸你一句,家裏窮地方小就更應該老實一點,別老把心眼用到歪門邪道上去,否則個子永遠長不高!”
“八噶!”淺野身後一名略懂漢語的日軍憲兵少尉威脅的将其的武士刀抽出了一半!
淺野冷哼一聲,瞪了一眼躍躍欲試的憲兵少尉,憲兵少尉知道自己失态急忙腳跟靠攏向淺野打了個立正退到一旁。
淺野不但不怒反而莞爾一笑道:“楚桑還是這麽牙尖嘴利,想在你口下讨到便宜看來很不容易啊!不過什麽時候你們中國軍隊的戰鬥力也能跟楚桑的嘴一樣厲害,那該有多好啊?不是嗎楚桑?”
楚成文當即不屑的回應道:“想知道我們的戰鬥力非常簡單,只要你敢放馬過來就成,免費送你個木頭盒子裝骨灰回日本,你別說咱們中國人小氣,送你棺材怕你們沒那麽多船運!”
淺野回頭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日軍屍體道:“楚桑!這件事情并非你我所能處置得了的,我們還是莫逞一時口舌之快吧!為了避免事态擴大,還是請将肇事的士兵交給我!”
楚成文冷哼一聲道:“事情原委還沒查清,即便肇事者有罪,也應該由我邊防軍依法懲治,請你不要忘記這裏是中國的土地。”
一名日本軍官說日語,一名中國軍官說中國話,兩個人在一起竟然交流得毫無障礙?不過在旁人眼中這一幕卻顯得十分的詭異。
突然,遠處一輛黑色轎車急馳而來,車輛停穩後,前排的衛士打開車門,一名上校從車內探身而出,楚成文與馬德財急忙上前,敬禮後馬德財一臉謙恭的表情道:“怎麽連徐主任您都親自前來了?”
徐敬斌看了楚成文與馬德財一眼,臉色一沉冷言道:“中村的事情還沒個結果,這邊又捅了這麽大的婁子?聽說一個醉酒的日本兵在刺刀上劃跟火柴點煙?結果劃出了人命,這小日本真他媽的夠得瑟的,你們兩個也別在這邊耽擱了,趕快回司令長官公署吧!榮參謀長還等着你們的彙報那!”
楚成文遙望了一下也正在向這邊張望的淺野,與馬德財登上汽車,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的司機一邊發動一邊對楚成文叨咕道:“楚參謀你這渾水趟的多不值得?日本人幹的缺德事就是三天三夜都念叨不完,遇到這種事別人都遠遠的躲一邊,您老人家可好,就怕躲不開,吓得我現在腿肚子還發軟!”
馬德財用帽子抽了司機的腦袋一下訓斥道:“就你小子話多,欠收拾了?一會送我和楚參謀去司令長官公署之後別走,別告訴你表姐我回奉城了,晚上也別回家,跟我去栓馬胡同樂呵樂呵去,壓壓驚!”
司機轉過頭一咧嘴露出滿口歪七列八的黃牙嘿嘿一笑道:“表姐夫,夠意思!”
馬德財又用帽子抽了司機的腦袋一下道:“用心開車!”
随即轉頭對楚成文道:“知道你不好這口,我就不假客氣了!”
楚成文點了點頭,車窗外街道景色向後飛倒,眉頭緊鎖的楚成文在為那名叫做二虎的士兵的命運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