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牡丹園2
臺上一人,臺下千人。
臺上那個着了戲裝的女子,正飄飄然向穆蕭迎來。水袖揮舞,那袖上的蘇繡蝴蝶便展翅翻飛。
臺下千人,臺上一人。臺上的女子宛如一朵天邊的流雲墜落于凡間。
穆蕭便在那一刻身臨其境了。他一上臺,便成了翩翩絕代佳公子,玉樹臨風,風雅俊秀。捏着柳枝的蘭花指微顫,手臂輕輕一甩,那四只水袖便輕盈地糅合在一處,糾纏,流連。她水袖上的蝴蝶便落在了他水袖上的點點梅花上。落下,複又飛離。
四目相投,秋波蕩漾,朱唇未啓先有聲。那聲音便是發自心底之音。
奇妙的音律,便宛如這場春夢。
這場戲,講的是杜麗娘游玩後花園,感春傷懷之時做的一場夢。夢中,她邂逅了書生柳夢梅。二人在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芍藥欄前情投意合,雲雨暢歡。
而此刻,穆蕭覺得做夢的并非杜麗娘,而是柳夢梅。柳夢梅便是自己。是他自己在做夢。
“姐姐,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裏!”穆蕭的這句念白張口便來。抑揚頓挫間,含情幾許。那是初見佳人,一見鐘情的獨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太遲,而此刻,原來你也在這裏!
卻見蘇紫飾演的杜麗娘,背轉過曼妙身姿,雙頰嫣紅,眉睫低垂。那姿态的嬌羞柔媚,恰似落霞時分,園中一朵初開的牡丹,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穆蕭完全入戲了。他右手輕輕托起蘇紫低垂的水袖,蘇紫袖上的蝶翅與穆蕭袖上的梅花疊在一處,分不清哪是蝶,哪是花。
穆蕭邊将左手裏那枝翠柳輕輕放在蘇紫衣袖邊,邊說念白:“恰好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
蘇紫雙目似兩潭春水,碧波蕩漾。她輕啓朱唇:“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穆蕭此時用心聽了,方覺蘇紫的音色幽婉悅耳,勝似天籁。
穆蕭動情地接了對白:“姐姐,咱愛殺你哩!”他拖了長長的尾音,就似長長的水袖餘香袅袅。
花神的花瓣開始漫天飄飛。花雨中,二人雙雙起舞。
穆蕭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女自憐。”
他這幾句唱詞簡直是超水平發揮,聲音清亮甜潤,立刻贏得了滿場的喝彩。這個時候,穆蕭方覺臺下還有數千人,他剛才只顧沉浸在臺上美妙的二人世界中了。
穆蕭念白:“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他牽起蘇紫的水袖,似将滿天的彩霞拉入懷中。
蘇紫念白:“哪裏去?”
穆蕭唱道:“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摸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二人合唱:“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合唱的部分,二人已是夫唱婦随,配合默契。如果說剛才穆蕭剛出場,二人初見,配合尚有些青澀的話,此刻已經是酣暢淋漓了。二人忽執手相對,忽相偎相依,忽對影飛轉。水袖翻飛,衣袂輕旋。曼妙的身段、動聽的唱腔征服了臺下的觀衆,亦征服了他們自己。
穆蕭未料到自己的首場演出會如此成功。在彩排的時候,穆蕭是在演柳夢梅,而現在,他覺得自己就是柳夢梅,他是在演自己。
只是因為女主角的不同,表現與感受便會有如此不同嗎?究竟是因為這個五光十色的舞臺的誘惑,還是因為蘇紫?如果此刻的人不是蘇紫,而是淩雲兒的話,他的狀态會不會這般好?這些其實是穆蕭下臺之後才細想的事情。在臺上,只是一閃而過。他不知道,謝幕時,伴随着臺下如雷的掌聲,當全劇組的人都歡欣鼓舞的時候,只有一個人黯然神傷。
沒有人看到淩雲兒的淚水。從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穆蕭未想明白的事情,在蘇紫心裏則是透亮的。
她清楚地知道,今晚她超水平發揮了。事實上,她超水平的發揮是在穆蕭登場之後。所以她知道,她的感覺完全來自穆蕭。當她看到穆蕭手持柳枝,款款登臺之時,感覺便排山倒海地來了。
而她卸裝的時候,并沒有看見穆蕭。當她在臺上“驚夢”時,穆蕭便消失了。在臺下亦無影無蹤。
劇團吃消夜的時候,穆蕭仍未出現。
回到劇團給她安排的臨時單人宿舍時,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了。她還沒有去劇場之前就在團長唐天的陪同下來過這裏,将行李放置妥當,在宿舍的樓道裏跟唐天道別之後,便匆匆去宿舍休息。唐天說,今晚的演出非常成功,在原來的女主角恢複嗓音之前,由蘇紫繼續出演《游園驚夢》。
蘇紫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樓道裏靜悄悄的。大家都已經休息了,蘇紫跟唐天在飯店多聊了一會兒才回來。
房間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門的對面就是窗戶,窗簾沒有拉上,因此窗外的燈光月光星光統統收入房內,令房間一片朦胧。
而朦胧中,蘇紫覺得有些不對頭。
她沒有想出是哪裏不對頭。剛剛多喝了兩杯紅酒,她的步态已有些飄搖了。
她伸手去摸電燈開關,卻怎麽也摸不到。牆上光溜溜的,開關在哪裏呢?
她邊嘀咕着邊走向她的床。她記得床頭櫃上有一盞臺燈的,她想試試能不能打開。
蘇紫剛走到床前,忽然覺得朦胧中,有一個黑影晃入視線。
她一驚,擡頭,只見在窗外燈光的背景下,一個人影半吊在屋中,腳是懸空的。
屋裏冷不防出現一個人,而且是以這樣詭異的姿勢吊着,蘇紫不由向後退了一步,用手掩住嘴巴才沒有叫出聲。
如果剛才那一聲驚叫發出來,整座樓的人立刻會被吵醒。
蘇紫手腳發軟地摸到臺燈,打開,房間裏立刻明亮起來。
她朝那個人影看去,幾乎跌坐在地上。
只見房間正中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根長長的繩子,繩子套住了一個人的脖子。那是個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皺巴巴的滿是塵土,雙臂垂下來的姿勢極度可怕。他的胳膊怎麽會這麽長啊?
而當蘇紫看到那張臉時,再也撐不住了。那張臉滿是泥土與血跡,看不出原來的臉色。他的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向上翻着。嘴巴張得很大,鮮紅的舌頭伸出來,吊在下巴上。
蘇紫幾乎昏了過去。她剛想大聲呼叫“救命”,卻聽到吊着那個人的繩子發出“格格”的聲響,然後那個人便直直地掉在了床上。落床的姿勢很古怪,有點兒像體操比賽的時候,運動員完美的落地,極穩。那雙腳落床幾秒種之後,身體直直地向後倒去。
這個時候,蘇紫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向門口跑去。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吊死的人忽然動了。開始只是揚起手掙紮了一下,接着,他整個人很快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從床上彈了起來,走到蘇紫面前。說怪異,是因為他的行動僵硬,而且居然很迅速。所以,那個人很快便從床上跳下來,走到蘇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