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菱花鏡1
穆蕭失魂落魄地站在救急室門外,呆呆地望着眼前走來走去,顯得煩躁不安的唐天。
許多年之後,那一個早晨對于穆蕭來說,還是一場永生不能擺脫的噩夢。他不相信一個鮮活的生命說消失便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死亡是什麽?死亡或者是解脫,或者便是永恒的痛苦。
方媛媛的傷勢并不重,經過急救,很快得以控制。然而她醒來之後,似乎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醫生搖頭嘆息,她一定是受到了過度的刺激,傷好之後,恐怕還要在精神病院進行一段時間的治療。
對于淩雲兒的死因,法醫的結論是,水果刀割破頸上的動脈血管,失血過多致死。死前有掙紮的跡象。系他殺。
那把水果刀成了重要的線索。技術科出具的鑒定結果是,那把水果刀是蘇紫的,上面的指紋與從雲城火速調來的蘇紫的指紋資料相吻合。
初步得出結論,蘇紫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淩雲兒已經死了,突破口就落在了活着的方媛媛身上。但方媛媛的精神狀态極差,根本就不能回答警察的問話。醫生說,過了這段時間,等方媛媛情緒稍微穩定才能夠接受警方調查。
唐天知道許多事情再不能隐瞞。他向警方講述了這幾天發生的全部事件。服裝師梁光也是一個重要的破突口。然而,他與方媛媛竟約好似的,一言不發。
那條仿真蛇自那晚之後便從人們眼前消失,不知下落。
而傷害梁光的那把刀已經被清洗幹淨,所以無法提取上面的有效指紋。
于是警察将重點工作放在追查蘇紫的下落上面,通過報紙、網絡等媒體發出了通輯令。
然而蘇紫就似人間蒸發一樣,在那個清晨失蹤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音訊。
在關鍵時刻,方媛媛的狀态發生了明顯變化。她在傷愈之後被送到精神病院進行治療。在治療的過程中,性情大變。
她受傷之後原本呆滞的目光轉為極度的驚恐。許多時候,她的身體無法控制地發抖,嘴裏一遍又一遍地喊道:“僵屍來了!僵屍來了!快救我啊,他要殺死我啊!”
穆蕭去精神病院看望過方媛媛無數次。每次,他都痛苦地對着處于非正常精神狀态中的方媛媛說:“你告訴我,雲兒是誰害死的。你告訴我,蘇紫去了哪裏。”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連警察都束手無策的事情,穆蕭又該如何破解?他只能等待方媛媛的病情慢慢好起來,有一天,能夠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将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的真相說出來。
真相一天不破解,穆蕭便會多受一天的煎熬。他再也不能唱戲。他将自己那件白色的,有梅花刺繡的戲裝與那件白色,繡滿蝴蝶的戲裝疊在一起,鎖在箱子最底層。
那件女戲裝是淩雲兒與蘇紫都穿過的。
同一件戲裝,兩個人穿在身上,效果也是不同的。
淩雲兒身材豐滿圓潤,穿在身上透出一種充盈的美感。而蘇紫身材修長,穿上去,飄逸若仙。
而兩個在穆蕭心中都占有重要地位的女子,一個已經香消玉殒,不在人世。另一個,連是生是死都不知。
離開昆曲團之後,穆蕭在青城市文藝廣播電臺做主持人,主持一檔晚間娛樂節目。
牡丹公子對畫笛說,每晚快下節目的時候,他都會放一段《游園驚夢》高潮部分的配音,是笛子、弦與琵琶。
在《游園驚夢》中,此段樂曲響起的時候,正是柳夢梅手執柳枝與杜麗娘初見的時刻。
每次樂曲結束的時候,面對着靜下來的播音間,他都會聽到一個女子幽婉的聲音:“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這是蘇紫的聲音,來自穆蕭的腦海深處。蘇紫并沒有親口對穆蕭說過這句話,只是在最後一夜給他發了這樣一條手機短信。而這則短信經過穆蕭三年來千萬次的冥想,那文字已經幻化成聲音,感覺裏,是蘇紫親口對他說的。
穆蕭不相信蘇紫真的會不告而別,更不會相信她會是殺害兩個女孩的兇手。他相信其中必有隐情。三年來,他沒有一時不想,一刻不念。與蘇紫相處的時間短之又短,卻足夠他回憶一生。
正如那首歌裏所唱:“相信那一天,抵過永遠,在一剎那凍結了時間。”
因為穆蕭一直在等。他策劃的那檔晚間節目就叫“牡丹亭”,作為主持人的名字就叫牡丹公子。這也是他有意留着一方天地來守候蘇紫,守候那段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愛情。
他在等待奇跡。
如今電臺的聲音已經在這個燈紅酒綠的都市裏被人遺忘在最深處。收音機已經被各種名目繁多的廣告所占據,污染了原本純淨的無線之聲。所以對收音機癡迷多年的畫笛,在大病之後,帶着對收音機的失望,将其抛入冷宮。
因此牡丹公子跟畫笛提起過幾回,畫笛都是一笑了之,并沒有去找收音機聽牡丹公子的節目。
而在這個山谷之夜,結束了一場驚悚之後,畫笛又聽牡丹公子将三年前的往事講完,在陷入牡丹公子離奇故事的同時,她也知道,該把自己的經歷講出來了。
在這之前,還有一個問題要問。
“已經三年了,方媛媛不會還神智不清吧?”
牡丹公子卻說:“方媛媛在住進精神病院半年之後,忽然失蹤了。”
畫笛難以置信:“失蹤?怎麽又是失蹤!”
牡丹公子說:“本來她已經慢慢好起來了,見到我,甚至認出我是誰了,還能跟我簡單說幾句話。但我有醫生的警告,還不敢貿然問起那件事。而就在我滿懷希望的時候,一夜之間,方媛媛便在精神病院消失了。醫院設備簡陋,沒有監控設備,所以這件事成了謎中之謎。”
畫笛愣了一下,剛要說,自己在山谷裏面發現一間墓室,竟然是蘇紫的墓,牡丹公子又說:“可是,就在前幾天,她突然回來了!”
畫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回來了?誰回來了?蘇紫還是方媛媛?”
牡丹公子說:“方媛媛!是方媛媛突然回來了!”
穆蕭昨天下午正在網上向畫笛講述往事,到最關鍵的時刻,門鈴響了。
穆蕭一驚,他從電腦前站起來,一步步走到門後。透過貓眼,他看到了一張俏麗的臉。
是方媛媛!
穆蕭回到電腦前,匆匆跟畫笛道別,然後關掉電腦,将房門打開。
方媛媛是一周之前,突然出現在穆蕭身邊的。
那個深夜,穆蕭像往常一樣在話筒前直播《牡丹亭》。那天恰好是中秋。
三年了,距離那個美好又殘酷的中秋之夜,正好三年。
有好多聽衆用手機發來短信,祝福他們的親人朋友中秋節快樂。穆蕭放了好多花好月圓的歌曲。在節目的最後,他選擇的是一首張信哲的《白月光》。
正是當晚蘇紫的手機鈴聲。
音樂響起的時候,他用悅耳的嗓音輕柔地說道:“一首好聽的《白月光》,請允許我單獨送給一位美麗的女孩。她叫紫兒,我相信這個時候,她也正坐在收音機前收聽我們的節目。我祝福她平安,想告訴她,我永遠愛她……”
這是穆蕭第一次将對蘇紫的愛表達出來,将那份藏匿在心靈最深處的愛表達出來。那一刻,穆蕭有些恍惚。他有一種錯覺,覺得蘇紫真的聽到了,聽到了他的心聲,聽到了這首表達他熱切而又絕望的思念的歌。
白月光,心裏某個地方。
那麽亮,卻那麽冰涼。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
想隐藏,卻欲蓋彌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卻不在身旁。
擦不幹,你當時的淚光。
路太長,追不回原諒。
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
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綁,無法釋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
越圓滿,越覺得孤單。
擦不幹,回憶裏的淚光。
路太長,怎麽補償。
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
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綁,無法釋放。
白月光,心裏某個地方。
那麽亮,卻那麽冰涼。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
想隐藏,卻在生長……
而此刻,他的目光緊盯着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面顯示着觀衆們給節目發來的每一條短信內容以及手機號碼。事實上,他從來都不會遺漏任何一條短信。他一直在期待有一天蘇紫會發來短信。他相信,如果是蘇紫,不管她使用的是什麽號碼,他都能一眼看出來是她所發。
她會發什麽短信呢?“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如果是蘇紫,而且她不是故意隐藏自己的身份,那麽,一定只能是這條短信!
可是,直到那首《白月光》唱完,屏幕上衆多短信之中,也沒有這一條短信。倒是有許多喜歡穆蕭的熱心觀衆發來短信,祝福他找到心愛之人,祝福他們天長地久,令穆蕭苦笑不已。
跟聽衆道再見之後,文藝電臺全天的節目也宣告結束。穆蕭關閉了機器,然後跟外間的導播說讓他先走,自己想在這裏再呆上一會兒。
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又打開CD,反複地放那曲《白月光》。他陷在歌聲裏無力自拔,一滴又一滴滾燙的淚水落下來,打濕了衣衫。
節目結束後,電腦屏幕已經冷清下來。将電臺這種傳統媒體與互聯網這種現代媒體結合起來,的确是一種很好的方式。中間的必不可少的溝通工具用的是幾乎人人都有的手機,這樣更提高了節目與觀衆之間的互動。
當穆蕭準備關掉電腦之際,最後刷了一次屏,刷出來一條新的短信。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內容是:“想見紫兒嗎?八月十六淩晨一點,在清野廣場。”
穆蕭的心狂跳起來,他幾乎是立刻相信了他能夠見到朝思暮想的人了。他的蘇紫!
而稍微冷靜一些,他又對這條短信起了懷疑。
短信顯然不是蘇紫本人發來的。因為這條短信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生硬而冰冷,而且用的是第三人稱。何況,是“紫兒”而非“蘇紫”,這正是他剛才在節目裏透露出來的信息。
即使這樣,穆蕭也不願意放過任何一條關于蘇紫的線索。即使是無聊的聽衆聽到節目之後的惡作劇,他也認了。即使是延續三年前死亡事件的陰謀,他也會赴湯蹈火。而且這樣更好,了解一切,即使是壞消息,也比夜以繼日在迷霧裏受煎熬要好得多。
于是他立即抓起手邊的電話,撥這個號碼,手竟顫抖得險些将號碼撥錯。
手機卻提示關機。不管發短信的是什麽人,他(她)的用意很明白,不想讓穆蕭聯系他(她)。
看了看表,節目結束的時候是零點,自己一個人又坐了二十分鐘,此刻是零點二十分,距神秘人物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鐘。
穆蕭一年前買了一輛二手奧迪車。從電臺駕車到清野廣場,需要二十分鐘的時間。所以,還有二十分鐘的空閑,足夠他做約會前的準備工作。
穆蕭跳起來,跑到休息間的一面大鏡子前。
對着鏡子,他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頭發蓬亂,臉色灰黃,頰上還有淚痕未幹,下巴的胡須也沒有剃。只是身上的衣服是今天早上才換的。一件粉藍色圓領衫,下面配一條白色的牛仔褲。
心情不好的時候,穆蕭便會給自己買一些比較時尚的服飾,不過很少穿。今天怎麽鬼使神差地穿得這麽光鮮呢?穆蕭自己也有點疑惑。難道真的是冥冥中的預感?難道,今晚他真的能夠見到蘇紫?
已經忘記了那條短信可能是個玩笑或者陰謀,他用最快的速度洗了頭發,刮了臉。鏡子裏的他精神多了,而且臉色也不似剛才那樣灰黃,而是蒙上了一層紅潤的光澤。
看看表,零點三十五分,時間正好充分利用。
一路上,穆蕭心情無法平靜。三年了,他少有今天的激情。他将車子開得飛快,當清野廣場出現在視線裏時,他竟然用顫抖的雙唇喚了一聲“蘇紫”。
清野廣場位于青城東部,原來是一個封閉的公園。去年政府投資,将此地重建,成為了一處風景如畫的廣場,供市民們休閑娛樂。
如果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來這裏,會看到一派繁華的景象。一雙雙甜蜜的情侶,或是溫馨的三口之家會在這裏伴着廣場的音樂,或者散步,或者歇息。
但現在已經差不多淩晨一點了,廣場早已冷清下來。一眼望去,除了高高低低的花草樹木,路燈雕塑,連個人影都看不到。
穆蕭将汽車停在廣場邊上。他沒有急着下車,只是安靜地坐在汽車裏。他在等約他的人自己出現,如果那個人有誠意或者有目的的話。
片刻之後,響起腳步聲。然後,一個人來到汽車門旁,輕輕敲了兩下車門。
穆蕭借着廣場上的燈光,看到那是一個女子,臉被長長的黑發遮住。
蘇紫!是蘇紫嗎?他的心狂跳起來。他顧不得什麽了,用顫抖的手将車門打開。
那個女子輕盈地跳上車,在副駕駛座位上坐定。
車裏開着燈,燈光裏,穆蕭看清楚了女子的容貌。
不是蘇紫,卻是失蹤近三年的方媛媛!
方媛媛用不可捉摸的眼神看了一下蕭穆,然後嫣然一笑:“怎麽了?牡丹公子,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穆蕭回過神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來這裏見不到蘇紫,在他的意料中。但會見到方媛媛,他做夢也想不到!
兩年多沒有見她,方媛媛有些變了。過去嬌俏活潑的她如今成熟了許多。她穿了一款黑色的緊身長袖連衣裙,領口有些低。她從黑色的挎包裏掏出一盒女士香煙,抽出一根,熟練地點火。
然後,在穆蕭有些驚愕的眼神中吐出一口青煙來。
穆蕭微微皺了皺眉,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媛媛,那個短信是你發的嗎?”
方媛媛不置可否地笑笑,頭向後抑,枕住柔軟的靠背,半天才說:“我知道,你忘不了那個蘇紫。我天天半夜都聽你的節目。”
穆蕭問:“你說來這裏能見到蘇紫,你是在騙我?你知道蘇紫的下落嗎?”
方媛媛偏過頭來,又是“呵呵”一笑:“牡丹公子,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穆蕭的眼神落在車窗外那輪又大又圓的月亮上:“今天是中秋節。”
方媛媛的笑猛然收住,眼神瞬間淩厲起來:“這不是我要的答案!今天是什麽日子?今天是淩雲兒的祭日!你的心裏就只有你那個認識才三天的蘇紫!可憐淩雲兒,她苦苦愛了你那麽多年,直到無辜地死去,在你心裏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穆蕭的心猛然一收,一種痛楚襲上心頭。他辯解道:“你錯了。淩雲兒是我終生懷念的女孩,她在我心裏就像親妹妹一樣可親。可那種感情并不是愛情。”
方媛媛嘲弄地說:“你們男人,永遠會将‘愛’字作為最好的理由,為所欲為。說愛的是你們,說不愛的也是你們。愛是什麽?愛不過是你們喜新厭舊的借口罷了。”
穆蕭聽得心中不痛快,但無心跟她在此事上糾纏不休。他索性言歸正傳,問了那個在精神病院裏問過無數次的問題:“媛媛,我懇請你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什麽人傷害了你?殺死淩雲兒的兇手是誰?蘇紫又到哪裏去了?”
方媛媛點點頭:“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将這些事告訴你的。知道我三年前為什麽不說嗎?你以為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只是怕說出來,你們不信而已。”
方媛媛将煙頭掐滅,攏了一下頭發,整個人一下子變得莊重起來,跟剛才判若兩人。
穆蕭說:“你講吧,我信你。那幾天發生了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又有什麽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呢?”
方媛媛點點頭,表情異常深沉。她問:“穆蕭,你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僵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