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時間很快溜走幾日。

一天過午,杜老爹一離開家門幹活,鑰兒立刻帶着兩根削好的拐杖,來敲穆潇的房門。

“來來來,看我帶了什麽東西給你!”

她攙他站起,再把兩枝堪堪等長的木棍塞進他臂下。

木棍上頭,她早央着磨坊的馮叔安好了短棍,正好可以支着他手臂。為了怕磨疼穆潇,她還疊了幾條碎布綁着,感覺挺有那麽一回事。

在床上躺了這麽多天,說真的,穆潇真躺膩了。杜老爹找來的冊子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甚至連窗外爬蔓子的黃瓜開了幾朵黃花長了幾條瓜,他也來來回回數了不下千遍。他想動,腳踝卻動不了,頭也稍稍使力就疼。想找人來說話,偏偏杜老爹不肯讓鑰兒跟他多親近。杜老爹在的時候,鑰兒是不能接近他房間半步的。

什麽事多由杜老爹代勞,偏偏兩個爺兒少了鑰兒就尋不到話頭,說不到幾句,又沉默了。

他很清楚杜老爹在防他什麽,不是怕他愛上鑰兒,就是怕鑰兒愛上他。而他很懷疑,這事兒,說不定不是杜老爹小心提防就能避得了的。

他發現自己實在喜歡跟她處在一塊兒,絕不是因為他腳傷動彈不得,才喜歡跟她消磨,實在是因為她太過可人。

不管她來他面前說什麽,甚至不說什麽,只是架着竹簍做她的針線活兒——光她能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就給了他莫大的滿足。

他也不明白,自個兒怎麽會依賴一個姑娘依賴成這樣子。

她一不在眼前,他就悵然若失,成天豎着耳朵捕捉她的一點笑容跟聲音,渴盼她能偷空過來看他一眼。

也好在她體貼——或許她跟他一樣渴望他的陪伴,他心裏偷偷祈願,只是找不到時間問仔細,總之杜老爹前腳一走,她後腳就會溜進他房裏,站在他面前毫無心機的笑。

他多希望永遠都能看見她的笑臉。

“怎麽樣?站得穩嗎?”見他試着撐力,她在一旁關心地問。

“有點——”不太好使。他沉吟着,大概是頭一回用拐杖,還找不着施力的地方,手臂氣力也不是那麽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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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嘗試跨出一步,不意扭着痛腳,痛得他縮起了身子。

兩根拐杖“砰”地橫倒,鑰兒眼捷手快地抱住他。

“吓死我了!”她瞪大一雙眼。“好在我反應得快,不然這一跌,你又得在床上多躺好幾天了!”

他覺得好笑,瞧她的表情,似乎比他還震驚。

不過因為靠得近,他倒發現了一個從沒細瞧過的東西。

“你唇上有顆痣。”他說的是她嘴唇到鼻下這段指尖兒寬的部分,有一顆很小、不細看看不見的黑痣,星星似地停在她唇角上方。她一笑,那瘡就會微微上揚,帶着一點淘氣。

她瞪他一眼,攙着他坐回床沿後,才負氣扭過頭去。

“怎麽了?”他仰看着她。

她嘟着嘴說:“幹麽還特別提——”唇上的痣算是她的心頭痛,是長大了才變小,不然小時候還會聽見她爹拿那顆痣取笑她,說她剛才吃燒餅忘了擦嘴。

女為悅已者容,雖說爹老說她像個娃兒不長心眼,可在她的“雲龍大哥”面前,她還是希望自己看起來有那麽一點美姑娘的樣子。

“我覺得它長得很可愛。”他目光定在那小痣上,心裏有股沖動想湊上去親吻它,總覺得那痣嘗起來是甜的。

似感覺到他的欲念,她扭開的頭慢慢轉了回來。

兩人眼睛對上,她發現他眼裏藏着一抹自己說不清楚的東西,以前也曾在前村幾個少年眼中看過,只是她不喜歡,但一出現在他眼裏,她知道自己一點都不讨厭。

不讨厭他這樣直勾勾,一副想把她吃掉似地看着她。

她耳根倏地燒了起來,不敢再看着他那深井似的眼瞳,胡亂找着話說。“我本以為做兩根拐杖,就能把你帶到外頭,沒想到它們不太中用……”

“你會因為我使不好拐杖,就覺得我不中用,不像個男人?”他突然問。

她吓了一跳。“我才沒這麽想——”

“不只想,你還說過,就前幾天,當時你爹也在,你說你沒把我當成男人。”他點明。

她眉頭一擰。“我不過随口說說。”

哪能讓她馬虎帶過。他直勾勾望着她。這事兒悶在他心裏好幾天了,一直找不到機會問清楚。在他心裏,她始終是他內心渴盼,最想親近的女人。但她呢?她還是跟從前一樣,只是因為他受傷,才出于善意地待他好?

她看他的每個眼神、每個笑臉,全都不帶情意?

覺得他眸光太熱、太深,壓抑着撲通亂跳的心窩,她硬是把話題岔開。“你到底想不想到後院走走?想,你就得學會靠拐杖走路——”

“你還沒回答我。”他執意問個清楚。

幹麽打破砂鍋問到底!她惱怒皺眉。

兩人四目相對,瞪看了好久,居然是她敗陣下來。

“你想也知道,我怎麽可能沒把你當男人,是因為我爹老愛說‘男女授受不親’,我搪塞他的嘛!”

“不覺得我不中用?”他很在乎她的評價,畢竟他現在做得到的事實在太少了。

“你快學會用拐杖就不會。”她故意說。

“來。”沖着她這句話,今天就算拚死他也要學會!

這麽禁不起激!她瞅着他一扮鬼臉,再次攙扶他。

大抵是有了前回經驗,這一回他小心不壓痛傷踝,很快找着竅門。他在房裏試走了幾趟,确定他勝任得來,她才開門,小心翼翼護着他往後院行去。

“這兒當心,有個門坎,別摔着了。”

一小段路,也讓他額上脖上沁滿了汗。終于踏出後門看見蝴蝶飛舞的後院,他忍不住閉起眼睛,就是這個味道他滿足地吸了一大口,泥土的氣味、不知名花兒的香氣,還有陽光灑落在身上的暖度。他從不知道,光是感覺到這個,就能讓自己熱淚盈眶。

“很舒服對吧?”她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幾天前杜老爹就想帶他到後院坐坐了,可惜大夫交代,說他的傷勢嚴重,得乖乖在床上躺個幾天。

不過悶久了也不是辦法,眼看一本冊子快被他翻爛,鑰兒才想,還是帶他出門活絡活絡筋骨,這樣夜裏也好睡嘛!

看着他喜悅的神态,她很高興自己做對了。

“等一下。”她踮起腳用帕子幫他擦臉。“小心着涼。”

他垂眼承接她的好意,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随着她的舉動鑽進他鼻裏,腦中閃過“鄉澤微聞”四字,不覺心旌搖曳。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她,燦爛得讓他移不開眼。

“好了。”她收起帕子,低頭看看他腳踝,确定無事後,才擡起臉望着他笑。

她眼神如此單純,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想到哪兒走走,還是回房休息?”

“我想到前頭樹下坐坐,多練習練習。”他眼一眺西北角上的大榆樹,待在房裏常常望見,只是太遠,看得并不真切。

她皺起眉頭,這段路不算近,他才第一次使拐杖,擔心他捱不住。不過一想,捱不住就回頭,也沒什麽大不了。

“等我一會兒,”她說完,咻一聲奔回屋裏,忽然捧了一壺茶跟兩只杯,又飛快穿過他身邊,跑到大榆樹那兒又跑回來。

她一趟路跑得氣喘籲籲,卻又滿臉掩不住的歡快。他心想,她真的很像只小鹿兒,心眼裏似乎沒有憂愁這件事。

“來吧。”她揮揮手要他跟上。“我把茶水放在樹下了,等會兒你累了,心裏就想,再努力一會兒,只要走到樹下就可以喝水了。”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他啐,哪需要這種無聊的把戲鼓勵。

“聊勝于無嘛!”

她彎着眼睛笑着,一邊跟着他,時不時摘了朵花來聞着,不然就是跑到草叢裏摘一把名叫“天星星”的小果子,紫色的小果長得像山葡萄似。

她擡手喂了他一串,酸得他擠眉弄眼。

她大笑。“這是第一口,再吃就不會了。”說完又塞了一串給他。

就跟她說的一樣,再吃就不覺得酸,一股甜自喉底竄了出來。

“唱支曲子聽聽。”他突然說。

她緩下腳步看他。一段路,離大榆樹還一半多路程,但他已經臉色微白、上氣不接下氣,她忽然懂了他為何做此要求,他不想放棄,努力想找點事情拉開注意。

她的聲音多少可以分散他心思,讓他不會老想着腿腰手臂上的疼。

她楚着眉想,這時唱“得休休處且休休”好像不大對——

想了一會兒,她仰高喉嚨嘹亮地唱着:“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空留兩手撿憂愁……”

這山歌是她從二狗子那兒聽來的。二狗子每次在田裏見她經過,總會拔高了嗓門唱着“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開頭她聽不懂,只是納悶路旁的人幹麽捂嘴偷笑,久了才知道,二狗子是在埋怨她爹不肯讓她出嫁的事。

這歌兒雖然調子輕快,但因為二狗子的緣故,她從來不肯在人前唱,今回真是破例。

穆潇覺得有趣,瞬間當真忘了腿腰上的疼。“聽起來很開心,你跟誰學的?”

“二狗子。”她蹦蹦跳跳回答。“不過我不喜歡他沖着我唱!”

他不解。“怎麽說?”

“因為……”她一指坡下,又回頭看他,忽地講不出口,直覺他不會喜歡聽,而自己也奇怪地不想讓他知道二狗子的事。

他停下腳步追問:“因為什麽?把話說完啊。”

她眼珠子轉了轉,半天才擠出一句:“就是……二狗子找人來提了幾次親,我爹一直沒答應。”

她雖然答得含含糊糊,穆潇還是聽懂了。聽懂之後,他心裏也悶了。

他很清楚鑰兒很受歡迎,這幾天窩在房裏,常聽見左鄰右舍過來敲門,尤其一個她喊“宋媒婆”的老太婆,每次開門宋媒婆就會沖着她問“想嫁了沒啊”,聲音之大,他想不聽見都不行。

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肯定是那二狗子對杜老爹的埋怨,難怪她不愛聽二狗子唱。

垂下頭,他默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大榆樹下,涼風徐徐解人躁熱,卻帶不走心頭的沉重。

他腦中思緒百轉千回,一忽兒想起她已近出嫁年紀,一忽兒想起自己依舊記不起姓名。他沒辦法像二狗子一樣大大方方對鑰兒示愛,只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娶妻生子,一些事全擠成了一團,弄得他一顆心浮動不安。

這也是他不敢貿然問清楚她心意的原因,她不喜歡他就罷,怕就怕她喜歡,兩情相悅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資格擾亂她的心湖。另外他還得擔心,說不定一輩子也沒辦法記起一切——這樣的他,有什麽資格跟人家争取鑰兒?

一想起這件事他心裏就悶,比傷了腳得窩在床上還悶。

“你怎麽揪着一張臉?”她側頭看他,不明白怎麽一忽兒他臉色就沉了下來。方才聽她唱“竹子、筍子”的時候,他不是還笑呵呵的?

他轉過身瞅着她問:“鑰兒姑娘,你想過以後的事嗎?”

鑰兒歪頭嘟嘴,好半天才搖搖頭。

她沒心眼兒,想得到的“以後”,就是明天吃喝什麽的小事,但她知道,他問的一定不是這個。

“你從沒想過将來會跟誰成親生子?”他驚訝地看着她。

“又不是想了就能成真,想那麽多幹麽?”不等他回話,她彎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塞進他手。“喝茶。”

他聽出她的言下之意,這表示她曾經想過,而且對像不是一直來求親的二狗子。

他心裏一跳。她想的——是他嗎?

只是現在的他有什麽資格問清楚這件事?傾慕她的二狗子,至少家裏有幾片薄田、有幢屋子、尚未娶妻,還知道自己是誰,而他呢?他就連一床棉被也買不起。

這麽一想,他頭又疼了起來。

“怎了怎了?”一見他表情不對,鑰兒趕忙托住他後背,唯恐他又像剛才一樣跌跤。

他蒼白着臉說:“我沒事。”

她擔憂地望着他,心想會不會是一口氣使了太多力,他身子捱不住了?“你先坐下,我馬上回屋裏絞條帕子過來——”

她正打算離開,他突然伸手攔她。

“別走。”他煩躁地搖頭。“我沒事,坐一會兒就好,不用跑來跑去。”

她定眼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他剛才的問話,他怕她覺得他不中用。

“你不愛在我面前露出病恹恹的樣子,對不對?”

他不吭聲,但看他眼神,就是那個意思。

“你明明就痛到臉色發白,還要逞強?”她忍不住笑。明明就是個病人,而且頭疼說來就來,卻愛強裝自己很好沒事。

但她不曉得男人心——沒幾個男人喜歡在心儀的女子面前,露出一副病貓樣。尤其,他還是跟當今皇上有着血緣的王爺,更是自小就不知示弱二字為何物。

或許姓名跟過往他一時記不起,但逞強這一點,卻像烙痕一般,他不可能忘記。

“好啦好啦,我陪你就是。”她大刺刺坐在他身旁,又倒了杯茶喝了起來。“嗳,你問我以後,你呢,你想過嗎?”

他抹抹汗濕的額頭,頓了下才答:“想過。”

“說來聽聽。”她眼兒亮起。

他搖頭,不好意思說。

“幹麽那麽小氣——”她嘟起嘴。“我連二狗子的事都跟你說了。”

“旁的可以說,唯獨這不行。”他心想着,他怎麽能夠告訴她,他希望将來的日子,都有她陪伴?

先不論她願不願意,單說自己什麽事都記不得,就沒有資格開口。

掃興!她抓了把落葉丢他,以為他會乖乖挨呢!沒想到他手一抄,也抓了一把扔在她頭上,她驚訝地望着自己滿身狼藉。

“想要跟我玩是嗎?”仗着自己手腳利落,她奔到落葉最多處,捧了一大把過來。“嘿嘿嘿,我看你怎麽躲!”

她得意死了。

還真沒地方躲。穆潇沒想到自己突來一個還手,會激起她的鬥志。他左右環顧,自認沒有跳起來跑開的餘裕,只能另想辦法。

她賊笑地擡高手。“下大雨喽……”喊完,一陣黃葉如雨落下,本以為定可以弄得他滿頭滿臉,沒想到他及時滾開,全身而退。

“你!”她不依地跺腳,轉身又想捧另一把來。

這一回穆潇聰明,他猛抱住頭喊了一聲:“好痛。”

果不其然,她立刻奔到他身邊。“傷着哪兒了?”

“騙你的。”他擡臉一笑。

她表情十分精彩,倏地從關心變成惱怒。“你玩我!”她氣得槌了他幾拳。

“對不起、對不起……”他大笑着擄住她粉拳,知道她壓根兒沒使勁。

她的體貼讓他覺得心暖,他喜歡她待他的态度,沒忘記他的傷勢,卻也沒把他當成要死不活的病貓,該打她還是會打。

“不公平啦。”她嘟着嘴坐下,開始拍着身上的落葉。“瞧你把我弄的,好像我剛在地上打了個滾似的。”

“我幫你理幹淨。”

“哼。”她又拾了片落葉扔他,然後才乖乖低頭,讓他前前後後看了一圈。

“頭上還有一片——好了。”他取下卡在她發辮上的黃葉,想了一想,突然将它收進懷裏,就當個紀念,也不曉得自己還能這樣看她看多久。

“有時我真不懂你,平常沉穩得像是天塌下來也不怕似的,卻那麽忌諱在我面前說疼啊痛的——”她轉過頭看他。“你幹麽一直看着我不說話?”

兩人距離如此之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見她清澈深邃的眼眸,她唇上那顆可愛的小痣,還有她總是揚起的嘴角。

他忍不住低下頭去,想親近這個讓他如此心醉的女人。

這一吻不在他意料中,但他以為,這個吻或許是自己這輩子做過最對的一件事。

感覺他溫熱的唇瓣貼着自己,她驚訝地瞠大雙眼,他纏綿地蹭了蹭之後,慢慢移開。

他輕撫她細嫩的下颚,知道她肯定會意不來。

“鑰兒。”他喃喃喚,眉眼如此甜蜜。

“你——”她不太懂他剛做了什麽,但她明白,這肯定不是爹聽了會開心的事。

雖然才短短一觸,可她心窩顫得像是五百只鳥兒一齊拍翅似的,亂到不行;身體也像被一大群蝼蟻爬過一般,又麻又甜的。

他額抵着她額嘆。“我承認,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你剛不是問過我,我設想的以後是什麽模樣?就像這樣,有你有我,一輩子不分開。”

“你剛剛為什麽不說?”她長眼睫眨巴地?着,表情恍如在夢中。

他苦笑一嘆。“我有什麽資格說?”他一攤手讓她看清楚他。

他此刻穿的,是杜老爹幫他從估衣鋪裏買回來的舊衣——一件洗到泛白的靛藍布袍,加上他凜然俊爾的面容,活脫脫一副郁不得志的落魄書生樣。

“我一個人苦就算了,哪能再拉着你一塊兒受苦。”

“幹麽說喪氣話?!”她橫眼睛瞪他。“這幾天我也觀察了你很多,從你的衣着、談吐、學識,在在看得出來你絕非等閑之輩。”

“或許我出身不錯,”他自己是有感覺。“但我什麽都記不起來,萬一,你有沒有想過,我在家鄉早有了妻子孩子,你跟了我,你怎麽辦?”

對喚。她垂下眼,這麽要緊的事兒,她竟一點都沒想到。依他的年紀少說也二十四、五,一般男子在這年紀,早該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了。好煩吶!她抱住頭。這種事兒,一想就沒完沒了,只會愁苦死自己。

“所以我才說,想了又不會成真——”

“鑰兒。”他端起她下颚直視她眼眸。“你後悔嗎?當初在林子裏撿着我。”他有時會想,要是他倆沒遇上,或許就不會有這麽多難題了。

“你傻了啊你。”她瞪眼。“我沒撿着你,你說不定就沒命了。沒聽佛經上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再怎麽樣也要救你啊。”

“即使以後我會傷你的心?”他再問。

她嘴巴一癟,知道他在暗示什麽,他可能已經娶妻生子了。

“你讨厭死了。”被他逼急了,她脾氣也拗了起來。她不懂他為什麽一定要扯這麽遠,害她一顆心都重了起來。

一直開開心心打打鬧鬧不是很好?她倏地起身。“不然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你也不要跟我說話,看到我就像沒看到一樣,你滿意了吧!”

這是孩子嘔氣才會說的話。他嘆氣。

她怎麽以為,只要佯裝不認識,已然打開的心門,就能立刻關上,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她都提了,除了照辦,他還有什麽話說?

他閉一閉眼。“如果你想,我照辦。”

她倏地瞪眼,惱了。“什麽我想,明明就是你想這麽做,還賴我頭上?”

“我沒有!”他百口莫辯。

“你有!”她用力一跺腳。“你剛說了一堆,又是妻子又是孩子,不就是嫌我太親熱,太黏人——”

“天地良心!”他急忙撈來離自己最近的拐杖,掙紮着想站起。

開頭她故作冷漠,可撐不了多久,還是噙着眼淚過來攙扶,她又覺得委屈,又覺得舍不得他。

穆潇緊抓着她的手,沉痛地望着她搖頭,再一次說:“相信我,我絕沒嫌你黏人的意思。”他還恨不得她能永遠黏在他身邊。

“那你剛才幹麽那樣說——”豆大的眼淚,“啪答”地從她眼裏落下。

他心憐地擦去她頰上的珠淚,反手摟着她身子,只差不能把自己的心掏挖出來,好讓她瞧一瞧究竟。

雖然對過去仍不複記憶,但他就是有個印象,她是特別的,他從來不曾這麽在乎過誰。至于為什麽,或許是在她身上看見了無私的美好。

她待他好、細心地幫他設想,卻沒想過要從他身上得到一丁點回報,如此單純善良的女子,他怎麽可能不對她掏心挖肺?

可一掏心挖肺,便得忖度自己的現狀——一個壓根兒不知道自己過往的男人,能夠給她什麽穩當的将來?

他想要她,又擔心自己沒資格要她,一顆心之百轉千回,真真教他想破了腦袋。

要狠心點,他大可直接要了她,來個生米煮成熟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可一想到她的純真美善,他就沒辦法縱容自己如此粗糙相待。

他,舍不得傷害她的善良,所以才落得裏外不是人。

“鑰兒……”他捧着她的臉蛋深情地說:“我有些話,你或許一時聽不懂。但沒關系,你把它擱心頭,有天你總會明白我的用意。我所以反覆無常,實在是因為舍不得傷害你,你應當看得出來我喜歡你,但這當下,我還沒那資格說。”

她黑眼珠子轉了轉,問道:“因為我爹?”

他搖頭。“你爹只是其中一個關節,更大的原因,是你不該被辜負,尤其是被我辜負。”

他這番話,真的,她聽不太懂。向來渴了就飲,餓了就吃,心頭一點丘壑也沒有的天真人兒,哪裏懂他的進退兩難。但有一點她很清楚,就是他的誠心。她從他一雙眼睛看得出來,他此刻說的每一個字,真實不虛。

基于這點,她決定不再跟他鬧別扭。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她實在不擅長這些曲曲折折。“一忽兒說喜歡我,一忽兒又說不能喜歡我……”

他苦笑,要是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剛才也不會害她掉淚。“我不知道,剛才就是因為這事讓我想到頭疼,至今還沒有個答案。”

她福至心靈,聽出弦外之音。“這麽說來,你現在是‘不能’喜歡我,而不是不喜歡我?”

沒料到她會如此反問,他頭一撇,臉頰竟有些紅了。

“幹麽不回答我?我說對了,是不是?”她笑逐顏開地睨着他。

他硬是把臉轉開,而這舉動,洩漏了他的心意。

瞧,他右邊那只耳朵都紅透了,這不正是在告訴她,她猜對了!

鑰兒看了心喜,忍不住伸手去摸。呦,還真是燙的!她竊笑。

“淘氣。”他瞪她一眼,眼神雖兇,可口氣卻帶着滿滿的寵溺。

她甜笑地扭扭身子,突然懂了,大男人也是會害臊的!

“依我說啊,”她手指輕挲着他前襟。“我們還是照以前那樣,開開心心地相處過活,好不好?”

他嘆氣。“我辦不到。”

“為什麽?”

他蹭蹭她臉頰,目光一直盯着她粉嫩的小嘴。“我知道我克制不住,跟你處得太近,我就是會想碰你。”

這樣一來,事情不又轉回原處去了?她嘟嘴說:“你還是希望我不理你?”

“沒有,我不是這意思——”說到這兒他頓了下,而後嘆氣。“不,我得承認,我是有一點希望你不要太理我。”

又來了!她腳一跺,朝後退了大步,虧她剛才還覺得有些感動,沒想到他還是希望她滾遠一點!

“既然你這麽想要我不理你……”眼淚在她眼眶裏蠢蠢欲動。“從今以後,你別想再見我跟你說話!”沖着他吼完之後,她轉身跑了。

他看着她單薄的身影跑了幾步又停下來,好一會兒才又走回來,垂頭不講話。他知道她為什麽回來,她等着護送他回去。

她怎麽可以這麽惹人心憐!他心裏又疼又酸。就算他惹她生氣難過,她還是一樣關心他,一樣放他不下。這麽好的姑娘,他怎麽可能不喜歡、不中意?

方才那幾句話,希望她離他遠一點——他想,這世間應該沒人能體會他說時的心情,如此的沉痛、郁窒、滿腔的不願。

他當然知道這一番話肯定會傷了她的心,但他還是得說。因為他明白,單純的她,永遠沒想到該先為自己做打算,他不希望她受傷害,尤其是因為他。

再不拉出距離,他想,自己恐怕沒什麽能力再壓抑親近她的渴望。她就像一朵盛放的香花,渾身散發誘人的甜香,就像現在——雖然他努力裝出平靜冷淡的表情,心底卻清楚知道,他多渴望抛下一切顧忌,再一次品嘗她甜蜜的小嘴。

可他不行,他還不夠格。眼下的他,比她先前提過的二狗子還不如。他強烈地感覺挫敗與心痛,卻莫可奈何。

老天爺!祢為什麽要這麽安排?讓我遇上這麽美好的姑娘,但同時又讓我清楚瞧見,我沒有那資格站在她身邊?

他雙手将雙臂下的拐杖握得死緊,緊到生疼了,也難敵心頭的痛楚。他忍不住想,難道是過去的他犯了什麽令人發指的錯,老天爺才這樣懲罰他?

他一望鑰兒清瘦的背影,忍下心頭的疼,沉重地拄着拐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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