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幽會
驚蟄時節,乍暖還寒。
方才歇雨的天雲氣氤氲,透過暖廊的雕花槅扇,可見遠處房檐正緩緩向下滴淌着水珠。
廊子裏走過一行女眷,當先的老婦一身深紫鑲邊長襖,上施蹙金繡雲霞翟鳥紋,舉止間貴氣十足,垂眼見身旁方及她腰高的女娃一直費力仰頭望着槅扇外的景致,便沉聲道:“峥姐兒,此間是公儀閣老的府邸,仔細着儀态。”
納蘭峥聞言立刻收回目光,擡頭笑道:“祖母教訓的是。”
她笑時頰側露一對小梨渦,實在可愛得緊,胡氏瞧了也便沒再說話。
跟在納蘭峥後邊的貼身大丫鬟綠松悄悄撇了撇嘴,心裏不大高興。老太太待四姑娘果真嚴苛得很,怎得她就瞧不出自家小姐何處失了儀态呢?
小姐今年七歲,最是活潑的年紀,不過覺着閣老家的景致新鮮,多看幾眼又有什麽要緊。是老太太看她這模樣怪像沒見過世面的,怕有失魏國公府的顏面,故才這麽說。
暖廊很長,許久才見盡頭,前邊不遠便是通往內院的垂花門,客人們自然進不得。引路的丫鬟停下來,回身伸手向另一個方向道:“納蘭老夫人這邊請。”
胡氏擺着副目不旁視的清高姿态,剛要邁步就被身旁的女娃扯着了衣袖。
納蘭峥仰起腦袋,眨着雙晶亮的眼奶聲奶氣道:“祖母,我忽然不想賞佛雕了。那邊的梅林好看,我能不能去?”
胡氏随她所指一看,立刻沉下臉來。這女娃果真不是誠心跟她來公儀府賞鑒佛雕的,還是那個貪玩的性子。只是尚不及開口訓話,便見前頭有人笑着向這處來了。
來人着深青如意紋缂絲長褙子,相比一身命婦行頭的胡氏樸素許多,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見着幾人便道:“納蘭老夫人,這佛雕會就等您一人了,您若不到,大師可不敢開光。”
納蘭峥一眼認出這是京城書香門第杜家的老夫人,與祖母素來交好,十分乖巧地給她福身行禮:“阿峥見過杜老夫人,杜老夫人安康。”說罷偷偷向她眨眨眼。
杜老夫人見狀意會,許是覺得她這模樣伶俐,便替她說了幾句好聽的。胡氏這才沒動怒,勉強放她去了。
納蘭峥見一大串下人都随祖母走了,悄然籲出一口氣,跟着公儀府留下來陪侍的一名丫鬟往梅林去。
驚蟄前後正是賞春梅的好時節,公儀府的梅林又是出了名的繁盛秀美,蜿蜒有致,不及走近便有梅香撲鼻。只是納蘭峥身上那件丁香色的妝花旋襖不擋風,出了暖廊就叫她忍不住抱緊了小臂。
Advertisement
一路跟着她的綠松見狀忙問:“小姐,可是這風吹得您冷?”
納蘭峥點點頭,苦着臉哆嗦道:“是我沒聽祖母的話,不肯穿多。”
綠松急了,向前頭引路的丫鬟道:“這位姐姐,可能麻煩你替我家小姐去外頭停着的馬車裏取件披氅來?”
那丫鬟聞言自然答好:“納蘭小姐在此處稍候,奴婢片刻便回。若您覺得冷,也可回到方才暖廊那處去。”
納蘭峥點點頭,笑得乖順:“多謝姐姐了。”只是剛見人家轉身便給綠松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替我在這兒關照着。”
綠松忙自信點頭:“小姐放心去。”
納蘭峥這就走了。
她替祖母抄了好幾卷佛經,抄得小手都快腫了,才哄騙得她老人家肯帶自己來這一趟,當然不是為了賞佛雕的。
她心裏藏了一樁隔世仇要報。
她是在七年前死于非命的,而當年害死她的兇手至今仍無音訊。她若真在投胎轉世後忘卻了前塵也便罷了,偏她沒有忘,因此每每記起總是如鲠在喉。
她死後,素來疼愛她的父親匆忙結案,無人替她做主,她怨怪之下也唯有自己查個究竟。卻哪知前世今生的兩位祖母年輕時鬧過一次不愉快,致使兩家人私交素來不多,這不,這個機會,竟叫她等了足足七年。
此番虧得她做足了準備,與綠松先打過招呼,刻意穿少了些,又清楚以祖母那愛顯的性子必然得在佛雕會上擺足排場,不會留旁的下人與她,這才得以偷溜出來。
七歲的女娃個子小不起眼,憑着前世的記憶走了小道,躲躲藏藏繞開了些許下人,悄無聲息摸着了當年自己落水的那個園子。
不想方及靠近,便聽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杜郎——你這手往哪去,可輕些!”
納蘭峥霎時貓着腰僵在了拐角處的盆栽旁。
此地是公儀府後花園,雖不如公侯伯府邸裏頭的奢靡,卻也不算太小,平日常有客人到訪,也會在此行些諸如流觞宴之類的雅事。
可此刻身在假山後頭的人卻分明不是在行什麽雅事。
很快又有個含笑的男聲起了:“好了,不鬧我的小璇兒了。”
納蘭峥小小的眉頭一皺,似乎猜到了女子的身份。要說公儀府如今尚未出閣的年輕小姐,名中含“璇”的,可不就是當年她那九歲的庶妹公儀璇了?說起來,她死的當晚若非與這位素來不待見她的庶妹起了口角争執,也不會悶得來後花園散心。
假山後的對話聲一點點鑽進了納蘭峥的耳朵裏。
“杜郎,你怎會約了我在此地?”
“祖母他們都在前頭賞佛雕,今日這後花園最是冷清無人。”
“可我不喜歡這裏,這園子裏出過人命,陰森得很。”
那所謂“杜郎”問起緣由,公儀璇嬌着個嗓子答:“死的那個是我嫡出的姐姐,七年前想不開投湖了。她倒好,走了個幹淨,卻将這園子弄得晦氣,還叫祖母再過不好壽辰。”
“既是你家中嫡出的小姐,必是千人寵萬人愛的,又何至于落到投湖自盡的田地?”
公儀璇冷笑一聲:“怕是她曉得了自己将要被許給那病弱的太子做繼室吧。”
納蘭峥聽到此處當真一頭霧水,若非她知道這園子只出過一樁命案,都幾疑公儀璇說的是旁人了。她可不是投湖自盡的,也從未聽聞什麽許配的事。
“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否則咱們公儀府沒了個小姐,哪能驚動得了天子爺?”
“倒是可惜了。”男子笑一聲,“去年冬太子殿下甍逝,陛下冊立長孫為太孫,你那位姐姐當年若嫁了過去,将來可要做皇太後的。”
“可不是嘛!”公儀璇跟着嬌笑一聲,笑裏卻是飽含了諷刺。
納蘭峥無意再聽這些胡謅之言,奈何去往湖邊的路只這一條,不得不繼續貓腰躲好,卻哪知竟是腿都蹲麻了也未聽二人離去。反倒不時有哼哼唧唧的聲音傳來,叫她直覺得耳朵疼。
正是這為難之時,忽有人往她跟前踢了枚小石子,恰好擊中了她腳邊的盆栽。“砰”一聲響。
納蘭峥驚愕回頭,就見一個清瘦的男子負着一只手朝這邊走來,一身石青色竹葉暗紋直裰襯得整個人儒雅無比。
那是江北淮安顧家的庶子,名動京城的少年解元,顧池生。他自幼寄居公儀府,是納蘭峥前世的父親公儀歇最得意的門生。她若沒記錯的話,他在去年秋闱中名列第一甲時不過才十四。
她有七年不曾見過他了,他亦容貌大改,可他周身那股極其鮮明的通透氣息,卻叫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但顧池生顯然不曉得她。
這頭的動靜自然也傳到了假山後邊。那男子是杜家二公子杜才齡,聞聲給公儀璇比了個眼色,示意她躲好,随即當先繞過假山走出,向着納蘭峥那處拐角壯着聲勢道:“什麽人在那裏?”
顧池生向納蘭峥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随即朝前去了,一面道:“杜兄,是我。”
納蘭峥這下明白過來,他恐怕早便在她身後了,大約是覺得她一個小女娃聽那些羞臊的聲音不大合适,這才替她解圍的。
杜才齡瞧不見拐角這處的動作,聽出來人是與自己交好的同窗,反倒松了口氣,略有些嗔怪道:“顧兄素來為人正直,卻竟也做聽牆角的活計?”
這是在試探了。
顧池生走到他跟前笑了笑:“只是剛巧經過,聽杜兄似乎正與公儀小姐談論詩詞,一時心生好奇,還請杜兄莫怪。”
這是在給臺階了。
公儀璇尴尬地從假山後邊出來,杜才齡也跟着幹笑一聲,順着臺階下了,與顧池生說起詩詞的事,卻到底有些心虛,不過片刻便道:“倒是許久未與顧兄切磋棋藝了,既然今日碰着,莫不如與我去前頭下盤棋。”
“好。”
兩人拘着男女之防的禮數遠遠與公儀璇別過,并肩走了。公儀璇亦未久留。待人去園空,納蘭峥才松了口氣,從拐角走出,心道虧得遇見了素來心善的顧池生,否則還不知得僵持到何時。
她知綠松那邊拖延不了太久,便抓緊了邁着短腿小跑進園子,順着六棱石鋪就的小徑往深處去,一路來到了湖邊。
當年落湖時,她曾拽下對方男客腰間的一塊玉佩,雖不知七年過去,它是否仍留在湖底,但這是她眼下唯一的線索了,只得姑且試試。
她打算好了,先瞧一瞧這湖底鋪的是何物,倘使是淤泥,她便得再想旁的法子。但倘使是沙石,就還有撈起來的可能。等再過幾月,日曬雨淋幾番過後,就與公儀府的人假稱自個兒上回來時掉了塊十分要緊的玉佩在裏頭,請他們務必替她找一找。如此,即便玉佩被翻找許久才尋到,該也不會輕易惹人起疑。
天剛下過雨,素日幹淨的湖岸有些泥濘潮濕,湖水也因此變得渾濁,叫她分辨不大真切。想來是得借助外物了。她朝四面一望,踮起腳從一旁的矮樹上折了根枝條,往湖底探去。
哪知枝條剛下水,身後就傳來一聲厲喝:“什麽人!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納蘭峥渾身一顫,着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利聲音吓了一跳,手中枝條跟着受了力道彎折下去,“啪”一聲斷了。
如此一來,她整個人亦随之栽歪,再被湖邊濕滑的石子路面一帶,一下子落到了湖裏。
來人是因察覺事有古怪,不信顧池生說辭,假意離去複又回返的公儀璇,正暗自得意将這女娃逮了個正着,見狀也被吓了一跳,立時驚叫起來。
公儀璇慌了,可她身邊跟着的貼身丫鬟不會水,這附近的下人又因了她與杜才齡的幽會,早被支開了,一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心急如焚,朝身旁傻杵着的丫鬟道:“還不快去喊人!”
那丫鬟點頭如搗蒜,慌忙奔走,還未跑出園子就遇見了同樣去而複返的顧池生。
顧池生一直曉得公儀璇心眼多,因此方才刻意拖着杜才齡未走遠,聽見這邊動靜不對便立刻往回趕。
他遠遠看見園內情狀,竟是一改平日裏穩重老成的性子,沒有絲毫猶豫停頓地狂奔過去,跳進了湖裏。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女主落水的事,偶有意外也是情理之中,希望小天使們不要那麽快定性她的智商,看過後文就曉得女主是聰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