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雲萬程掃視群豪,揚聲道:“以衆淩寡!不是好漢行徑。今日之事,全在雲某一人身上,誰若插手,便是與我神鷹門為敵。”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氣,群豪氣勢盡皆一餒,垂下手中兵器。蕭千絕冷笑一聲,未及說話,卻聽方瀾笑道:“老雕兒,有我這盟主在此,何曾輪到你說話了?”說着嘻嘻一笑,道,“蕭老怪,來來來,咱們先過兩招。”雲萬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瀾笑道:“方某既為盟主,凡事自當争先。若連我也輸給蕭老怪,你們更加不是對手,那麽今日怨仇暫且揭過,大夥兒練好本事,約期再戰。蕭老怪,你不答應?你若不答應,所謂蟻多咬死象,嘿嘿,說不得,咱們只好并肩齊上,跟你血戰到底。”
蕭千絕尋思自己一時興起,放了雲殊,自此再也不好與他為難。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殺一氣,叫那對頭知曉。那人既與雲殊有舊,聞訊必會來尋自己晦氣。只不過殺這些平庸之輩,忒也無味,須得多殺高手,方顯本事。盤算已定,目視衆人,冷笑道:“也好,蝼蟻之輩,殺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觑,手按刀劍,怒氣更盛。
方瀾一撩袍子,正欲動手,卻聽雲萬程揚聲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方瀾一口氣吹得胡須紛飛,瞪眼怒道:“老雕兒你什麽記性?不是你叫老頭子做盟主麽?怎麽,盟主說話,你還不聽。”
雲萬程笑道:“小弟是發起之人,論正理,這盟主該由我來做才是。”方瀾啐道:“你這點子年紀,做勞什子盟主,懵了眼還差不多。”群豪見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讓,如今卻又争起盟主之位,無不奇怪,只有少數聰明的猜出他們的心思。原來,蕭千絕此來無故殺戮與盟人士,又叫人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但若群起而攻,死傷必多,亦且說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單打獨鬥,卻無一人是他敵手。方瀾仁俠襟懷,見雲萬程欲要出頭,不忍他再步雙奇後塵,索性豁出這把老骨頭,暫且了結此事,來日尋到高人助拳,再圖報複不遲。雲萬程瞧出他的心思,豈肯答應。
蕭千絕見他二人各不相讓,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并成全便了。”方瀾見他眼露兇光,心念數轉,哈哈笑道:“好,老雕兒,咱們比武奪帥。”說罷使招“嘯風驚雲”,左拳象龍,右掌形虎。雲萬程足下急撐,縱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身後一面大旗被掌風摧成兩段。雲萬程叫了聲好,雙臂舒張,一爪攫向方瀾肩頭。方瀾縮身讓過這招“禿鹫探爪”,使招“閑雲野鶴”,雙拳上擊,一時拳爪相擊,勁氣四散。
兩人皆是南武林的翹楚,此時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鷹搏老兔,難解難分。場下衆人看得神馳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機,喝彩聲如潮。“神鷹門”的功夫最重氣勢,氣勢占優,招式便如長江大河,勢不可當。雲萬程深得個中三味,居高臨下,處處壓着對手,幾個盤旋,便逼出方瀾的破綻,身形當空一閃,雙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過來。
方瀾被頭頂爪風迫得窒息,馬步陡沉,擡掌向上封出。爪掌相擊,聲如木石相撞,又悶又沉。雲萬程體重加上爪力,淩空一壓,力道千鈞,只聽喀喇一聲,方瀾腳下木板竟敵不住二人較力,豁然洞穿。方瀾雙足深陷,急欲掙起時,便聽雲萬程在耳邊輕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瀾脫口怒道:“臭老雕……”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嘆息,“老夫這把年紀,你還與我争什麽?”
雲萬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轉,高叫道,“靳飛聽令!”靳飛越衆而出,向雲萬程拜倒。雲萬程從懷裏取出一只鐵鑄蒼鷹,沉聲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鷹門’第九代掌門!”靳飛身子陡震,擡起頭來,虎目蘊淚,卻不接令。雲萬程濃眉一挑,厲聲道:“要抗命麽?”靳飛一咬牙,接過鐵鷹令牌,澀聲道:“弟子發誓,決不有負師父教誨!”雲萬程見他決斷迅快,心中暗嘆:“說到大将之風,飛兒終究勝過殊兒許多。”轉眼瞧去,只見身旁的神鷹門弟子齊齊跪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欲哭卻又不敢,正自黯然神傷,忽聽雲殊高叫道:“蕭千絕,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鳳翔先生的下落告訴你,他八月……!”
雲萬程臉色陡變,一腳将他踢翻,厲聲道:“好個懦夫,他早先逼你,你為何不說?”雲殊一愣,低頭喃喃道:“他……他是鳳翔先生的對頭,孩兒雖然魯鈍,卻不能出賣朋友。”雲萬程神色稍緩,一點頭,沉聲道:“不錯,你牢牢記住這兩句話,至死也莫忘了。”雲殊聽得又羞又愧,一邊點頭,眼角卻淌下淚來。
卻說梁文靖将梁蕭帶回,蕭玉翎一把摟過,心驚膽戰,連聲問道:“蕭兒,你傷着了麽?”梁蕭竭力壓住劇烈心跳,揚着灰撲撲的小臉笑道:“還好。”蕭玉翎氣道:“好個屁,你這孩子,就不知害怕麽?”梁蕭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卻已将內衣濕透,嘴裏卻道:“才不怕呢。”蕭玉翎六神無主,說道:“當家的,怎麽好呢?師父定已起疑,咱們溜了吧?”梁文靖兩眼不離鬥場,搖頭道:“既然來了,總要瞧個始終才好。”蕭玉翎見他神态古怪,頓生疑念。
原來梁文靖見蕭千絕如此草菅人命,不覺動了義憤之心,只苦于妻兒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聽雲萬程與愛子相別,驀然想起,當日在合州城中,父親與自己訣別時的情景,熱血一湧,舉步跨出。蕭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麽?”梁文靖回頭一看,只見妻子神色驚懼,美目中淚光漣漣,頓時胸口一痛,豪氣大消,再一轉眼,卻見兒子臉上盡是茫然,剎那間,他雙腿一僵,頹然止步。
雲萬程深深看了雲殊一眼,驀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蕭先生,請了!”蕭千絕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沖你這份膽氣,老夫讓你三招。”雲萬程微一冷笑,轉眼瞧向方瀾,只見他箕坐在地,滿眼關切,不由得喉間一哽,發聲清嘯,淩空縱起,爪出如風,向蕭千絕罩落。
靳飛瞧得精神一振,脫口叫道:“鷹魂九大式!”雲殊忙問道:“大師兄,什麽叫鷹魂九大式?”靳飛道:“是乃我神鷹門鎮派絕技,你內力不濟,還未學到。”他臉色一凝,緩緩道,“這是第一路‘落雁式’。”
雲殊凝目看去,只見雲萬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隐含掌法,一招未畢,一招又起,綿綿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鷹拍翅,搏擊長空。但蕭千絕卻只冷冷瞧着來爪,左一步,右一步,似進還退,只在雲萬程爪前弄影。衆人瞧得心驚,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見鬼啦?”蕭玉翎聽到,低聲道:“呆子,這便是師父的境界,幽靈幻影,白晝移形……”文靖點頭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無跡!”想到這裏,不由為雲萬程擔心起來。
雲萬程足不點地,一口氣攻出十餘招,沒沾着蕭千絕一片衣角,卻只覺胸悶氣促,血湧面頰,情知勢竭,大喝一聲,頓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滿天亂抓、十指破空有聲。蕭千絕繞他身形游走,轉得數轉,雲萬程眼裏竟幻出三五個蕭千絕的影子,匆忙收攝心神,爪下再變,宛如魚鷹戲浪。這路“沉魚式”勁力蘊在指尖,攻中帶守,随機應變。
蕭千絕冷笑一聲,高叫道:“三招已過!”雙手從袖間吐出來。方瀾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兒,小心。”雲萬程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蕭千絕雙手蒼白,越變越快,初時如白蓮綻放,轉瞬間搖成一片花海。雲萬程看得舒服,動了生平豪氣,張口長嘯,爪下連變,“栖岩式”、“沖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撲跌抓拿,縱躍如飛。蕭千絕卻悠閑依舊,出手全無火氣。二人忽進忽退,拆解到精妙之處,衆人連珠價叫起好來。
梁蕭見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驚訝無比。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尋常的武功,梁蕭早已學過,亦且蕭千絕早已練到化境,舉重若輕,條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讓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蕭練了武功,從未當真用過,即便和母親拆解,蕭玉翎也是處處容讓,不曾動過真章。此時突見有人用自家武功與人生死相搏,心裏真有說不出的激動,不由得将蕭千絕當作自身,幻想自己身臨其境,如何與雲萬程拆招,如何克敵制勝,一時眉飛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聽到梁文靖嘆了口氣,道:“勝負将分,雲萬程便要輸了!”
梁蕭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沒準,我瞧黑衣人比較吃虧……”此時雲萬程使到“鷹魂九大式”最後一路“換日式”,雙爪內抱,正要向外疾吐,忽聽蕭千絕厲笑道:“鷹魂九式,不過爾爾!”這一喝如平地驚雷,震得衆人耳中嗡鳴。雲萬程眼前一花,蕭千絕已雙手成爪,劈面抓來,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陣響,雲萬程只覺劇痛鑽心,十指盡碎。蕭千絕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聽雲萬程“喏呀”一聲,向後踉跄跌出,立定時,兩道細細的血線自他眼中流淌下來,挂在臉上。
梁文靖心中慘然,閉目不忍再看,誰知梁蕭忽地大叫一聲:“好一個‘挑字訣’呀!”此時奇變突生,衆人均是屏息觀戰,場上一派寂然,這一聲既是突然,又是童聲,越顯清亮。別人不明其意,蕭千絕卻明白之極,他挑瞎雲萬程雙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訣,霎時間,他倏然駐足,掉頭看來。
蕭玉翎驚得魂不附體,閃到文靖背後,渾身顫抖,她平日裏不信鬼神,此時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師父別将自己看見。梁蕭瞧不見場中情形,正要埋怨,蕭玉翎早已伸手,将他小口捂住。梁文靖也措手無策,夫妻二人背靠着背,都覺對方心跳甚劇,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蕭千絕卻只瞧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轉身便走。雲萬程雙眼血流如注,但兀自側耳細聽,聽他離去,不由啞聲叫道:“蕭千絕,你為何不殺了我?”蕭千絕頭也不回,冷聲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廢了你一對爪子,點瞎你一雙招子,看你還拿什麽到江湖上混去?”足不點地,便如一只黑色大蝶,飄然去遠,那頭黑虎低嘯跟随,一人一虎轉眼化作兩點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雲萬程茫茫然立着片刻,忽地呵呵慘笑起來。雲殊心中慘然,扶住他,凄聲道:“爹爹,你別動,我叫大夫去。”轉身叫道,“誰有金創藥,誰有金創藥啊?”一衆豪傑還過神來,紛紛探手入懷,去摸傷藥。這時間,忽聽撲的一聲沉響,雲殊心一緊,回頭看時,只見雲萬程腦漿迸裂,鮮血四濺。敢情他性情剛烈,無法忍受斷指失明之辱,趁着雲殊轉身詢問之際,揮掌自碎顱骨,立斃當場。衆人見此情形,俱都驚得呆了。
雲殊一愣,抱住父親,失聲痛哭。靳飛伸手按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方瀾穴道已解,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忽地一揚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雲殊,厲聲道:“哭什麽,哭得死蕭千絕麽?”又瞪了靳飛一眼,“你也是,從今以後,你便是一派宗主,當卧薪嘗膽,苦練武功,為你師父報仇才是!”他素來诙諧,此時疾言厲色,竟也威勢逼人。靳飛一呆,咬牙拭去淚水,道:“前輩教訓得是!”雲殊雙拳捏得格格作響,繼而又落淚道:“爹爹都勝不了那個大魔頭,我們又怎麽勝得了他?”他這麽一說,靳飛也覺洩氣。
方瀾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兒爪功縱然淩厲,但還稱不得當世絕頂兒的高手。”雲、靳二人一聽,均有不服之意,但轉念想到蕭千絕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瀾瞧出他們的心思,說道:“你們別要不服,老頭子說得可是實話,你們聽說過‘淩空一羽,萬古雲霄’這句話麽?”靳飛對武林掌故知之甚詳,聞言道:“方前輩,你說的莫不是窮儒公羊羽?聽說此人武功極高,但性子古怪,難以親近……”
方瀾颔首道:“說起來,公羊羽脾性雖怪了些,卻是蕭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敵手,若聽說蕭千絕出山,此人勢必按捺不住,尋着他,或許有些法子……”靳飛微一皺眉,但覺此事太過虛妄。莫說公羊羽行蹤飄忽,即便尋着他,又能如何,師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顯得神鷹門弟子無能。正胡思亂想,忽聽雲殊在喃喃道:“鳳翔先生,鳳翔先生……”語聲微微發顫。靳飛瞧他呆然絮語,生怕他悲恸得傻了,嘆道:“雲師弟,還是節哀為好……”不料雲殊一言不發,忽地轉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馳而去。方瀾、靳飛見狀齊聲叫道:“雲殊,你上哪裏去?”雲殊頭也不回,只是打馬狂奔,頃刻間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