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蕭兒!包裏還有洗好的褲子,旁的油紙包裏有你愛吃的雞腿,還有,晚上別踢被子,吃飯別挑食,還……還有……還有……”她淚流滿面,腦子裏亂哄哄的,已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梁蕭瞧着她身形越來越小,漸漸模糊。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邊哭邊追:“媽,我不要褲子……不要雞腿……媽……”忽地身子一輕,已被梁文靖托在懷裏,心頭一喜:“爹爹,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發,運起渾身氣力,銜尾狂奔。但蕭千絕何等人物,梁文靖越追越遠,望着漸漸消失在蒼莽暮色中的兩團黑影,深感絕望,陡然間,他只覺一股寒氣從心頭升起,襲遍全身,不禁打了個冷戰,心道:“怎麽了?”欲要停下查看,卻聽梁蕭哭道:“爹爹!你比烏龜爬得還慢呢?媽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趕,但身上寒氣卻越來越盛,頭腦漸漸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啊,我……我定要追……追……”又奔幾步,已只剩下一個“追”的念頭還在腦中盤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個亂葬崗子上,終于支撐不住,摔倒在地,将梁蕭壓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蕭好容易鑽出來,猛推梁文靖道:“快起來,追呀……追……”他觸到梁文靖肌膚,不由驚叫,“哎呀,爹爹……你……你身子好冷!”

梁文靖只覺寒潮陣陣襲來,渾身經脈抽搐,痛苦至極,卻又不知是何緣故。原來,蕭千絕睚眦必報,從頭到尾都沒想留他一命,只是見他夫妻情深愛重,梁文靖若死,蕭玉翎勢必傷心欲絕,故而設下計謀,借旋轉之機,先抽空梁文靖的內力,然後趁梁文靖經脈空虛,将一縷“太陰真炁”度進他的心脈,這“太陰真炁”是蕭千絕化自“玄陰離合神功”的至陰之氣,一時雖不見傷勢,卻如一只毒蟲,盤踞在心脈中不斷蠶食陽氣,過不了兩個時辰,梁文靖必然喪命。但蕭玉翎不得親見,自可走得安心。

過了好一陣,體內寒流稍退,梁文靖睜開雙目,朦胧看到梁蕭模樣,他擠出一絲笑意,想伸手給梁蕭拭去淚水泥污,可手指上卻聚不起半分氣力,不禁嘆道:“蕭兒,爹……不成了呢!”他語氣虛弱,梁蕭聽得不清楚,瞪着大眼,迷惑道:“爹爹,你說什麽呀?”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這麽一去,這個孩子形同孤兒,是飽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壞……自己統統無法知道,剎那間,禁不住淚雨滂沱,浸濕臉下的黃土。

梁蕭拼命搖晃文靖,哭道:“爹爹,你哭什麽?你倒是說話呀?”梁文靖咽了一口氣,道:“蕭……兒……”梁蕭急忙将耳朵伸過去,只聽梁文靖口中斷斷續續:“別……別……欺負……好……人……”其後又吐出幾句話,但細若蚊吶,梁蕭難以聽見,急得哭道:“你說什麽啊……”梁文靖聽得兒子哭叫,心中悲苦已極,欲再交代幾句,一口氣卻接不上來,只覺眼前白光閃爍,一個秀麗妩媚的白影漸漸去遠,再也不可觸摸。他口唇動了動,卻無聲響,眼前卻漸漸紅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仿佛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個小小的水路碼頭,朝陽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號子聲在雲裏穿行。想着想着,梁文靖終于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合上眼睛。

晚風撲面而來,梁蕭抱着父親僵直的身軀,心中茫然。這一日中接連發生人間大慘事,委實令這小小孩童轉不過念頭,甚至忘了哭泣,唯有緊咬着嘴唇。鮮血自齒間緩緩流下,滴在梁文靖蒼白的面頰上,凄涼而又詭異。

風更急,月色也似乎随之暗了一下,梁蕭打了個冷戰,驀地覺出痛來,呀了一聲,胸口煩惡,昏了過去。

昏沉中,他只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卻見四周黑漆漆的夜裏綠光閃爍,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見到口的屍體忽然活轉,驚得紛紛後退,繼而發出“嗚嗚”的威吓聲。梁蕭伸手一摸胳膊,滿是鮮血,再看父親屍體,竟已四分五裂。梁蕭這一氣非同小可,一跳而起,這時一頭大黑犬眼露兇光,頸毛倒豎,嗚了一聲,群狗亂吠,争先恐後擁了上來。梁蕭擡腳踢翻黑犬,卻被一頭灰斑大狗從後拖倒,另兩只野狗左右撲來,将他壓在下面,幾排利齒咬向他後頸。梁蕭情急間伸手亂抓,抓到一樣硬物,想也不想,舉起來反手一撩,便聽那頭灰斑大狗嗚了一聲,身子斷成兩截,頭嘴尚自挂在梁蕭的腿上,腰臀卻淩空飛起,吧嗒一聲落在丈外,其他野狗受了驚吓,嗚的一聲散開。梁蕭只覺後頸熱乎乎的,似有液體流動,定眼細看時,卻見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寶劍,敢情是長髯道士的那口寶劍,梁蕭帶在身邊,本意是和蕭千絕拼命,在梁文靖摔倒時跌落一邊。

梁蕭一劍在手,膽氣大壯,跳了起來,長劍過處,一頭野狗身首異處,霎時間,劍光霍霍,犬聲亂吠,人狗鬥成一團。梁蕭出手矯捷,那劍又利得邪乎,須臾間,野狗或死或傷,倒了一片。那群野狗被同類血氣一沖,大半喪膽,四處奔逃,但梁蕭已經殺瘋了心,施展輕功,遍地截殺。一時間,厲叫聲、慘號聲響徹夜空。

良久良久,重雲散盡,月已中天,照得山岡上白亮一片,梁蕭站在崗頂,用劍支着身軀。亂葬崗子一片死寂,只聽得孩子劇烈的喘息。這時,身後忽又傳來低低的“嗚嗚”聲,梁蕭一轉身,卻見一個毛茸茸的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屍體,梁蕭咬牙切齒,叫聲:“小雜毛!”一步搶上,長劍一揮,便要斫下,卻見那小狗擡起頭,眼中一片晶瑩,似有淚光閃動。梁蕭不由得胸口一窒,長劍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見四周血肉支離,遍地狼藉,血腥氣刺鼻難聞,霎時間,他渾身一軟,再無半分氣力,丢開長劍,抱起那只小狗,放聲大哭起來。他也不知究竟為何而哭,只覺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氣澎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哭了多少時候,梁蕭忽覺一個軟綿綿的物事在臉上掃過。睜眼一看,卻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臉頰,不由伸手撫平它淩亂濡濕的茸毛,将它放下。提起寶劍,學着白水灣的風俗,在地上挖個坑,将梁文靖的屍骸放入,然後砍了塊木頭,草草豎了塊碑,歪歪扭扭刻上父親的名字。他會寫自己的名字,是以“梁”字不會錯,“文”字也勉強能湊合,只是“靖”字卻萬不會寫,苦思良久,唯有空着。他将木板插在墳前,想了想,又挖了個大坑,将野狗屍體埋入,也豎了塊木板,但不知該寫啥好,唯有也空着。

梁蕭望着墳茔呆立半晌,只覺胸中堵得發慌,恨不得刨開墳墓,把爹爹挖出來,又恨不得抓開胸膛,把心也掏出來。只瞧到眼中淚流,終将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長劍,斜背着下了崗去。走了數十步,又掉過頭來,看了看那塊木碑,突聽得“嗚嗚”之聲,眼角一斜,那小狗蹑腳跟在不遠處,見他回望,急忙後奔,躲在一褐色大石後面,瞪着晶圓的眼珠子窺望。梁蕭掉頭走了十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它又跟在後面,但這次四野空曠,小狗團團亂轉,到處尋找藏身之處。

梁蕭走上幾步,将它抱起,說道:“小東西,老跟着我幹麽?”那狗兒見他沒有惡意,便在他懷裏亂蹭。梁蕭終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癢處,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帶着你就是啦。”說罷,向着父親墳茔看上最後一眼,跪下來,學着村裏人清明時的模樣,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抱起小狗,向着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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