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數十丈,落到老者手裏。
一名對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守了大半天,到底開張啦!”其時雙峰間罡風陣陣,那老者的話語卻掠過百尺之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鑽入衆人耳裏。那釣魚老者呸了一聲,道:“修老四,你還有臉說,你幾次三番,大呼小叫,驚走了老夫的魚兒。”另一名弈棋老者道:“你自己不濟,卻來怪人。”那童老三冷哼一聲,道:“左老二,論釣魚,除了明老大,誰能及得上我?”言辭間大有自負之意。那左老二笑道:“胡吹大氣,有空一比就知。”童老三大聲道:“好啊,誰輸了就下水做王八。”
抵達峰底溪邊,衆人棄了木牛流馬,梁蕭還沒坐夠,十分不舍,仍抱着木馬不放。花曉霜上前一步,向着童老三叫道:“鑄公公。”又向對弈二老叫道:“元公公,谷公公。”不料三人卻置若罔聞。梁蕭氣道:“這三個老頭兒大剌剌的,當他們是神仙麽?哼!有什麽了不起的。”花清淵笑道:“梁蕭你誤會了,此間風大,霜兒中氣不足,話語送不上去。”當下一手按腰,長笑一聲,道:“三位鶴老,別來無恙否?”語聲朗朗,直如虎嘯龍吟一般,在山間久久不絕。梁蕭心中佩服:“花大叔好厲害,只怕爹爹也及不上他。”
三名老者聞聲向這裏瞧了一眼,愛理不理,仍不起身。唯有童老三冷冷道:“你才到麽?腳程忒也慢了!”花清淵拱手賠笑道:“童老說得是,清淵下次定然走快些!”梁蕭聽得生氣,心道:“這些老頭子兇巴巴的,花大叔為何還要對他們客氣?”
童老三轉過頭來,望了曉霜一眼,白眉一擡,将手中青鯉抛下,道:“霜兒,送給你吧!”那尾魚還沒斷氣,搖頭擺尾,淩風彈動,直向曉霜飛來。曉霜沒料到他突然戲弄,心頭一驚,也不知是避是接。梁蕭在旁見到,一步搶上,使了個“如意幻魔手”裏的“圈字訣”,雙手一翻一圈,将尺餘長的魚兒捧在懷裏,轉身遞給曉霜。
曉霜捧過,忙跑到潭邊,放入水去。那尾魚兒初時要死不活,但掙紮數下,忽又有了生氣,潛入潭底。梁蕭奇道:“曉霜,你怎麽放了?”花曉霜見魚兒游得歡暢,心中快活,含笑道:“魚兒離了水,會沒命的。”梁蕭冷笑道:“說得好聽,難道你就不吃魚?”曉霜一愣,道:“我吃的,不過……不過……”她驀地面紅耳赤,“我瞧它可憐……”梁蕭白她一眼,心中冷笑:“爹爹是濫好人,女兒也是濫好人。”
卻聽童老三又道:“清淵!這小孩兒是誰?”花清淵聽他語氣不善,微凜道:“他是秦大哥帶到臨安的孩兒,名叫梁蕭。”童老三道:“他的武功是你教的麽?”花清淵搖頭道:“不是。”童老三冷哼道:“蕭千絕的如意幻魔手,諒你也教不出來。”梁蕭心忖道:“老頭兒眼珠子好賊,我只露了半招,他就瞧出來了?”
花清淵也似吃了一驚,正要回頭詢問梁蕭,忽見童老三把漁鈎一揚,挂在岩石之上,将身一縱,好似一只灰色大鶴,貼着岩壁翩然落下;霎時間,漁線在空中抽盡,童老三驀地丢開漁竿,翻個筋鬥落在潭邊,身子一晃,便至梁蕭身前,曲指抓出。這一抓精微奧妙,梁蕭胸口一緊,頓被拿住,不覺怒道:“臭老頭,你抓我做什麽?”
童老三被這句“臭老頭”罵得一愣,變色道:“小子,你是蕭千絕的門人?”梁蕭也勃然大怒,叫道:“誰是那老王八的門人!”鼓起腮幫,一泡口水吐出去,童老三急忙扭頭閃過。花清淵大驚,欲要上前勸解,卻又遲疑,忙向妹子遞眼色,着她上前開解。但花慕容惱恨方才被梁蕭占了上風,只盼他受些羞辱,好消去自己心頭之恨,是以默不作聲,存心瞧這小子出乖露醜。
老少二人瞪視半晌,童老三神色漸緩,放開梁蕭,皺眉道:“小家夥,你怎麽叫蕭千絕老王八?”梁蕭道:“他本來就是!”童老三更覺詫異,暗忖梁蕭若是蕭千絕的後輩,決無這般辱罵的道理,不覺心中猶疑。哪知梁蕭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童老三一驚,急忙運勁,他內功了得,直震得梁蕭牙齒生痛,但梁蕭就是死咬不放。童老三好容易将他揪開,手背上竟多出一圈血印,一時驚怒交迸,厲聲叱道:“渾小子,你瘋了?”梁蕭恨聲道:“你再說我是蕭千絕的門人,我把你手咬掉!”童老三濃眉一聳,怒道:“你既然不是他門人,怎麽又會他的功夫?”梁蕭瞪眼道:“你管不着!”童老三臉一沉,厲聲道:“你不說個明白,休想過這石箸峰去。”梁蕭奮力拿頭撞他,但童老三卻如銅澆鐵鑄,不動分毫,梁蕭撞了數下,反而頭眼昏花,幾欲跌倒。
忽聽遠處有人哈哈笑道:“童鑄,你老臉厚皮的,用強對付小娃兒,不嫌害臊嗎?”衆人轉眼一瞧,只見修老四不知何時已下了山峰,飄然近前。剩下一個左老二仍舊坐在山頂,凝視身前棋局,似乎峰下一切與他全無幹系。
童老三被他一頓譏諷,羞怒道:“修谷,你少說大話,有能耐的,你來問他!”修谷笑嘻嘻走到梁蕭身前,溫言道:“小娃兒,告訴公公,蕭千絕是你什麽人呀?”他慈眉善眼,笑起來一團和氣。梁蕭瞧他為自己出頭,嘲諷童鑄,已有說不出的好感,再經他這麽一問,不覺心口溫暖,脫口便道:“他是我的大仇人!”修谷眉頭一擰,又笑道:“小孩子不能說謊啊。”邊說邊從袖裏取出幾顆姜糖果子,溫言道,“你乖乖說實話,公公給你糖吃。”梁蕭說了實話,反被當作說謊,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生氣,猛地揮手拍出,修谷雖是武學高手,但未料到此着,手中姜糖頓被悉數打落。童鑄哈哈笑道:“修老四,你裝好人又怎麽着?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修谷臉色時紅時白,十分狼狽。
峰頂上那左老二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們兩個老家夥活了大半輩子,仍是毫無長進。哼,這小子既然不肯說實話,趕走了便是。”花清淵一驚,忙插口道:“左老且慢,我與這孩子有言在先,一定要帶他入谷的。”童鑄、修谷對視一眼,各各皺眉。左老二冷笑道:“你是一宮少主,自不将咱們這些老朽放在眼裏,你說如何,那便如何,我左元說的話,權當放屁。”
花清淵額上冷汗涔涔,慌道:“左老言重了,清淵決無此意。”梁蕭見他為難,頓生傲氣,昂首道:“花大叔,你不用跟這些老頭子客氣,不讓我過去,我走了便是。”說着轉身便走,但童鑄手如鋼爪,如何掙紮得開。童鑄冷哂道:“不說實話,就不要想走。”花清淵見此情形,束手無策。這時間,花曉霜忽地走上一步,拉住童鑄衣袖道:“鑄公公,你……你放開蕭哥哥好麽?”童鑄愣道:“蕭哥哥?”望了梁蕭一眼,明白過來,連搖頭道:“這可不成……”話沒說完,乍見花曉霜大眼中湧出淚來,不覺一愣,他雖不肯賣花清淵的臉面,卻頗為憐愛這個小女孩兒,見狀只得推開梁蕭,撫着她臉,連聲道:“乖霜兒……好霜兒,別哭,別哭,嘿,你看……鑄公公這不放開他了麽?”花曉霜破涕為笑,見梁蕭要跑,忙拉住他道:“蕭哥哥,你不是還要學劍法嗎?”梁蕭一愣,猝然止步,心道:“是啊,我是來學本事的,若能學成劍法,打敗蕭千絕,受些屈辱又算什麽?”想着雙腳再也挪不得半步。
花曉霜一笑,拉着梁蕭從童鑄身前經過,童鑄大感驚愕:“當真奇了,霜兒這等乖巧的孩兒,怎地維護這個小子?”眼見梁蕭趾高氣揚,故意斜眼看他,頓時氣得直吹胡子。花清淵見狀松了口氣,向童鑄拱手道:“童老想必瞧錯了,他怎會是蕭千絕的弟子……”童鑄兩眼一翻,冷笑道:“哪裏錯了?老夫與蕭老怪交手的時候,你還光着屁股亂跑呢!”花清淵被他說得耳根通紅,嗫嚅道:“那……那是!”
童鑄冷笑道:“好,你既然護定了他,老夫也懶得管了。哼!諒他小小年紀,也興不起什麽風浪。”袖袍一拂,徑直到峰下,一手握漁竿,一手轉動竿上手柄,左足在石壁上一撐,倏地騰起丈餘,再轉手柄,又升起數丈。如此忽起忽落,轉眼便到了峰頂,童鑄兩手叉腰,向着東方,昂然長嘯。
梁蕭瞧得有趣,心道:“這老頭兒人雖可惡,爬山的法子卻好玩。”正想着,突見兩峰之間,一艘龍舟晃晃悠悠,順流而下,這龍舟不同尋常,尋常龍舟頭尾分明,這艘船首尾均是龍頭,張口怒目,甚是威猛。
船頭一人四十年紀,容貌清奇,雙手按着龍頭雙角,并不操橹劃槳,可那船卻似活了一般,兩側六只鐵槳整齊劃動,催舟前行。花清淵見龍舟近岸,拱手笑道:“葉钊兄!怎敢勞你大駕,惶恐惶恐。”那人也笑道:“淵少主取笑了。”
花慕容摟着曉霜上船,梁蕭跟着跳上,腳下故意運勁,震得龍舟猛然一晃。葉钊失笑道:“小東西,你想弄翻船麽?”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道:“他就愛無事生非。”又向葉钊笑道,“葉大哥,嫂子好嗎?”葉钊哈哈笑道:“好!好!得容少主關心了。”見衆人上船,他轉身将船尾龍角扳動數十下,忽地放開,那船身六只鐵槳一齊翻飛,馭着龍舟逆水而行,只不過船尾變做了船首罷了。
梁蕭看得吃驚,俯身往下張望。花慕容叫道:“你做什麽?可別掉下去了。”梁蕭道:“奇怪,這下面怎麽沒人劃船?”花慕容失笑道:“這叫千裏船,是古時算學大家祖沖之所造。船兒除了發動與轉向要用人力,其他時候,都靠水力推動。”梁蕭道:“祖沖之是誰?武功很好嗎?嗯……算學又是什麽?是不是很厲害的武功?”花慕容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早先在梁蕭那裏折了一陣,耿耿于懷,此時總算扳回一城,正要出口譏諷,花清淵已笑道:“算學雖不是武功,卻自具奧妙。祖沖之是五胡亂華時的算數宗師,他首創割圓術,算出了圓周率,并依日月之行,推算出大明歷,沿用至今,這個不用人力駕馭的千裏船也是他的發明。”梁蕭恍然拍手道:“我知道啦,他和諸葛孔明一樣,都是極聰明的人!”花清淵笑道:“說得是!”
說話之時,千裏船穿過怨侶雙峰,漸入群山幽處,河床漸漸陡峭,溪水也變得湍急。忽聽嘩嘩水響,轉過一道彎兒,前方現出六道瀑布,飛瓊濺玉,好似在兩岸懸崖上挂了六個水晶簾子;瀑布下白浪翻滾,咆哮如雷,連石塊也身不由己,跳脫飛濺。但水流越急,六只鐵槳劃動也越是迅疾,催動千裏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過瀑布,千裏船進入一道峽谷。峽谷兩岸崖壁聳立,向內微凹,狀若扇貝,越往上去,越是狹窄;崖壁色彩奇特,瑩潤潤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縷暮色斜掠入峽,照在壁上,反複映射,一時間峽中流金溢彩,讓人眼花缭亂。
在“彩貝峽”中行了半個時辰,梁蕭坐得不耐,問道:“花大叔,還有多遠?”花清淵正要答話,忽見千裏船駛出峽口,前方豁然開朗,溪水在山間彙聚成一個湖泊,湖邊青峰錯立,雲霧缭繞,數十只白鶴唳聲清亮,在晚照中翩然往來。葉钊手挽龍角,忽地朗聲歌道:“水接西天霧裏花,雲飛鶴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一曲狂歌動晚霞。”歌聲豪放清絕,在群山中久久回蕩。
花清淵站起身來,遙指道:“蕭兒你瞧,那便是栖月谷、天機宮了。”梁蕭極目望去,只見與岸相接處,三處飛瀑,似從天落,三個蟠龍纏繞的奇形巨輪在瀑布前緩緩轉動,帶動千百根細長銅臂,在水中時隐時現,有若無數蛟龍糾纏。梁蕭瞧得目定口呆,失聲道:“那是什麽?”
花清淵道:“那是天樞、天璇與天玑。這三大巨輪,在栖月谷前已然轉動三百年了。”梁蕭奇道:“它們有什麽用處?”花清淵笑道:“說來話長!待會兒你自當知曉。”
湖水平緩,千裏船慢下來,自三輪之間緩緩經過。只見前方兩崖摩天,森然對峙,崖壁上鬼斧神工般镌着兩行行草,依稀可辨。右方是:“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左面是:“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這兩行字遒勁絕倫,字字均有數丈見方,最末一筆直入水中,氣勢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