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秉燭夜話

“急性闌尾炎穿孔,還好送得及時,現在已經沒啥大事了。”齊院長略微有些疲憊地走出手術室,當衆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我想起前世電影電視中見過的那些鏡頭,不由暗暗好笑。往常總笑話導演沒新意,老給醫生編這麽句破臺詞,如今看來,倒真是來源于現實生活呢。這不齊院長一出來,張嘴也是這麽一句?

就在給小青姐做手術那會,嚴主任和老爸已經将情況問了個大概。

老爸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敢一個人摸黑打亂墳崗裏過的主,平日裏最恨的就是裝神弄鬼的家夥,聽二姐繪聲繪色地描述我與師公鬥法的場景,不由得眉飛色舞。

嚴主任表情更是誇張,甚至鼓起掌來。

“了不起啊了不起,晉才,真眼紅你生了個這麽厲害的兒子。”老爸笑道:“主任,不興這麽誇小孩子的,要将他誇上天了。”行啊,老爸!

我在心裏說。

這才轉做行政幹部幾天,老爸說話的技巧又見長了。依照老爸的性子,擱在以前一定順着嚴主任的話題開個玩笑。那時與嚴主任分屬不同單位,開開玩笑原本無妨。如今可是上下級關系,嚴主任又對他有知遇之恩,再口無遮攔地開玩笑,就有些不妥了。适當的謙遜是必要的。

中國官場,對這個尊卑上下,歷來看得極重。

老爸稱呼嚴玉成為“主任”而不是“嚴主任”那也大有講究。既透着親近又不失尊重。一字之差,卻是奧妙無窮。這些細微之處的講究,想來也不會有什麽人和老爸交流,應該是老爸自己琢磨出來的。

看來前世的老爸,只是缺乏這麽個機會而已。一旦機會降臨,老爸的表現真還可圈可點。

齊院長宣布小青脫離了危險,大夥都松了口氣。七伯母當即就拉住我的手,抹開了眼淚。我這人不大受得了這個,頓時渾身不自在。

七伯畢竟是男人,倒也知道交代一下場面,連連向齊院長道謝,又向嚴主任鞠躬。至于老爸,那是自家族房兄弟,說感謝的話反而多餘。

然而七伯不好意思向老爸道謝,卻将這個意思轉到了我頭上。

“說起來,這回真是多虧了小俊呢……要不是他,我家小青就沒救了……”偶滴神!七伯母抹眼淚已經叫我渾身難受,七伯再來這麽一招,還讓不讓人活了?剎那間我真産生了暴走的沖動。

唉,這個出風頭逞英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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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七伯絮絮叨叨,還要誇下去,我不得不将求援的目光望向了嚴主任。

也不知是嚴主任沒明白我的意思,還是故意使壞逗一逗我,對我的求援視而不見,反倒變本加厲,笑呵呵地說:“不錯,小俊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看該給你發個大獎狀呢。”我頓時将這位未來的向陽縣太爺恨得牙癢癢的。

好好好,你既然如此促狹,待我使潑你看。

“伯伯好小氣,這麽大功勞就發個獎狀,真是哄小孩子呢!”

“啊?”嚴玉成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那你說說,要什麽獎勵?”

“我要獎金!”

“小俊,別胡說。”老爸頓時板下臉來。小孩子活潑調皮那沒什麽,時機合适的話很能讨人歡喜。這一沾上銅臭味,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嚴主任擺擺手止住老爸,臉上笑容不減:“那你要多少獎金呢?”我轉向齊院長:“院長,小青姐的醫藥費要多少錢?”

“這個,我還沒仔細算過,切除闌尾不是什麽大手術,今後幾天的住院費、醫藥費七七八八的加起來,大概也就是四十塊錢左右吧。”要換個地方,齊院長對我這樣的小屁孩正眼都不會瞧一下。當着兩位主任的面,卻是不好拿大。

“好,嚴伯伯,我就要四十塊錢獎金。”

“哈哈,晉才,你兒子當真非同一般呢。小家夥,你是想要我們免了你七伯的醫療費嗎?”老爸就跟着打了個哈哈。

這個事情,他可是不好表态,畢竟要避嫌。

“是呢,嚴伯伯,七伯家沒錢給小青姐看病。要是有錢啊,也不會叫那個什麽師公來捉鬼了。”嚴主任不笑了,很認真地看着我,點了點頭,轉向老爸說:“晉才,我看這個事情要好好抓一下,破四舊那麽多年了,農村社員還是那麽迷信,要不得呢。”這話正合老爸心意,馬上點頭:“好的。主任,我看不如大整頓一下,把這些裝神弄鬼的師公巫婆都抓起來,送到水庫工地上去出出工,也好給他們一點教訓,在全公社好好宣傳一下破四舊的必要性。”

“嗯嗯,這個辦法不錯,就是這麽辦。”我卻目瞪口呆,心中連說厲害,嚴主任果然是天生做官的手段,輕輕一句話,就将四十元獎金的事撇到一邊,逮住師公巫婆出氣。

要說也不怪他,四十塊錢不是個小數目,相當于他一個月工資。而且也缺少個名目,不是随随便便說給就給的,這個先例不能開。假使全公社每個社員生病都要他免醫療費的話,他這個公社主任就沒得玩了。

只是苦了那些師公巫婆,無端端的要抓去修水庫了。

當時興修水利,乃是政府牽頭,各大隊出勞力,計算工分,沒有現金報酬的。這還是正常出工,倘是各大隊的四類分子(地富反壞)二流子這些有問題有劣跡的人,每逢這個時候,就要被抓進學習班,義務出工,不但沒有工分計。連飯菜都要自家帶。

這個專政手段,端的厲害。要不一個公社革委會主任,兵頭将尾的官,竟隐然有“百裏侯”的威勢,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來形容就是“跺一腳地動山搖”這些強力的專政手段,居功不小。

見我扁着嘴,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嚴主任笑道:“小家夥,你獅子大開口,伯伯偏不如你所願。不但沒有獎金,連獎狀都沒了。哈哈,失算了吧?”當下也不待我有何言語,對齊院長說道:“老齊,既然病人家裏生活困難,你們衛生院就盡量算優惠些,能免則免吧。”老齊也是極有眼色的人,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嚴主任下了指示,老齊自然照辦,您就盡管放心吧。”當下安排各人住宿。七伯母留在衛生院照看小青,七伯和小舅這些成年人連夜返回柳家山。公社只有一個三間房子的招待所,他們也舍不得花那個冤枉錢。反正十來裏地也不遠。至于我們三個小孩子,自然不能再趕夜路回去,就在公社住下。

大姐在公社中學讀書,老爸調到公社後,也給她安排了一間宿舍。二姐三姐就和大姐擠一張床。好在天氣不算太冷,一個晚上也能将就。

我就住在老爸房裏。

剛在床上躺下,嚴主任推開門走進來。

“主任,累了一夜,你也辛苦了,怎麽還不休息?”老爸有些詫異。

“睡不着啊。索性找你聊聊天。”

“好好好,我也正睡不着……主任你坐。”嚴主任坐下,瞟我一眼,笑道:“要不還是算了,小俊也累了,該好好休息。”我一翻身坐起來,說道:“伯伯,我不睏。”老爸說:“你明天還要讀書呢。”我撇撇嘴:“天天讀書,我也累了,想玩一天呢。”想起周先生那張作息表,老爸頓時對我無比同情,當即點頭:“好好,就玩一天。你先睡覺。”

“嗯。”我剛一合上眼睛,老爸就掏出煙來:“主任,抽煙。”老爸,您這不是故意整人嗎?

我在心裏又叫起來。

須知我的前世,乃是一個标準煙槍,每天要燒兩包煙以上。重生之後,身體倒是沒有了對尼古丁的依賴,然則香煙的那個美妙氣味,仍然足以讓我心癢難搔。

原就準備裝睡偷聽他們聊天,如今只有更加使勁将雙目緊閉,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唉,老天爺也是促狹,讓咱少穿越幾年不行麽?哪怕只是三五年,趕上八十年代初,我十來歲了,許多事情做起來豈不方便得多?就算仍是不能公然吞雲吐霧,起碼每月多吃幾頓肉。給一家夥整回七六年,又是饞肉又是饞煙,整個一小可憐!

咦,不是說聊天嗎?怎麽好一陣不見吭聲?

我好奇地睜開眼睛,只見嚴主任神情嚴肅,似乎深有憂色,老爸的神情也頗不輕松。

“唉……這四人幫不都粉碎了麽,中央的政策,怎不見調整呢?”嚴主任深深吸了一口煙,伴随着一聲嘆息重重吐出。

老爸不知嚴玉成言語所指,也不好搭腔,只是點頭。

“就說今晚這事吧,類似你七哥這樣,沒錢給孩子看病的社員,怕是不在少數。這樣下去不行啊。”

“嗯,年年辛苦年年受窮,不大力發展生産,終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是啊,大集體生産,吃大鍋飯,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人人磨洋工。集體沒有一點積累,無法投入,地力一年比一年貧瘠,産量只會越來越低啊!”

“這是個死結,中央政策不變,這個死結就解不開啊。”我暗暗嘆氣。當時基層幹部乃至普通社員很多都意識到“大鍋飯”的危害性,卻無能為力。我知道,要到兩年後,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年底,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的十八位農民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私自搞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由此拉開中國農村改革開放的帷幕。但是現在,還太早了些。對于這樣根本的大政方針,遠不是嚴玉成和老爸這一級別的基層幹部所能撼動的。貿然鼓動他們去趟這個雷區,絕對有百害而無一利。待到歷史證明他們是正确的,恐怕也毫無東山再起的機會了。

我緊張地思考着,有沒有什麽辦法既能不觸犯中央現行政策,又能增産豐收,多少改變一下家鄉貧窮落後的面目呢?

但是我雖然自未來穿越回來,對于這樣的事情也全然無能為力。

“還是再等一等吧,說不定中央政策很快就會有變化呢。”老爸安慰着嚴玉成,也安慰自己。

“嗯……眼看就要過冬了,山北幾個大隊,怕是要斷糧……這樣,我明天就去那裏走一圈看看。今年決不能再餓死人了。”紅旗公社管轄的地域比較大,而且大都是貧瘠的山區,尤以山北為最。是真正的窮山惡水,人多地少,老百姓常年在石頭縫裏刨食。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紀,山北幾個村莊的貧苦也依舊觸目驚心,只能說勉強解決了溫飽問題。

聽嚴主任的話語,似乎山北幾個大隊往年曾經餓死過人呢。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家裏也要有人管事才行。”老爸笑了笑:“不是還有張主任嗎?他可是二把手。”

“嗨,他呀……”嚴主任搖搖頭,不再說下去。雖然他和老爸交好,畢竟不願當面貶低自己的副手。

老爸也就不再多說,笑道:“你放心去,家裏的事情我會照看的。”按照革委會領導的內部分工,老爸排在張主任之後,乃是三把手。但大家都知道老爸與嚴主任走得近,而且是土生土長的紅旗公社人,威望卻在張主任之上。

“嗯,有你在家,我放心呢。早點休息吧。”嚴主任拍拍老爸的肩膀,起身準備離去,一眼瞥見我賊膩兮兮的樣子,就知道我在偷聽,忍不住伸手打了我一巴掌,笑罵道:“小家夥,人小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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