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娃娃,不是我老曲蒙你,再怎麽樣你也是個女娃,女娃就應該嬌滴滴地被養在家裏做做女紅彈彈琴,到了年紀便出閣嫁為人婦,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

“曲師傅,在我們黑河村,女娃娃是饑荒時候全村的儲備糧。”

“……還有這事?窮山惡水出刁民啊……不過那不一樣,那不一樣,這裏是央城,是天子腳下,怎麽還能發生這人吃人的事兒?娃娃,你且聽我細細道來,你是個女娃,應該拿的是真正的繡花針而不是繡春刀,應該見血就暈倒而不是舉着刀子見血更興奮喊打喊殺……娃娃,你若想要留在皇城也不是沒有辦法,看在你替我保守秘密的份上,當今從一品中書省官員平章政事君國民當年欠我一個恩,如今我便把這個人情讓給你,大可讓他收了你做義女,待到明年大選之時你便可入宮參選—-—”

曲朝歌還在試圖循循善誘。

但是白術的重點已經飄的很遠:“……這朝廷之上有幾家姓君的?”

“就一家。”曲朝歌抿抿唇,看似很不愉快地說,“他那個兒子君長知啊——”

“…………”

君長知他爹收了她當義女,她豈不是成了君公公的妹妹?

……別鬧!

一時間,白術的腦袋搖得都快從脖子上掉下來。

曲朝歌看她反應這麽強烈還覺得奇怪:“怎麽,當娘娘那都是人上人,你個娃娃還不願意啊?鐵了心想要往這錦衣衛裏鑽的人這年頭也不多見了,畢竟這差事真沒你想象的那麽——”

“我知道,”白術笑了笑,擡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說,“紀雲紀副指揮使已經給我說過了,錦衣衛當值工作力度大,不适合女人。”

“他知道你是女的?”

“他不知道。”

“那都有誰知道?”

“誰都不知道,”白術說,“雲指揮使瞅見我泡澡了,也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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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朝歌看着面前這女娃一臉驕傲,一時間有點不明白她在驕傲個什麽勁兒,看着面前這幹癟得像是搓衣板似的孩子,他皺起眉,這十歲放在央城的一些皇親國戚家的家裏,算是可以上折子等皇帝指婚的年紀了……再過兩年,等她再大一些,體型特征就越發明顯,到時候——

“我知道的,曲師傅。”白術想了想,仿佛是看出了此時在她面前沉默坐着的男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奉至面前的曲朝歌面前,“倘若有一天我被識破了,招來殺身之禍,到時候也請曲師傅一定要矢口否認早知我白術是女子的事實,事情已經這樣,進了這皇宮我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我不想拖累其他任何人,可是……”

白術頓了頓,掀起眼皮子,這一次她不再逃避,只是看着面前的男人,近乎于一字一頓道:“可是,我也不想就這麽離開。”

曲朝歌一愣。

他擡起頭,對視上面前這十歲的孩子那雙閃着晶亮光芒的黑色招子,雙眼之中滿是不甘心與堅毅——這眼神太令人熟悉了……他突然想起了當年錦衣衛剛剛挂牌從陰暗處走到陽光下時,站在新修建的專供錦衣衛入職的祠堂等待着領飛魚服與繡春刀的自己,當時的他和一幹四十五名兄弟,每個人都眼睛都像是這樣,賊亮賊亮的。

滿滿的,都是對于未來的期待。

一聲嘆息之後,曲朝歌最終是妥協了。

眼前的孩子除卻性別不對,他真的也挑不出其他太大毛病來。

“你這事必須要跟管醫術的老袁商量下,”曲朝歌說,“今後出任務,有了個什麽傷痛,你終歸是要落在他手裏,與其等以後才出漏子,不如現在就表明方可看出一番誠意,誠意到家萬事好商量,更何況,再過一兩年,或許就是今年,待你來了天癸……”

白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所謂的“天軌”是什麽翻譯。

直到她看見面前這男人雖面無表情,眼中閃爍着尴尬的光,這才反應過來,是“天癸”而不是“天軌”,這說法以前白術沒聽過,她知道古代有把月經叫“癸水”的,想必“天癸”的“癸”大概就是與“癸水”的“癸”同樣的一個字吧?

……古代對于大姨媽的說法真心文雅得叫人難以直視。

見白術木着個臉沒反應,曲朝歌面無表情地繼續道:“待有了那玩意,每個月你就少不得多幾天休息……錦衣衛三至五人一房,大通鋪,那東西夏季味道重,女子身上本來汗液便不重,一來二去,血腥氣息若是掩藏不住,仔細讓人心中起疑……”

曲朝歌的一番話将白術說的心驚膽戰。

直到他提起之前,她之前從了沒有想到過大姨媽的問題。

在以前,她睡覺從來不怎麽老實,一晚上起來發現床上一塌糊塗那是常有的事,若是放到現在,一想到古代更加沒有所謂防側漏的那玩意,想了想一覺醒來發現把睡隔壁的錦衣衛兄弟身上蹭一身大姨媽的情景,白術沉默,只覺得這畫面太美。

“錦衣衛的鼻子都跟狗似的,血腥氣肯定瞞他們不過,這是職業病——到時候你可讓管醫術的老袁給你配個去味的香囊……”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白術一臉風中淩亂地說,“萬一我就不會來那個東西了呢?我從小被當男娃養,搞不好老天爺就把我真實性別忘了……”

“胡說八道。”

“……”

與曲朝歌就各種未來可能會出現的問題讨論了一番,當白術從這考核“天賦”的房間中走出的時候,已時近亥時。

此時,整個皇城禁地陷入黑夜的沉寂,各宮都紛紛前後腳熄滅了燭火,洗漱完畢準備上床安歇,當白術一腳跨出門欄,遠遠地便可看見靠在走廊柱子上抱臂站着的紀雲,那腦袋像是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顯然是因為等待時間過久,這會兒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在來到皇城的路上,為了确保君長知的安危,紀雲一行錦衣衛每夜也會安排輪班當值守護,再加上趕路的時間也緊,一連兩天沒機會合眼那是常出現的事情,但是就在那種情況下,白術也從未看見過她這師父偷偷有過瞌睡,哪怕是睜着一雙赤紅的雙目,也愣是這麽一路扛了下來——

而回到了皇城,他似乎是終于放松了下來。

這會兒的功夫,居然光是站着靠着門柱都能睡着。

想想也是,連日來的奔波,還不容易回到皇城紀雲卻完全沒閑下來,剛回來腳不沾地便去皇帝那兒述職交差,一回來便帶着白術進行考核,全程老媽子似的陪同,一點兒也沒來得及找到機會好好休息——然而此時,哪怕是處于睡夢中,那紀雲的耳朵似乎也極靈敏,當白術來到他面前,正欲伸手輕輕拍醒他,卻在下手之前,紀雲已經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低頭瞅着站自己跟前的白術,開口說話時,聲音之中還帶着來不及掩飾的疲憊倦意:“結束了?”

“嗯,”白術拉住紀雲的袖子,拽了拽,“過了。”

難得自家徒弟如此乖巧,紀雲便由着她拉自己的袖子做出這等幼稚行為,露出個含糊的笑:“過了就好。”

言罷,頓了頓,主動伸出手攔住白術單薄的肩膀:“回去睡覺,今晚你睡我的屋,明早跟我去見皇上,再去祠堂取了二十八的牌子,你就是正式的錦衣衛了——從此跟着師父我,吃香的喝辣的勾搭姑娘也要最美的——”

白術:“…………副使大人,謹言慎行。”

……

第二天。

天剛蒙蒙亮,白術便被紀雲從床上拖了起來,副使大人拽着他睡眼朦胧的愛徒出了屋,往澡堂子一扔,只留下一句“洗幹淨”,這不負責的師父便飄然離去……白術睡意朦胧地泡了個清晨澡,途中差點兒沒把自己淹死在溫泉裏。

等她好不容易掙紮着從澡堂子裏爬出來,一路摸到小廚房,這才發現其餘的錦衣衛已經七七八八地吃得差不多了。桌子上的碗中還剩一個饅頭,盛小米粥的碗倒是已被刮空,白術目光一頓,最終停在了紀雲的手邊,那裏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碗裝得滿滿的小米粥,紀雲卻沒有動,很顯然是專程給她留着的。

濃濃的米粥香讓饑腸辘辘的白術前所未有的意識到副使大人搞不好真是個好師父。

此時桌邊還有其他人,其中包括二十一在內的幾名錦衣衛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收拾的幹幹淨淨人模狗樣,這會兒二十一正忙着往自己的嘴巴裏倒小米粥,見白術走進來,從碗邊緣給了她個正眼含糊地從嘴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便算是打過招呼,白術微微眯起眼露出個笑容,正欲跟這今後的掌管自己胃部的大人好好打個招呼——這時候,見到一早上跟自己深仇大恨似的徒弟這會兒隐約有要跟二十一微笑的節奏,坐在桌邊的紀雲不高興了,雙眼微微一眯,看也不看将手邊的一個大白饅頭往二十一那邊砸過去,邊罵道:“你那叫打招呼麽?狼吐虎咽像什麽話,知道今早輪班便少賴床起早些,也不至于現在像個餓死鬼投胎似的在這丢人現眼!”

二十一就像是後腦勺長了只眼睛似的,看也不看伸出一只手穩穩地将大白饅頭接住,喝空的粥往桌子上一擱,惡狠狠地咬了口大饅頭道:“你就招惹我,今晚往你飯碗裏擱耗子藥!”

“喲,欠練了是吧?”紀雲笑眯眯地将自己的一條腿往藤條椅子上一踏,小流氓似的從二十一吹了聲口哨,“來跟哥比劃比劃?”

“老子沒空跟你玩,”二十一翻了個白眼,抓着那大白饅頭從桌邊站了起來,胡亂抹了抹嘴說,“你們昨天帶回來那個肥蟲今日看審,昨天夜裏他那個在詹事府做少詹事的姐夫來過,托人想往咱們這送銀子指望今天的板子能輕着點……”

當家屬的往錦衣衛手裏送銀子指望着他們辦事留幾手這事兒并不少見,通常情況下作為老大的雲峥也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過去了,畢竟打板子這事,只要別太過分,打輕了打重了本來也就是全憑執杖錦衣衛的一念之間……

這會兒聽二十一這麽一說,紀雲反倒是一愣,收斂起臉上的嬉皮笑臉:“銀子收了?”

二十一應了聲,眼皮子都沒擡:“收了啊。”

紀雲臉上的表情頓時不怎麽好看:“誰收的?”

二十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老大收的。”

紀雲一愣。

“不收還給拒了不成?”二十一翻了翻眼皮子,“他姐夫也就是個正四品,原本大小也算是個官,可是這會兒萬歲爺朝堂上等着殺雞儆猴呢,誰敢賣他這個面子啊?所以老大銀子是收了,不過讓咱們該怎麽來還是怎麽來別含糊……今日我看那肥蟲免不了就是一陣毒打,接着就扔大理寺了,被咱們兄弟這實實在在過了一道手,文官名都去了大半條,哪還輪得到他君長知再審,怕是有的沒的全給招了吧……”

紀雲像是沒料到這轉折,愣愣地問:“……那銀子呢?”

“打完了再退回去呗。”二十一笑眯眯地說,“老大說了,免得人家大晚上賴在咱們府門前不走,撒潑打滾那多難看。”

紀雲想了想,臉色稍微好轉,卻也沒直接順着這話題接下去,只是沖着正準備轉身往門外走的二十一招招手,勾起唇角又笑道:“你回來,回來,回來……”

“幹嘛?”二十一一臉警惕。

“今兒哥跟你換班。”紀雲懶洋洋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慢吞吞地說,“你自己玩去。”

“你別是跟君公公一塊兒呆久了沾染上什麽怪病了吧?”二十一看着紀雲,就像看神經病似的,“剛回來,皇上準你三天休假你他娘不好好珍惜,主動要求加班是什麽毛病?”

“關你屁事。”紀雲懶懶地斜了他一眼,順手将手邊的粥往白術那邊推了推,一邊動作一邊說道,“我去換衣服,你把這粥喝了,一盞茶時間後門口見,師父帶你看熱鬧去。”

白術:“……”

二十一懵了:“怎麽,你還準備親自動手啊?”

紀雲看他一眼:“啊,怎麽啦?”

二十一笑了,看上去還挺幸災樂禍的:“那肥蟲怕是連大理寺都不用去了,直接叫他姐夫給料理後事便可。”

二十一一邊說着,一邊直接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看這架勢是同意紀雲和自己換班了。其他今日當值的兄弟離開後,紀雲也匆匆回房間去換飛魚服了,廚房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白術就挨着二十一坐了下來,端起桌邊的米粥喝了一口,想了想又覺得哪裏不對,轉過頭問坐在自己身邊的人:“以前發生過這樣在朝堂上就把人打死的事?”

“經常發生,反正萬歲爺也不會說什麽,私吞赈災糧這等可恨的事,到最後左右就是個死,現在直接打死反倒是便宜了他。”二十一這會兒不急不慢地撕扯手中的饅頭,掰開了還沒忘記分一半給白術,一邊說道,“大板子打下去下一秒會發生什麽誰也說不準,但是一半若是那犯了事的沒怎麽得罪過我們便也就那樣了,家裏人打點過的還能更輕一些——唔,咱們打人是有規矩的,怎麽打,打成啥樣都有個程度,以後讓紀哥兒仔細教教你。”

“……”

“怎麽,吓着了?這就是事實啊,咱們錦衣衛就是這麽一招人恨的差事了。”紀雲摸了摸鼻子,臉上的笑容不變,“可是你就是要狠,這樣那群狗日的也就不敢輕易開罪了咱,指不定今天趾高氣昂,明天就淪落到咱們哥幾個的手下了。”

二十一說完,見旁邊的白術悶不吭聲,便伸出手“啪啪”拍了拍她那比廷杖往橫的算粗不了往豎的算可能還矮半個腦袋的小身板,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只管閉上眼腦袋往褲腰帶上一挂,管他是誰有本事只管從哥褲腰帶上将腦袋拿了去。”

“………………”

“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歡迎你,祝你日後洪福,壽終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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