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術加了班,交了記錄薄,邁着蹲了一晚上快蹲成羅圈腿的兩條小短腿一路兇神惡煞地殺回都尉府,胡亂喝了一碗小米粥,什麽味兒都沒嘗明白,一想到一會兒還要正常輪值她的腦袋和下一秒就要爆炸了似的突突的疼,一邊嘆息着這錦衣衛的活真心不是人幹的,一邊爬回房間撲倒在床,腦袋嗡嗡地吓還沒來得及閉上眼三秒,房門又便被人推開了。

來人也不說話,就是将門推開了個門縫,伸了個腦袋進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

白術也不看出現的人是誰,只是将自己捂在枕頭裏頭也不回地說:“小點兒聲,老子補眠。”

探進腦袋的是二十一,他這是前腳剛跑到萬歲爺面前換完班,後腳又被指使了回來,此時此刻他看着撲倒在那大通鋪上昏昏欲睡的小身板,皺起眉,也有些不忍心道:“小狼崽,起來吧,換好衣服萬歲爺傳你呢。”

在心中高呼三聲打倒封建迷信共産主義萬歲,白術深呼吸一口氣,一張小臉死死地埋在枕頭裏悶悶地說:“你告訴萬歲爺,昨兒我不小心從房頂上摔下來,摔死了,都尉府查無此人。”

二十一不說話了。

白術閉着眼正奇怪這貨不會真的就這麽回話去了吧萬歲爺一怒之下豈不是一把火燒了都尉府,就在這時,只聽見“哐”地一聲巨響,那半遮半掩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來,緊接着是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白術還沒來得及反映過來發生了什麽,下一秒便被人從床邊一把拎起來,白術睜着眼迷迷糊糊,只看見眼前晃動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來人身形高大,抓着她的胳膊一撩一拽就将她身上那松松垮垮的夜行衣的一只袖子從她手臂上拽了下來,眼瞧着那人還想伸大爪子來抓自己的衣領往兩旁拽,白術一個激靈,徹底被吓醒了。

她一個鯉魚打滾往後竄到了床頭,小臉蒼白瞪着一雙大眼睛瞅着還保持着抓人的動作立在床頭的人,嚷嚷道:“幹什麽幹什麽——大清早的,耍流氓呢!”

“呸,耍流氓也不對你耍,搓衣板似的摸着都嫌膈手。”紀雲面無表情地說,“趕緊滾起來,換衣服洗漱,這會兒剛下了早朝,萬歲爺還在等着你去述職呢,你他娘的倒好,把萬歲爺晾到一邊自己睡大頭覺是吧?”

白術長長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眼皮子底下:“瞅見沒有?黑眼圈。”

紀雲繼續保持面部嚴肅:“嗯,瞅見了,熊貓似的,那又怎麽樣?趕緊滾起來換身衣裳,大白天的穿着夜行衣到處晃也不怕叫人笑話。”

“我沒到處晃,就在床上滾了倆滾。”

白術手腳并用爬起來站在大通鋪上,居高臨下地與她家師父互瞪幾秒——然而姜還是老,幾秒後,她屈服了。

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後,她耷拉着肩膀打着呵欠打開衣櫃開始閉着眼往裏面随手抓了一件尋常侍衛服出來往身上套,一邊動作一邊不忘記抱怨:“就是蹲了一晚上房頂看女人吵架吃點心蹲茅坑沐浴拆發睡覺,都記錄在小本本上了,按照萬歲爺的吩咐那是事無巨細,這也要述職,有什麽好述的?”

“有意見出門左拐跟萬歲爺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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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白術就在紀雲的催促下,頂着一雙一宿沒睡冒出的黑眼圈,馬不停蹄殺到了乾清殿。

向來充當背景板的白術今兒個還是頭一遭成為目光的焦點,匆匆來到殿門前先是被薛公公陰陽怪氣地嘲諷“哎喲這位侍衛大哥可算是來了叫萬歲爺好等啊”,那語氣和萬花樓的老鸨似的,還“萬歲爺好等”,就好像萬歲爺是那萬花樓的……嗯,呸呸。

困多了,思想變得有些飄忽,一不小心就有些剎不住車冒出點那些個要害人人頭落地的大不敬思想。

白術迎着其他錦衣衛兄弟同情的目光,昂首挺胸走進乾清殿,還沒站穩,一聲“卑職叩見皇上”剛出來個“卑”字,只聽見“啪”地一聲,白術便被昨晚她踹了一宿的本子糊了一臉——這麽一砸正好砸到她鼻梁,眼淚瞬間飚了出來反倒讓她稍稍清醒了不少,也不管到底發什麽什麽,只管往地上一趴,張嘴就是:“萬歲爺饒命,卑職知錯!”

至于有什麽錯,她知道個屁。

……這他娘都是平日裏圍觀其他言官刷日常圍觀多了訓練出來的條件反射。

白術腦門子挨着冰涼的地面,又飛快地打了個呵欠,鼻尖被砸得火辣辣的疼也不敢伸手去摸,只是在袖子上将疼出來的眼淚胡亂擦了擦,正悄悄摸摸搞各種小動作,便聽見從她上方傳來天德帝極為低沉、隐約飽含着一些山雨欲來架勢的聲音:“知錯?你且說與朕聽聽,你何錯之有?!”

白術:“呃……?”

按照劇本,難道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皇上直接就噼裏啪啦開始将她哪兒錯了哪兒不好一條條數落出來了麽?

……讓她自己說是幾個意思?

這麽高難度的問題,皇上您不按劇本走啊皇上!

白術想了想,覺得自己實在沒做錯什麽,是不是平日裏皇上看那些個言官大臣洋洋灑灑長篇大論看習慣了,這會兒嫌棄她行文粗坯過于簡單粗暴?又或者是皇上看多了那好看的毛筆字,對硬筆書法表示接受不能?要麽就是她繁體字功夫不到家,中間夾雜着點兒錯別字?

白術琢磨老半天,最後恍然大悟般腦門往深深地上一磕,朗聲回答道:“回禀皇上,卑職沒文化,卑職有錯!”

說完,還沒等坐于上首那位做出反應,白術喘了口氣便開始打苦情牌繼續道:“實不相瞞,卑職乃當今錦衣衛副使紀雲從西北災荒地區半路遇見,當時那狗官黃鶴正要拉卑職浸豬籠以平息河神之怒,碰巧紀副使與君公……君大人來到,救卑職于水火,卑職從小生長于那窮鄉僻壤之處,所以——”

“所以天生寫得一手沒得救的狗爬字?”

“是。”

“所以好好一個記錄冊寫成流水賬?”

“……嗯?可是萬歲爺您吩咐事無巨細……好吧,是。”

“愛卿妄自菲薄了,”一聲冷笑又糊白術一臉,白術腦門子擱在冰涼的地面,今兒個皇帝穿啥樣的衣服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只聽見他似乎話比之前多了許多,頓了頓又繼續道,“依朕瞧着,愛卿不僅身懷文人之骨,對醫術、人際相處之道也頗有淺見。”

“……”

“不信啊?且讓朕親自挑揀兩句念于愛卿共賞——‘亥時四刻:孫問陸,今日是否還需伺候皇上,陸說沒聽着傳喚,孫說那我今日在你房歇下可好,陸說好,孫高興,陸也很高興,不過是正常合理範圍內的高興。’”

“萬歲爺您吩咐事無巨細……”

天德帝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青煙都從自己腦袋頂冒出,只可惜“事無巨細”這詞的确是從他嘴巴裏說出來的,偏生無法反駁,只是頓了頓,微微眯起眼看着腳底下趴跪着的那小身板:“‘正常合理範圍內的高興’何解?”

“……不好磨鏡。”

“你倒是擔心得夠仔細,” 怒極反笑,天德帝強壓下掀翻隆安讓人拉這小鬼下去狂揍四十大板的沖動,咬着後槽牙又抓起那本鹹菜似的記錄薄,“‘亥時三刻:陸入廁,比常人之較用時略久,目測需調養腸胃。’”

“……”

“你是存心想讓朕看見那陸氏的臉,就想起她在……時,……的樣子麽!”

“……”呃,吃喝拉撒睡這不挺正常的麽,萬歲爺您偶像包袱太重了啊萬歲爺,不過……算了,“卑職知錯,皇上饒命。”

“子時三刻:今晚星光璀璨,明日必為晴空萬裏好風景。”

“……”

“好文筆,實乃人才。”

乾清殿內一時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不說話,周圍的蚊子都不敢多嗡嗡一聲。

天德帝打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就被冠上了儲君的名號,這就注定了他從學話學步開始,一切行為準則都是按着将來須成為一名優雅、睿智、心懷天下的明君而設定好了的,再加上他本身性格怪異令人難以捉摸,按照這個路線發展下去,假以時日,他定将成為其父超越天玄帝的更加偉大、合格的君王。

這就意味着,打小伴着這位皇帝在宮中長大的宮女太監或者侍衛,從來沒見過皇帝如此有失儀态的一面。

而此時此刻,只見這平日裏在群臣眼中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今日卻與他的君愛卿一樣,在某個搓衣板似的小鬼面前破了功——

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二十一只看見皇上用雙手“親自”“禦賜”他們的二十八筆墨紙硯無數,待到龍案上能“賜”的東西都“賜”空,皇帝一把抓起空蕩蕩的筆架往那趴在下面到處撿東西的小身板上一砸!

二十一被這一幕唬得虎軀一震。

然而那被砸之人卻淡定得很,只見她淡定把精致的狼毫筆往袖子裏一塞,順手将那未來的古董筆架踹懷裏。

“沒文化,便學了文化再回來!”天德帝怒斥,“滾滾滾,滾去學!!”

白術揣了一兜“禦賜”文房四寶,一彎腰叮叮當當一陣亂響,響得天德帝額角突突一陣亂跳,卻只見那立于龍案邊的小身板一個叩首,朗聲道:“卑職領命!”

“滾!!!!!!!”

“卑職告退!”

然後又是一陣叮叮當當亂響。

瞪着那小身板撤退的方向瞪了一會兒,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天德帝深呼吸一口氣,這才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回來了似的一屁股坐回龍椅之上,伸手往平日裏放茶碗的地方抓了抓,沒想到卻抓了個空,他微微一頓,視線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掃了一圈,而後在腳底下看見了此時已碎裂成兩半的茶碗,其中一半那白瓷之上還沾染上了一點觸目驚心的紅。

孟樓愣了愣。

一時間,乾清殿又陷入沉寂,沒人知道這位九五之尊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麽。

良久,那戰戰兢兢守在門口的衆人才聽見裏面傳來一聲極為低沉的傳喚——

“來人,給朕看茶!”

一群糙爺們錦衣衛還在瞪着眼面面相觑,那薛公公一聽倒是反應激靈,貓腰一溜煙兒就沖進去了……最後還是二十一最先反應過來,低低罵了聲“狗腿子”,與此同時,他又聽見裏面傳來薛公公那尖着嗓子的哀嚎——

“哎喲我的爺啊您這是為了什麽鬧那麽大脾氣啊不就是個不識擡舉的小侍衛麽不高興咱就砍了他一了百了啊瞧瞧這硯臺還是您最喜歡的那個呢就給摔成這樣了仔細碎片傷了您的龍體喲您要是有個什麽見血的讓老身如何與九泉之下的先帝爺交——”

“閉嘴!”

“……”

“茶!”

“……”

“來人,拟旨!”

“……”

“都尉府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編號二十八——什麽名字來着?算了,就寫二十八——不學無術,難當其職,然念其尚幼,免革其職,責停薪留職,入大理寺,随大理寺卿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記下了麽?”

“回萬歲爺的話,記下了,就這些?”

“嗯……不,等等,再加一句:學不會規矩,就別想回來朕跟前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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