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也這樣容易。”』
三日之後,我見到君師父為我安排的主顧,姜國鎮遠将軍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說主顧也許并不妥當,因終究不知是她從我這裏買一個美夢還是我從她那裏買一條性命。
這是城外的別院,傳說鎮遠将軍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兩年前就搬來別院修養,此後再未回過将軍府。兩年間,發生許多事情,諸如沈岸納妾,諸如宋凝染病。總之,宋凝的身體越修養越糟糕,如今,終于修養得快要死掉。
來迎接我們的老仆表示,夫人希望單獨見我,讓君玮小藍執夙他們三個先去廂房休息。小藍沒什麽意見,君玮卻對此很不滿,我明白他是擔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目前這個狀态,已經是個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讨價還價很久,各讓一步,讓小黃跟着我。君玮拍拍小黃的頭,道:“兒子,好好護着你娘親。”我也拍拍小黃的頭,一擡眼正對上小藍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着我,半晌,極輕地笑了一聲,道:“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仆領着我穿過兩進長廊,穿過大片扶蘇花木,邊走邊介紹,這些花木是從何處運來,擁有如何的奇香,我卻完全不能聞到。繞過一片蓮塘,踏入蓮塘上的水閣,四周皆垂了帷幔擋風,躺在藤床上看書的女子擡起頭來。我看着她仿似從畫中拓下來的一張臉,盡管強打了精神,顏色卻白而頹敗。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長久。這并不是說我會看相,着實是因為在這個方面,再沒有誰比我這個已死之人更有發言權,那是将死之人的面容。況且,我來這裏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內,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我應該也會弄得她意外身亡。
風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将軍夫人放下書來,咳了一聲,靜靜看着伏卧在地的小黃,半晌,柔聲道:“多溫順的一頭虎,未出嫁時,在家鄉,我也養過一頭小狼崽。”她和我比劃:“這麽大。”手指像蘭花一樣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形狀,畫完頓了會兒,搖頭笑了笑,笑罷擡頭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師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實現心中夙願的君拂?”
我說:“對。”說對這個字時,其實不能反應君拂是誰。這說明我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葉蓁,對這個名字飽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随意忘卻。
她将手指搭在藤床床沿不經意輕叩幾聲,沉思的表情漸漸變得紅潤,能看到頰邊深深梨渦。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個夢,你可知我想得到一個什麽樣的夢?”
我坐在小黃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你終歸是要說給我聽的。”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可我不是來幫助你,只是來做一筆交易。我不要金山銀山,在岳城的這幾日,只需你管管飯。我會給你一個夢,你想要什麽樣的夢,我給你什麽樣的夢。屆時你可自行選擇,選擇留在夢中,或是離開這個夢。”
她說:“哦?”
我點頭:“若你選擇離開這個夢,我一個子兒不要,但若你選擇夢中……”
她微微彎了眼角:“若我選擇夢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若你選擇夢中,就把塵世的性命送給我做報酬,你看如何?”
她一雙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閣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好。”
這一天,我沒能如小藍所願早去早回,在水閣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講給我一段故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這段故事,哪怕只在夢中。當然這純屬自欺欺人,她因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個夢境令她騙過自己。
四檐的帷幔被挑起來,遠處是落日湖光。她就着茶水飲下我幾滴血,血液牽引她體內生氣聚集,化作跳動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牢牢記住,這是宋凝的華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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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湖光裏慢慢回憶,而我透過跳動的華胥調,一幕一幕,看到她的過去。她說:“君姑娘可曾聽說,我雖是姜國将軍的妻子,卻不是姜國人,七年前,我十七歲,如同你這般大,帶着滿滿的情意嫁來姜國,真是花一樣的年紀……”
花一樣的年紀裏,黎國大将軍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兩國的戰場上邂逅沈岸。那時,沈岸沈将軍是姜國最年輕的少年将軍,有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戰百勝的赫赫威名。
宋凝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一柄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十四歲就跟着兄長征戰四方。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姑娘們拿着繡花針為嫁妝汲汲忙碌的時節,宋凝那一雙拿紅纓槍的手,卻已在戰場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國自古男多女少,姑娘總是分外金貴。黎莊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适婚之女的世家大族無不被踏破門檻,但大族之首的大将軍府反而門庭寥落,沒有哪個貴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後若再敢納個妾,自己将和妾室雙雙被宋凝打死。黎莊公欲做一樁好事,将宋凝許給丞相府的二公子。丞相二公子聽說此事,吓得當即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戰場上得到這消息,在溪邊水旁伫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皺眉道:“你不必擔心,那不識好歹的渾小子,兄長定有辦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攢出笑來柔聲道:“哥哥莫氣,王都裏那些鎮日泡在溫柔鄉裏鬥雞走狗的纨绔,他們看不上阿凝,就當阿凝看得上他們麽?阿凝要嫁,也是嫁當世的英雄。”
這話原本不過說說而已,表示她基本上并不糾結被丞相二公子嫌棄這等事。但時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個冬天。英雄騎着黑色的馬,執一把八十斤的重劍,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莊公十七年的嚴冬,大漠凍雪,黎姜兩國交界處發現成群的汗血馬,兩國都想據為己有,互不相讓,以此為引子,引發多年宿怨,終釀出一場大戰。宋凝早聽說沈岸的豐功偉業,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氣,一直想找個時機與他一較高低。
終于這一天,大雪紛飛,兩軍對戰在桑陽關前。時機得來不易,一向穩重的宋凝不顧兄長眼色,率先拍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號,沉聲叫陣:“紫徽槍宋凝前來領教沈岸沈将軍的高招。”寒風的勁力帶着她破碎嗓音傳往敵陣,獵獵招搖的旌旗中,白袍将軍跨馬緩緩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張臉,手中泠泠似水的長劍泛出冰冷白光。
這一場武勇的單挑,宋凝的槍法從未使得如此笨拙,不過五招便被掼下馬來,一輩子沒有敗得這麽快,敗得這麽慘,對方卻連眉毛也沒挑動一絲,只在長劍不經意撥下她頭盔時怔了怔:“原是個女子。”
宋凝愛上沈岸,因他打敗了她。這也是後來比武招親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強大的姑娘越來越多,強大的姑娘們在尋找夫君時基本上都用的一顆獨孤求敗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須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願意得到她,就會演變成一篇虐心文。
總之,紫徽槍被沈岸手中的長劍隔開到兩丈外。他坐在馬上,探身劍一揮勾起靜卧于地的長槍,回手一擲便堪堪釘在宋凝身旁,聲音沒什麽起伏:“你的槍。”風卷着雪花在大漠裏橫行無忌,他眼睛裏是她身後的三萬雄兵,她唇角有隐隐笑意,眼睛裏卻只有他一個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戰馬,月白的戰袍,揮起劍來既快又準,絕不在女子的臂彎中蹉跎人生,她想,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敵國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時候,且總有落魄的時候。歷代當得上名将二字的俊傑們皆是如此,不是曾經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于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後走在了落魄的道路上……其實也不能這麽說,這麽說不好,顯得宋凝太掃把星。沈岸大敗于蒼鹿野這事着實與她無關,軍事學家們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說他那一天不宜出行。
蒼鹿野一戰,沈岸敗在黎國大将軍宋衍的手下,所帶的五千精兵全軍覆沒,自己也身中數箭,負險戰死。黎明時,宋衍的海東青穿過綠洲戈壁,撲騰着翅膀落在宋凝手中,宋凝從海東青的爪子上取下裝着軍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絲帛掉進泥水,字跡模糊成一道恻恻的陰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戰死,因她剛把沈岸定義為心中不敗的英雄,不到三天,不敗的英雄就被打敗,感情上講,着實讓她難以接受。
宋凝帶上傷藥跨馬奔出營地。她想,若他沒死,無論如何也要将他救活,若他戰死,就讓她找出他的屍骨将他親手安葬,他不能成為大漠裏無主的枯骨。他是讓她動心的第一個人,和黎國王都裏那些醉生夢死的纨绔們都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其實她怎麽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沒有試過,一切都只是想象。她卻在想象中更加地愛上沈岸。
陰沉沉的天,大漠的風像夾着刀子,胯下戰馬被狂風卷起的碎石擊得嘶鳴,宋凝伏在馬背上,平沙莽莽間,她用白紗掩住眼睛,護着懷中傷藥咬牙逆風而行,手和臉被洶湧而過的風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将手上的口子放在唇邊舔一舔,繼續頂風前行。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着她。這信念支撐她用最短的時間走過這最長的一段路,其間還避過了兄長率領回營地的大部隊。終歸只是她一個人這麽認為罷了,其實你想,沈岸怎麽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蒼鹿野在前方出現,血污被過往風沙掩藏大半,像這戰場已被丢棄很久,只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明白,它還是一個嶄新的修羅場。姜國人的屍首将蒼鹿野鋪成黑壓壓一片,下馬随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屍塊。
宋凝徒手翻開兩千多具屍首。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無緣。倘若有緣,就該第一個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堅定不移,估計覺得必須翻出他才不虛此行,可能是這種執着的精神終于感動上天,翻到第兩千七百二十八具時,她抹淨面上滿是血污的男子的臉,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緊緊抱住他,哽咽出聲:“沈岸。”
宋凝沒有盲目猜錯,英雄們總在該死的時候命不能絕,沈岸還活着。她抱着他聽到他被觸動傷口時無意識哼出的一聲,心中敲過一把千斤的重錘,淚水順着臉頰淌下:“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彼時他們坐在大堆屍體當中,沈岸基本沒有知覺。即便在戰場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着自己的眼睛哭得滿臉是淚。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時在府中學過岐黃之術,只可惜這方面天賦有限,出師時也只能勉強醫治輕度傷寒,讓她的師父很傷感。沈岸的傷是藥聖百裏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在硬件設施和軟件設施都極度匮乏的情況下,宋凝居然沒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漸漸好轉,只能說是她的誠意再一次感動了上天……但沈岸一雙眼為風沙所傷,暫時不能複原。他坐在蒼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輕輕摩梭自己的劍,淡淡對宋凝道:“請問,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還是位公子?”
宋凝始終沒讓沈岸知道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公子,黎國大軍踏平蒼鹿野,滅了沈岸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國人,她怎能讓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國的宋凝。
但天意難測,那一夜,沈岸傷勢發作,畏寒至極,不論在洞中升多少攤炭火也沒用,她瞧着又急又心疼,沉思很久,終于使出古書上記載的一個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和他緊緊抱在一起。洞中四處都是炭火,燒得洞壁上薄薄一層積雪化成水,順着洞沿滑下來,滴答,滴答。沈岸清醒過來,猛地推開她,她像樹袋熊一樣摟着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貼得緊。他無奈開口:“姑娘不必為在下毀了一身清白。”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輕飄飄地劃:“醫者仁心罷了,不必介懷。”其實她胸中并無半點仁心,只是想着,這是她喜歡的人,她的英雄,用什麽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呢,何況只是肌膚相親。沈岸不再嘗試推拒,用手輕輕搭住她的肩頭:“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将頭靠在他的胸口。
沈岸自這一夜發寒之後,情勢急轉直下,終日昏睡。宋凝手中傷藥告罄,逼不得已,打算背着沈岸翻過雪山謀市鎮就醫。這件事着實危險,首先,要考慮雪山天寒,他們有沒有在翻山過程中凍死的可能;其次,要考慮雪崩頻繁,他們有沒有被山體上滑坡的積雪砸死的可能;再次,還要考慮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餓死的可能。總之,一切都很艱難。但宋凝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值得一試,雖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也是等死,兩邊都是死,興許找死還能找出一線生機。她沒有想過丢下沈岸一個人回營地。
三日裏不眠不休,她背着沈岸奇跡般穿過雪山,來到雪山背後鎮上的醫館時,已是滿手滿腳的血泡,放下他許久,也不能将腰直起來。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營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将領四處尋她。她剛到這小鎮就看見兄長的下屬,自知不能待得長久,将随身一枚玉佩摔做兩半,用紅絲線穿了其中一半挂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為信物。她将沈岸托付給醫館裏一對爺孫,留下五個金珠,緩緩道:“這是你們姜國的将軍,治好他,你們的王定有賞賜。”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啞巴孫女扶住他,一只手打着宋凝看不懂的手勢。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臉色蒼白,睡得很沉,并不知道她要離開。
她說給我聽這段故事,她記憶中沒有的那些,我卻看到。
就在宋凝離開後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來,他的眼睛經藥水洗滌,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啞巴孫女坐在他床邊,他仔細端詳她,輕笑:“原來你是長得這樣,這麽些天,擔心我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裏?”
啞女一張清秀的臉霎時通紅,咬着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醫館麽?你坐過來些。”
啞女緋紅着臉坐得過去些。
他微微皺眉:“你不會說話麽?”
她遲疑點頭。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來都不曾聽過你說話,原是不會說。”
她微微擡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沒有将手抽開。
黎莊公十八年春,姜國戰敗,以邊境兩座城邑請和,黎姜兩國立下城下之盟。盟約訂立不久,黎莊公将大将軍之妹宋凝收為義女,封敬武公主,譴使前往姜國向姜穆公提親,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結兩國之秦晉。宋凝從前不能讓沈岸知道她是誰,因隔着國仇,怕沈岸寧死不受黎國人的恩,不讓她相救。其實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受人恩惠時一般不問恩惠來處。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國,嫁給心目中的英雄,她記得沈岸說要娶她,不管他愛不愛她,她要讓他兌現諾言。這就是男人們普遍讨厭對女人允諾的原因,因為她們的記性實在太好,并且總有辦法将這諾言強制執行。宋凝寫成一封長信,信中附了當初摔碎的半塊玉佩,請提親的使者私下送給沈岸。
直到送親的隊伍啓程,宋凝也沒收到沈岸的回信。但這件事無傷大雅,頂多是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因主流畢竟是很和諧的,主流就是沈岸答應了黎莊公提出的這樁婚事。宋凝在心中反複推論,覺得第一,沈岸親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親口答應的姜穆公會娶自己,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萬無一失。
沒想到終有一失,卻是天意。這是個很玄的說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說明命運的陰差陽錯,就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裏,圓月挂于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豔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纨绔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讨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衆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面反映黎國的纨绔們審美水平普遍很高,并且趨于一致。因是絕色,絕色裏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着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沒什麽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裏了。家中的老嬷嬷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麽的。她想着要将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床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擡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淩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麽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說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聲:“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從之理?只是,我不想從你那裏得到什麽,也煩請你不要從我這裏要求什麽。”
她望着他:“我沒有想從你那裏要求什麽,我只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絕不該是這樣。她喚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蒼鹿野的修羅場,那一刻的時光,她抱着他,聲帶哽咽,喚得輕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過一次,那是她在蒼鹿野找到他,發現他還活着。她脫下大紅的喜服,疊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躺在床上,眼睜睜看着一對龍鳳燭燃盡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将軍夫人請安,聽婢女們咬舌頭說将軍昨夜宿在荷風院,荷風院中安置着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鹦鹉洲,萋萋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個好名字。
她聽說萋萋給将軍做的衣,針腳綿密,繡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聽說萋萋給将軍煨的芙蓉蓮子羹,用荷池裏結的第一塘蓮子,熬出的湯清香撲鼻。
她聽說萋萋雖不會說話,卻時時能逗得将軍開心。
宋凝對此事的看法其實這樣,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橫插一腳毀了他人姻緣,該行為屬于第三者插足,着實不該再有所計較。打從自己嫁過來之後,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之緣,沈岸再沒出現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着實是個專情之人,令人欽佩。她想她愛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将這種愛變成信仰,因為信仰可以沒有委屈,信仰可以沒有欲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倫俄,但你不會想跟他發生一夜情。
她常聽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并致力于将自己的愛情往“我愛你,與你無關”這個方向發展,但其實并不想見到柳萋萋這個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連天啓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個兒子,他後宮裏的妃嫔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給他生個兒子。生兒生女還是生個叉燒包,這些事,冥冥中都有注定。包括從沒有午後散步這個好習慣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後花園散步。于是那一日莺啼燕啭,花拂柳,柳依岸,于是那一日,她碰到傳說中的柳萋萋。
故事總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園中拾到一塊玉佩,玉佩用金箔鑲嵌,拼得如完璧,中間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來眯了眼睛對着日光端詳很久,确定是去年隆冬時節別離沈岸時被自己摔碎的那塊。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蔥段般的手指,一手指着玉佩,一手指着自己。她擡起頭來,女子看清她的容顏,一張臉陡然蒼白。她想她在哪裏見過這女子,微風拂過,拂來一陣淡淡藥香,這藥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後的小醫館。她握着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這裏?沈岸他果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爺爺呢?”
女子哆嗦着嘴唇,轉身就要逃開。她微微皺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這樣?”
女子拼命掙紮着往後躲,背後突然傳來沈岸的聲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搶去,他護着她,像一顆參天大樹護着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态親昵。擡眼看着她時,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在幹什麽?”
她答非所問,看着沈岸懷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卻不敢擡頭。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頓,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着做什麽?”
她愣了一會兒,驚訝地望着他:“萋萋……的?什麽是萋萋的?怎麽會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給你的信?你忘了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蒼鹿野的雪山裏,我們……”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拼命搖頭。
他眼中冷光閃了閃,不耐煩打斷她:“蒼鹿野一戰,五千姜國人死在你們黎國箭下,姜黎兩國雖已言和,可這一戰的大仇,沈岸卻沒齒難忘。”他冷笑:“蒼鹿野的雪山裏,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過是戰場上一縷游魂,還能娶得了你黎國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搖頭,握着沈岸的手,淚水順着眼角滑落,濡濕雙頰,花了妝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從喉嚨裏飄出來:“怎麽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為她說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實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并不似這樣,溝通不是有溝就能通,也許事先被人放了鱷魚在溝裏,就等你涉水而過時對你痛下殺手。
他看她的眼神裏滿是嘲諷:“你在胡說什麽?你救了我?宋凝,我可從未聽說你懂岐黃之術。救我的女子醫術高明,不會說話,那是萋萋。你以為萋萋說不了話,我就能聽信你一派胡言亂語對她栽贓嫁禍?”
她無法向他證明,因她當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憐。而如今,明顯上天已經變心,轉而垂憐了柳萋萋。
她想他沒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實送到何處她已明白,如今再糾結此事毫無用處,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愛她,有些事,她總要讓他明白,可她說什麽都是錯,她做過種種努力,沈岸不給她機會,這實在是一個嚴謹的男人,半點空子都鑽不得,着實令人悲憤。
她不再嘗試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從不肯好好傾聽。起初她心中難過,又不能流下淚來,常常抱着被子,一坐天明。在長長的夜裏,想起他将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柔聲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那是唯一美好的回憶。她看來剛強,終歸是女子,越是剛強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過剛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沒有想到,新婚不過三月,沈岸便要納妾。
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晁風俗即是這樣,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玮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後身為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着她慈祥的臉,立刻心系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只好納妾。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為了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沖,不能為宋凝容忍。
宋凝将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莊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面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放下手中書卷擡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沉沉,頰邊卻攢出動人梨渦:“我想要什麽?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麽也不想要,只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渦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姜國的秦晉。”
他臉上有隐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着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麽,只是看着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裏,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姜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莊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莊沂以姜國援助夏國叛賊為名,舉兵攻姜國。姜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麽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将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着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吾吾,半晌,道:“将軍他,将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着頭不敢說話。
她将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面前婢女忽擡頭驚喜道:“将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麽,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松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着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着她,半晌,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擡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麽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着,着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着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颔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麽?”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擡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豔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入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