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我看到莺哥在這個世界越走越遠,攜着她的短刀,像一朵罂粟花漸漸盛開,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刀影中一寸一寸冷起來。』

越過璧山,深入陳國腹地。

我們放棄取道姜國的打算,轉而從陳國之東繞道趙國前往鄭國,以方便徹底甩掉慕儀與那隊黑衣護衛。最後取得了成功。

這樣一路奔波,本應勞累非常,但因是同慕言一道,就完全沒有覺得。我私心裏希望行程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沒有小黃拖後腿,這個願望變得難以實現,我已經盡量磨磨蹭蹭,但仍然很快就來到趙鄭兩國邊境。

月上中天,流光飛舞,我們找了家客棧,各自回房安歇。

我躺在床上一邊計算到達鄭國四方城的路程,一邊默默地思念小黃,心中有點感嘆,為什麽好不容易需要它一次它卻偏偏不在呢,多麽不招人喜歡的一頭老虎啊。

第二日大早,洗漱完畢下樓用早飯,慕言已在大廳等待。他身上換了襲水藍色織錦袍,在晨光的藍霭中,朦胧似披了霞光霧色。

我停下腳步,想,果然,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适合穿藍色了,誰要敢在他面前穿藍色簡直自取其辱。又想,下回看到君玮時一定要好好勸誡他,鼓勵他還是堅持往白衣少俠這個方向發展,不要因為藍色比較不容易髒就轉而開始穿藍衣服。觀看過慕言的藍衣風姿再來觀看他,對比下來真是很難讓人産生審美的愉悅感。

想完之後我繼續下樓,順便還理了理裙子,擡頭時看到原本側頭望着窗外的慕言不知什麽時候已轉過頭來望着我,目光相接時沖我微微一笑,導致的直接後果是我撲通一聲摔下了樓梯……

饒是慕言身手極好,這一次也沒能成功接住我,因畢竟不是七樓到一樓的距離,只是第七級樓梯到地面而已,垂直距離過近,離他的水平距離又過遠,更不用說中間還有桌子板凳之類障礙物。

可悲的是在背部觸地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我想到的居然不是裙子會不會被弄髒之類,反而福至心靈地覺得這一跤摔得真是好,這樣就有理由裝病在這邊境小鎮逗留了,就能,就能多和他待一些時候了。只恨從前沒有想到用這樣的辦法自力更生,一心寄希望于千裏萬裏之外不知在做什麽的小黃。但要裝出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真是何其艱難,我努力回想肉體的疼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卻在回想起之前就被慕言一把從地上撈起來:“走個樓梯也能摔倒,你多大了?”

我假裝哧地抽一口氣,表示我很痛苦。

他蹙眉調整抱我的姿勢:“摔到哪裏了?”

我愁眉苦臉地看着他:“哪裏都摔到了。”

他頓了頓:“先帶你去看大夫。”

我一驚,想這下玩笑開大了,趕緊從他懷裏掙起來,幹笑道:“哪裏都沒摔到,我不去醫館,我跟你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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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保持幹笑:“去醫館就太興師動衆了,你看,我挺好的,我就是和你開開玩笑,我小時候就常常摔跤,摔,摔習慣了。”

他皺眉:“真的?”

我重重點頭:“嗯,真的。”

他依然皺着眉:“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骨頭若是錯位了,将來麻煩就大了。”

我說:“我十七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開口時已轉移話題:“既然沒事兒,那先用早飯吧。”

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我:“阿拂,你要吃點兒什麽?”

終究慕言沒将我帶去醫館,但我一直忐忑,盡量表現出生龍活虎的模樣,走路都開始一蹦一跳,因不生龍活虎就可能被送去醫館,接着被發現是個活死人,然後被送去什麽不思議事物研究機構之類。

估計我蹦跶得太厲害,疑似回光返照,令慕言微覺頭昏,更加認為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遂決定在這邊境關市逗留一夜。

趙鄭邊境關市繁茂,什麽都有賣的,有羽人少女額發編成的如意結,有據說某個謝世多年的美男子戴過的頭巾,還有種趙國特産的曬幹的白蟲子傳聞可以用來泡水治療相思病。

我對這個白蟲子抱有極大興趣,覺得倘若果真具有奇效,就可以買一點碾成粉末混在慕言的飯菜裏端給他吃,讓他忘記秦紫煙重新開始,但咨詢過小二,發現這個只能泡水喝,我總不能把這個白蟲子泡好水之後倒進慕言的飯碗裏對他說:“喏,給你加個餐,你看着好像這個是蟲子……其實它确實是蟲子,但它不是一般的蟲子……”

估計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會把飯全部倒掉,這就太浪費糧食。

邊地人擅釀酒,午飯用了乳糖真雪、雪泡梅花酒、酒釀圓子之類,依然是慕言付錢,然後被他領着去集市旁一座風雅茶樓聽評書。

我們不再繼續逛街。被我遺忘很久的君玮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只要是男人就不會熱愛陪同女人逛街,因為假如女人看上什麽,勢必讓男人付錢,男人充當的不過是個錢袋子罷了,未免有點傷人自尊,而假如女人不看上什麽……這個假如不成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當然,這個狹隘的觀點不能用在我和慕言身上,我們去茶樓裏聽評書,只因頭頂六月的太陽太滾燙罷了。

茶樓裏座無虛席,只好在樓梯口與人拼桌,慕言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攤開來,是把未著扇面的十二骨紙扇,扇子搖起來,有涼風拂面。講評書的老先生正襟危坐,正講到肅殺處:“五月十五是個月夜,那二公子蘇榭聽內監傳來密報,說‘陳侯久病多日,戌時一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薨逝時只得宰相尹詞在榻前随侍,半刻前尹詞已派心腹八百裏加急前去迎世子蘇譽回國承爵位,二公子若要起事,今夜是良宵,若容世子譽回國,一切便無可挽回。’蘇榭苦心經營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這一時,老父駕鶴西歸,本該承爵位的兄長此時又因情傷浪跡天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當夜,蘇榭便起事逼宮,一路勢如破竹,直殺入王宮,衛尉光祿勳臨陣倒戈,七十裏昊城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整個王都都彌漫出血和松脂的氣味。在這場世子缺席的宮變裏,人人都以為大局已定,下一任陳侯當是蘇榭無疑了。可世事難料,還不等蘇榭将染血的寶劍收進鞘裏,緊閉的宮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說:“這扇宮門定是年久失修。”

話說完才驚覺講評書的老先生無力為繼,正喝水換氣,而茶樓裏衆人還沉浸在宮變的肅殺氣氛中沒緩過來,整個二樓一時靜寂如暗夜,顯得我這一聲感嘆就格外清晰……

慕言搖着扇子,眼中有笑意,卻沒說什麽。

我吐了吐舌頭,趴在桌子上接受衆人鄙視。窗外烈日當空,柳葉被曬得卷起,藏在濃密葉蔭裏的鳴蟬聲嘶力竭。

老先生喝完水繼續道:“傳說陳世子蘇譽馴養了三百影衛,這些影衛化開了是三百枚利劍,合而為一便是一支銳不可當的騎兵。在這一夜之前,關于陳國影衛之事,大多都是傳說而已,卻在蘇榭逼宮起事且大局将定之時,大開的宮門後,三百影衛騎着鐵蹄駿馬第一次現身開道。影衛的鐵蹄在宮門後清掃出一條蒼涼血道,光色暗淡的正宮門處,緩緩踱出一匹烏蹄踏雪,本該遠在千裏之外的蘇譽活生生坐在馬背上,手中還提了衛尉長官邢無階血淋淋的首級。事态瞬時急轉直下,衛尉幾個副官一半都是被世子譽或明或暗地提拔起來,蘇榭縱是添了翼的猛虎,此情此境也難以招架……”

我覺得自己快要睡着,那評書只得一個回音在耳邊缭繞,我努力撐着頭,輕聲道:“這故事真長啊。”

慕言喝了口茶:“你想聽最後結果?結果挺簡單,陳侯其實沒死,只是昏睡了一段時日,醒來看到不肖子竟趁着自己病重逼宮,當即将其賜死。二公子蘇榭被處死沒幾天,陳國的臨國唐國被晉國攻打,唐國前來求助,陳侯一來才受了刺激不久,二來想着唐晉之戰作壁上觀說不定能得漁翁之利,不願出兵,世子蘇譽力谏陳侯出兵助唐,扯了好幾天,最後陳唐聯軍大敗晉國。”

說完略擡了眼皮看我:“這些打來打去的故事你一個小姑娘肯定不願意聽。”

我看着他都快哭了:“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有點長,但沒說不想聽啊,你為什麽要劇透給我,還是這麽清晰的劇透,我恨死你了!!!”

慕言:“……”

一壺茶快要喝盡,老先生的評書也講到唐晉之戰,快接近尾聲,窗外仍有日影,透過老柳樹的垂縧柔柔地照進來,在牆壁上暈出幾塊光斑。

我被慕言劇透完之後就再也睡不着,趴在桌上百無聊賴觀看世态人生,偶爾瞟一眼他修長手指。

半晌,慕言突然道:“這裏的評書講得不錯,雖然大多言過其實,當故事來聽聽,倒也挺有趣。”

話到此處,正有血氣方剛的青年嘁聲道:“那蘇譽也不過如此,若是我,唐晉兩國争戰,必不去趟那渾水,待它二國兩敗俱傷,撿個現成便宜,豈不正好。”周圍多有附和之聲。我搖了搖頭,有點不以為然地伸手拿壺添茶水。

慕言漫不經心收起扇子:“你有話想說?”

我飛快擡頭瞟他一眼,低頭讷讷道:“算了。”

他幫我添上水:“怎麽?”

我說:“因為說來話長,然後你又要讓我吃餅吃餃子什麽的,吃完我就又忘了。”

他幫我加水的手抖了抖,笑出聲來:“這次我不讓你吃東西了,你有話就說吧。”

我說:“哦,也沒什麽,只是有點感嘆,想說,其實人生就像鐘擺,看似只有左右兩個可能,其實确實只有左右兩個可能……你可以說鐘擺擺動的過程中延展了無數可能,但那不是可能,只是通往可能的路徑,最終你不是擺到左,就是擺到右。一切皆有可能,但所謂一切也不過或左或右兩種可能,只有居中不變萬萬不能,除非鐘擺壞掉,而那是生命靜止的模樣。”

說完舔舔嘴唇,問他:“你聽懂了麽?”

他表示沒有聽懂。

我想這可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例子,來簡化我的意思,道:“其實就是說,好比這世間,這世間不是女人就是男人,當然人妖也不是沒有,但你要是中庸地去當人妖,就一定會受到社會歧視,而且很難找對象。”

再舔舔嘴唇:“你聽懂了麽?”

他表示還是沒有聽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道:“其實很簡單嘛,我就是想說,這情形就像蘇譽,假使他尋求中庸,作壁上觀,往後必然難以在諸侯之中尋求同盟。這些人都想得太容易,殊不知亂世就如同一場人生,非彼及此,非此及彼,倘若國家不是足夠強大,基本上沒什麽資格中庸,亂世裏的聖明君王,理所應當立場鮮明。當然若這個聖明君王已經是一方霸主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我咬牙切齒道:“這次你聽懂了麽?”

他眼裏含笑,一本正經看着我:“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吃完再說。”

前後想想,這已是我第二次在公衆場合聽人談起蘇譽。

半年前,這個人率十萬鐵甲談笑間大敗衛國,用兵之從容詭谲,将天啓城裏喜愛聯系實事的科舉考試難度系數再拔新高,搞得一衆落榜的貢生通通仇視他,榮獲年度最不讨知識分子喜歡的政治人物之首。由此就可看出蘇譽此人日後必成大器。這并不是說他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或者帶得一手好兵什麽的,只是歷史上能影響現代科舉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他是有且僅有的一個活人,着實令人刮目相看。而且能同時被那樣多的人仇視,也是一種證明,證明你長得特別帥,家裏特別有錢,或者特別有能力什麽的,就算以上都不是,至少也能證明你這個人很有存在感……

但無論如何,這一天過得非常充實。

天幕漆黑,夜風撩人情思,我坐在燈前寫下當天心得,收拾收拾就準備睡覺了。剛熄滅燭火,兩步之遙的窗戶突然極短促地啪嗒一聲,有人落在地上,樟木地板微微一動,我淩聲道:“誰?”

有冰冷物什剎那間抵住脖頸,而此時我的手正忙着掏懷裏的火折子。後來有無數個時刻回憶起這一幕,都覺得當時處變不驚得很顯英雄本色。但其實只是不清楚抵在脖子上的到底是什麽。爾後呼啦一聲,火折子亮起,我小心翼翼低頭看一眼,雪亮雪亮的,是把短刀。

朦胧火光勉強照亮屋中一角,地板上一雙白邊繡鞋,繡鞋之上是紫色的裙擺,暗夜裏用短刀抵住我的女子輕聲一笑:“刀劍不長眼,姑娘再亂動,小心被割斷喉嚨。”笑聲近在咫尺。我斜眼瞟過去,想看看這人到底是誰,目光對上她的眼睛,卻悚然一驚。我在鄭王宮裏見過這張臉,像水墨畫裏勾出來似的,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十三月。

但華胥引絕無可能失手,不像君師父研制出來的毒藥,基本上毒不死人,看着好像把對方毒死了,舉辦喪事的時候人又詐屍了。

我清楚記得,半個月前,五月二十五的夜裏,鄭王宮裕錦園裏一場荼靡花事下,我一曲華胥調親手了結了十三月的性命。此時她本應是躺在地底下一具森然的白骨,即便容浔采取什麽特殊方式保存,也應如我一般面色蒼白周身死氣。當然死氣這個東西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也只會覺得那是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但面前十三月紅潤的臉色且比上次所見濃麗得多的眉眼,着實無法讓人将她和如我一般的死者聯系起來。

我看着她:“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她靠近我一些,眉心微皺,唇角卻勾起來,緩緩抿出笑意:“一個路人罷了,借姑娘的房躲一躲仇敵,換一換傷藥。”短刀來回撫我的脖子,估計是想起到威懾效果,但我感覺着實遲鈍,也就難以配合。她眼中笑益盛,嘴角越發地向上勾:“姑娘好膽識。”就像是夜風吹過來的一聲嘆息,落在耳旁,輕飄飄的。而下一刻她已猛然将我推到門板上壓住,短刀擦着頭發釘入木頭門,眼中的笑半分未減,也不知是笑得真心還是假意,話卻放得柔柔軟軟的:“在下方才所說,姑娘是依,還是不依?”

我趕緊點頭:“依,我依。”結果一顆小藥丸在開口瞬間突地鑽進喉嚨,一路滾到肚子裏。我閉嘴默默地思考一個問題:“毒藥這個東西,鲛珠是能淨化呢,還是不能淨化呢?”

面前紫衣女子自報家門說叫莺哥,但我顯然不會相信。因名字的意義早在上一篇章我們就認真探讨過,得出的結論是,出來行走江湖的誰能沒有幾個藝名呢。

投完毒後,莺哥坦然地坐在客棧的木板床上指揮我:“傷藥,繃帶,清水,刀子,燭火。”邊指揮邊皺眉解開衣襟,露出受傷的肩膀,肩背處長年不見太陽的肌膚在燭火照耀下泛出瑩瑩白光,其上纏繞的厚實繃帶卻被血漬浸得殷紅,像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盛開在雪白肩頭。

她要的東西基本上全是現成的,我将止血的傷藥遞過去,看到她繃帶下一弧見骨的刀傷,舔舔嘴唇道:“挺疼的吧。”

她偏頭看我,明明嘴唇都咬出紅印,眼裏卻仍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你猜猜,嫁人前,我幹的什麽營生?”

我搖頭,表示既不知道她竟已嫁了人,也不知道她此前幹的什麽營生。

她将短刀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突然閉上眼睛,刀子刮過傷處,利索地剜下一塊腐肉,房中靜了半天,良久,聽到像從地底冒出來的粗噶嗓子,斷續地輕聲道:“那時候,我是個殺手,日日刀口舔血,殺人,被殺,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什麽樣的痛沒有受過。”她笑了兩聲,在暗夜裏清晰得有點恐怖:“不想閑了幾年,如今,連這種程度的痛,都有些受不住了。”說完緩了會兒,又在傷口撒好藥粉,額頭上汗涔涔的,卻勾起唇角:“姑娘可是怕了?在下今夜只叨擾這一晚,明日一早便離開,姑娘今夜的照拂,在下先謝過了。”

我心中覺得這其實沒有什麽可怕,也不知道她為何有此一問。況且,要說害怕也該是她害怕,你想想大半夜和一句屍體同處一室并且這句屍體還和你面對面交流人生感想,換位思考一下,确實有點可怕。而我在想完上述廢話之後,心中突然一動,覺得抓住了點兒什麽,我問她:“莺哥是你的真名?”

她歪在床頭,臉色慘白,額間仍有細密汗珠滲出,卻揚了揚眉毛,真不知道在這樣痛苦的時刻怎麽還能做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聲音仍是劇痛後的粗噶,好在已有些力氣:“真名又如何,化名又如何,打十一歲開始,就沒人再喚過我這個名字了,莺哥,莺歌,你說,其實這名字不是挺好聽的麽。噗,你別這麽一臉探究地看着我,也不是個多有來歷的名字,我生在窮人家,生下我們兩姐妹來,爹爹提着半罐子腌菜求村裏的教書先生給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叫莺,可黃莺是貴氣鳥兒,又愛嬌,窮人家的,又是個女孩兒,哪裏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為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莺字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做驚訝狀道:“這倒挺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叫什麽名字?”

她模糊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只母雞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莺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莺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着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為什麽她非要整成十三月的樣子又成為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并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莺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莺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入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将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床沿上看她緊緊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亂,難以入眠,約一個對時,月光入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只老鼠悄悄爬上燈臺偷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抽噎,老鼠吓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床。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莺哥并未醒來,青絲裏一張雪白面頰遍布淚痕,仍有淚珠沿着緊閉的眼角滴落,滑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只是再無抽噎。我跪在床邊将身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她,想她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于露出一條縫來,想要敲開她,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鲛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面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少女能不能堕胎”一并成為當世兩大備受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少女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身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莺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紮,那是被魇住了的表象。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她的夢中,為的是将她帶出來。

我握住莺哥的手,集中精力感受她的神思,好進入魇住她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鲛珠來做這件事,倒并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休習華胥引的前輩們少了對人命的執着貪欲。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梁,大約這就是通往莺哥夢境的結夢梁。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松開握住我的那只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入莺哥的夢境。

我們置身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擡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麽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檐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光:“聽到你房中有響動,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裏?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交代了事情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處。慕言一直握着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麽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顫了一下,想要縮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為是……傳說中的冰肌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裏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随着車轱辘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隐隐看到街面上瑟縮着一個佝偻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她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裏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處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身上碾過去,車夫急惶惶勒緊缰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麽了?”車夫忙着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撩開,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車夫先行一步定住馬将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面發話:“将她帶回府。”車夫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轉而是一處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袅袅的香,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面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衣的少年,輕裘玉冠,長身玉立。他微垂着頭:“你叫什麽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麽人?”

小姑娘掙紮着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女止住,只在重重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并不畏懼:“莺哥,奴叫莺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娘雙雙去了,家裏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莺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軟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她濃黑的眼睛,終于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感覺,鲛珠引領着精神游絲在剎那間與她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她的情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麽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人的情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體。

“莺歌?”紫衣少年笑了笑:“那你妹妹豈不是叫燕舞。”

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面容,轉身望向窗外朦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莺歌這名字太豔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将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着我。”

順着燭火的光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着少年的青澀,襯着玉帶紫衣,雖是在笑,表情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浔。

我看着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麽。

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情景不斷變換,各種色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産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色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挂了顆啓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着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浔。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着發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着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面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間便完成,待我看清時,容浔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壓制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莺哥。

篝火噼啪,微弱火光映出朦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發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她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着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着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着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臉上浮現得意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松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制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颠倒局勢将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制,面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着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她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紮。他抽出一只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麽緊做什麽,也太沉不住氣了些。”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色,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緊接着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作掙紮的莺哥突然繃直了身體,下一刻已緊緊貼入容浔懷中。他輕輕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她摟着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情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麽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看她的臉,半晌,摸摸她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色裏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着雨雲向下肆虐,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剎那,眼前景致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情,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并且還帶着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遺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為何不是金铢銀票之類。而神思回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着站在一個聲色場所裏,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為什麽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裏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莺哥十六歲的生辰,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将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美貌姑娘之間,将在今日殺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裏的一個人,正式成為容家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成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玮雙手雙腳逼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只是對君玮有點殘忍,而莺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面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浔。”

他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确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麽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标搞錯怎麽辦?”

我氣憤道:“我才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裏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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