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

第二日刮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着早早離開的莺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但莺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只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不能默默無聞,要被被跟蹤的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才不至更丢。擡眼望去,隔着半道水灣的莺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檐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只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發。我有點驚訝,昨夜燈臺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發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游,倘若不是一路跟着,真是不能确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大約是為了躲避口中仇敵。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着,說是臨時有什麽要事。船快開了才提着只鳥籠子緩步而來。鳥籠用烏木制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致,其間困了只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只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為了不被莺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裏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才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麽?”

他垂頭看我:“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麽?”

我心裏一咯噔,握緊袖子裏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半天,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裏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沖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将籠子推開一點,只是拽緊手裏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麽态度。其實這只老虎着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确實有理由随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棱着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衆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将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着,那些長門僧将其稱為貪欲,認為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欲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只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哪一點還稱得上是貪欲,所以絕不是什麽不好的東西。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為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着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只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着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着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裏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浔。”我趕緊将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将我拉開,容浔一行已入船上樓閣。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莺哥,以為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麽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麽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莺哥,卻只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浔走的另一邊,和莺哥姑娘并未碰面。”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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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并不怎麽秘,也并不怎麽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浔他爺爺。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浔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着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浔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于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谪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浔。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裏大多是女兒,兒子只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只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天啓王都,将小兒子容垣立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為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為鄭景侯。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浔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将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面壓着,也一面用着。容浔着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系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浔還将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诹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為其将所住宮室改為了溶月宮。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為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常,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将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浔,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說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只将行宮燒得幹幹淨淨,半山紅櫻亦毀于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着臉麗容驚人的莺哥,她對容浔說:“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想起紅纓翻飛中她踉跄的背影。

我問慕言:“容浔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為紫月夫人的,就是莺哥麽?”

他搖着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麽回事?”

慕言頓了頓:“诏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為的一個女人。”他唇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将随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将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麽将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為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将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将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嗫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擡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巅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隐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欲望,欲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只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麽?”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為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麽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莺哥姑娘,也許只是覺得莺哥姑娘并沒那麽重要。”

我看着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浔,便不會送走莺哥,但莺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着扇子似笑非笑看着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麽。

再看向船桅,莺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随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浔正靠着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着實令人費解。錦雀、莺哥、容浔,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麽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浔的面容仍同莺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擡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裏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莺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着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莺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着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幹淨利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裏,突然響起莺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利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麽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浔仍保持着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攤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随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莺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莺哥已淩空躍起,淩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裏一只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浔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莺哥,即便眼見着容浔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于水花四濺中斃命于莺哥刀下,容浔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着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象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将她周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着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岚岚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嘆息似的喚她:“是你麽,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莺哥跟丢了麽?”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莺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将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着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将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只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制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将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莺哥和容浔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莺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莺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只關在籠子裏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只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麽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玮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只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回,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強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麽?”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麽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玮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将小黃贖出,吾定将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幹後卷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将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莺哥終于入城,我着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将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沖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随。我心中有隐隐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麽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麽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炖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莺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着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莺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着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魇。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布局固然溫暖人心,但莺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擡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莺哥夢境,黎明之前,将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裏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将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裏一直想将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于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莺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症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将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魇住莺哥的到底是什麽,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魇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确不能寄托終身。

故事開始于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莺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裏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颦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閑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莺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幹淨;二來錦雀樂于助人,常幫園子裏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裏的嬷嬷炖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莺哥同妹妹相比,着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浔将她撿回來,容浔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麽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将目标置于死地。

四月十七,容浔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莺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将養,卻惦記着容浔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産白瓷,她想着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浔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着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麽。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将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浔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莺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厮遞給她一把傘,她将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随伺小丫頭的禀報,她想着要給他一個驚喜,想着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松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鬥篷,她将鬥篷脫下,并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着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将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裏,容浔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麽字。

除此之外,一貫閑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浔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擡頭望向錦雀時,眼裏含了隐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着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麽……”話尾和着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浔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将她拉起來:“這麽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将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麽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莺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臺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裏,容浔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随風起舞,一身紫衣的莺哥站在內室門口,鬓發在鬥篷裏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浔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将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臯。

将錦雀扶着站好,容浔轉頭看向門口的莺哥,仿佛才發現她:“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着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隐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谧,容浔擡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着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麽?”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麽,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趙國之事處理得幹淨利落,容浔将清池居賞給莺哥,這賞賜着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缥缈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于容浔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麽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莺哥搬出緊挨着容浔寝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浔隔得十萬八千裏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于從這院子裏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臺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莺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浔不可能還賞莺哥那麽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浔補貼給莺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浔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莺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浔要真是為了錦雀舍棄莺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于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浔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莺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裏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莺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着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麽不罵我,為什麽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讨厭、讨厭……”話未完淚水已順着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将她抵到假山旁,摟着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莺哥終于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裏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裏,容浔不是你的良人。”

莺哥背靠着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着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着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擡頭:“借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浔,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擡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麽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只開于剎那的優昙花盛開于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浔忽然來了興致攜着錦雀游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莺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裏濯磨随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裏驀然出現。要說容浔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标乍看卻并不是容浔,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莺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莺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着敵人的刀口活命,憑着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于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标弄死談何容易。就在莺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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