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冷風将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隐約可見帳幔後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裹着一層朦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

據說我醒過來這件事震驚了很多人。但詐屍而已,大家也不是沒見識,不到兩天就平靜下來,還紛紛以各種名目送來賀禮。大家的心理素質真是很強大。

百裏缙跑來探視我,說了一大通不着邊際的好話,末了想起什麽似的撓着頭道:“本來廚房已經開始辦喪宴了,請的還是杯中喪宴做得最好的廚子,哪曉得你又醒了,只好把廚子送回老家。”

話裏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聽他不勝唏噓感嘆一番。

我和氣地轉身倒杯荼遞給他。他哦了一聲搓着手接過,半空中驀然僵住,顫巍巍将杯子擱在桌沿上,邊賠笑邊一步一步後退着貼住門縫,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見蹤影。

坐在一旁看書的慕言淡淡瞟過來:“杯子裏的毒,下得好像有點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色的茶水,驚訝道:“君玮明明跟我說這無色無味的,你怎麽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沉默了一會兒:“……茶水太飽和了,析出了晶體。”

我懊惱地撐住頭。

大概看出我的沮喪,他放下書裝作很感興趣地問我:“這什麽毒?”

我一下子提起興致和他講解:“是瀉藥來的。”

“……”

房中休養三日,三日後,看我已恢複精神,慕言點了個頭,勉強同意我下床。有時候小黃會過采找我嬉戲,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趕出去,搞得小黃這陣子很仇視他,一看到他就将頭扭向一邊,只有用燒雞才能勉強收買。

沒有燒雞可啃的時候,小黃顯得很寂寞,本來以前我不在還有君玮陪他玩,現在連萬年閑人的君玮都在補眠,沒時間理它了。

關于君玮補眠這件事,有點說來話長,鲛珠需蟄伏修養的秘密,從前我一直以為他是曉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曉得。

百裏缙言語寥寥,說君玮在我昏睡的三天裏很傷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過來的消息時,兩眼一閉直挺挺就倒在了床上。問我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我能有什麽看法,覺得君玮很不錯,很有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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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義氣的君玮補眠就補了三天,但一口氣睡三天也沒睡出精神來,第四天一大早出現在我們院子呈時,一副被人蹂躏了好幾百遍的頹唐模樣,臉色青灰,唇色紫白,眼睛也沒什麽神采。

我驚悚地看他半晌:“你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許久,垂眼道:“阿拂,嫁給他,你開不開心?”聲音飄忽得像馬上就要立地飛升。

我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夢游,聯想到那些關于夢游的可怕傳說,打了個哆嗦沒敢回話,盡量輕緩地點了下頭。

他靜靜看我好會兒,擡手撐住額頭:“恭喜了。”

我還是沒敢回話。

他的手伸過來,眼看就要碰到我頭發,又一下子縮回去,像被明火燙到。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頭發,再擡頭,卻只看到他踉跄遠去的一個背影。

這家夥,果然是還沒睡醒麽。

君玮離開不久,又迎來毓棠公主。

想象很多她跑來找我的理由,都是與慕言相關,結果她是跑來辭行的,真讓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歡她,卻也不是讨厭她到不能見她,雖然她氣過我幾回,反正我全部氣回來了,況且她都要走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裏十分開心,但還是假裝沒那麽開心地嘆息道:“孤竹山是處避暑的聖地,公主這麽早離開,未免有點可惜。”

她點了點頭,很贊同似的:“我也這麽覺得……”

我心裏一緊,趕緊道:“不過也不能沉溺享樂,凡事以大局為重是對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麽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唇,“我放棄了。”

我端着茶杯沒說話。

她眼眶驀然發紅:“我認識的慕哥哥,多從容鎮定的一個人,月前陳國助唐抗晉,臨丘那戰,唐陳聯軍以十萬之寡破敵三十萬之衆,捷報傳回昊城,慕哥哥當庭煮茶,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令報捷的兵士小聲些,莫将他正煮着的茶給鬧醒了。”

她恨恨地看着我,“可這次,明明連有小醫聖之稱的百裏缙都确診你沒救了,他卻執意和你拜天地,抱着你過禮孝忠恕的牌坊,你曉得吧,在他們陳國,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資格由夫君抱着過牌坊的。”

有眼淚從她通紅的眼睛裏流下來:“本來我上來孤竹山,也不是來看什麽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邊罷了。可親眼看到他抱着死掉的你過牌坊。”

她頓了頓,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本來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淚還是繼續滴下來,“可我曉得,我是該放棄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歡慕哥哥嗎?為了他好,你不應該和他在一起的。”

我靜靜看着她,這個姑娘可能還沒有我大,她哭得這樣傷心,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曾經無數個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獨自坐在窗前蒙着絹帕流下眼淚。

屋子裏只剩下毓棠的抽噎聲,我看着手裏的茶杯:“你先時給我講了個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從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歡的人分開了,找那個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對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那個人。她死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遠遠見上一面呢。公主就這樣懷着微不足道的心願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淚,愣愣望着我。

我繼續道:“我聽過很多那樣的話,為了他好你應該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歡他。可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為什麽要是為了一個人好而不是為了兩個人一起好呢?”我擡頭看着她,“你有沒有到死都無法釋懷的事?不是想象中的臨死,是真正瀕臨死亡時,那些盤旋在你腦海中的,讓你無法舍棄無法忘懷的事?”

她沒有說話。

我笑笑:“假如有的話,你就該曉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都要達成的東西。”那些臨死前盤旋在我腦海裏的事,是執念所化的幻覺,玄青衣袍的男子撐着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緩步而來,而血污染紅的視野裏,嶺上盛開了不謝的白梅。

我撫着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歡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聲,茶杯傾倒在案幾上,她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卻在剛觸到翻到的瓷杯時僵下來,手緊緊握着袖角,半垂了眼睛,臉上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神氣,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麽東西。

我等着她出言反駁,料想也不會這麽容易将她說通,可她只是坐了一會兒沒說什麽地就走了,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離開後,我将兩個茶杯收好。默默發了會兒呆,想起慕言去公儀斐那邊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半刻思索,果斷地拿出鞋子來穿好,做賊似的推開房門,試着往大太陽底下走了幾步。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看來慕言那些護衛也沒有暗中監視,一時放下心來。空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記起幼時常同君玮玩踩影子的游戲,提腳一個人在院子裏踩得不亦樂乎。

猛然院門口傳來聲音:“你在幹什麽?”

我擡頭,斟酌地喊了一聲:“慕哥哥。”

慕言一腳沒踩穩,我趕緊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勢,幸好他沒跌倒,邊過來帶我回屋邊問:“誰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這麽叫你的麽?”偏頭沒看他,“還叫得挺親熱。”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公儀薰,掐指算已是半月不見,我醒來後她差人送來兩支老參,自己卻沒過來。

我向仆從打聽她近況如何。但聽說同往日并無什麽不同,只是不怎麽出門了。

後來想想公儀薰那種千年冰山萬年雪的模樣,要讓人通過面部表情來辨別她傷情與否真是太難為人家,不過不出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可這不是我該主動去管的事。

我等着她來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來,便不會再來了。畢竟好奇心這東西,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當我以為她已經釋然,不再執著前世糾葛,覺得怎麽人家就這麽看得開我就這麽看不開昵,當天傍晚,這個看得開的人就來找了我。那句話定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半月前她說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後,她站在月亮的陰影下靜靜看着我:“我想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是怎麽死的。”

這件事要瞞着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瞞着他卻是做不成的。我其實已經活蹦亂跳,但仍被約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是敢提出這時候施行華胥引幫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只能找來君玮,讓他屆時拖着慕言,幫我和公儀薰制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麽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人牽腸挂肚的?是只解開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将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榔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着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浪費不得,像背後有十幾匹餓狼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鲛珠進人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着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呵呵,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說完才發現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麽散步才能散到這裏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麽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鲛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着進來,一邊想君玮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擡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別生氣,立刻蹭過去道:“讓人省心才不是什麽好事。”

他不為所動:“那是什麽歪理?”

我氣餒道:“才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麽多的美人。”想想補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後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麽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向邊:“好吧,我确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将頭轉回來:“真有那麽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很不省心,你都開始讨厭我了。”

說着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擡起來,就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什麽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條線了,我什麽時候讨厭你了?”

我嘟着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補充道,“不說就是讨厭我。”

他看着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麽來對付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住:“算了,我沒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擡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裏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因顧着和慕言讨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億,才發現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後半年。上次公儀薰的意識裏,最後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生什麽,只是公儀斐自納妾後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後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産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躊躇了一下将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沉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贊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跷。”頓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只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紗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後,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床畔的小幾上: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用蓋子浮着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致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重嬰孩身旁:“也沒什麽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垂血,可要好好照顧。”眼角瞟了限小幾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時曰畫王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罷。”

公儀珊跟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俱,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麽都知道,又好像她什麽都不知道,着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大夫人都這麽說了,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将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發妻平妻偏妾,公儀珊既是作為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裏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着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鳥。但公儀家一步一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麽。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年有餘,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麽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裏聯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發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權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裏,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确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确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将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裏他着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于與其坐着挨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沒什麽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着不得不将計劃提前步。公儀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鬥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挂着孝的三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于明白,雖然以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為着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叔結下血海深仇;到強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着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儀斐對公儀珊寵愛有加,到底這寵愛有幾分真假,群衆是不曉得的,大家都覺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儀珊的兒子。

從前兩位叔叔暗地裏較勁,卻從不會大争,是因曉得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勢,在卿酒酒的缜密謀劃下。公儀家明顯成兩立之勢,當家的兩個漁翁都已被拉下水。一個被鹬搶了去,另個,來尋找蚌做自己的後盾。

三叔願意幫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間萬物都是此消彼長的道理,二叔得勢,他這一脈必然敗落,況且他和二叔還隔着一個喪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們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們覺得幹掉對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于時機終于來臨,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又沒有誰規定說一個人做了漁夫就不能做黃雀。

而屆時兩派相争,若我是卿酒酒,懷着這樣巨大的仇恨來到這個地方,目的只是毀滅……聯想到七年前毀掉公儀家的那一場大火,心裏咯噔一聲。也許,她最後是喚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護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已經發生的事,還去擔心只是白增煩惱,不如當看一個故事。”

我靠着他:“公儀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毀掉他的家族,他為什麽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約不毀滅,就無法新生吧。”

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陰寸寸迫近,轉眼臘月初四,公儀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潔,自納妾後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儀斐,破天荒踩着月色踏進了這座荒涼院門。冷風将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隐約可見帳幄後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襄着一層朦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而花影投在窗棂上,就像新春貼上的什麽新巧剪紙。

風将帷幔吹得飄起來,現出一身紅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細長的眉,唇上勻開朱紅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見她打扮得如此豔麗。

叮當,叮當,帷幔後的五色簾被晚風撞得搖擺不定,飄搖的燭火裏,她緩緩擡手,盈盈然伸向門口處面無表情的公儀斐,眼簾微微擡起來,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滿懷柔情。

公儀斐愣了愣,卻沒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裏:“已是二更,夫人還不安睡,急急地讓畫未将我找來,是有急事?”

她上前幾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間一陣窸窣,微微偏頭看着他:“我以為你不會來,可你來了,既然來了,卻連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頭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點一點向上,是要撫上臉頰的姿勢,卻在靠近耳廓時停住不動。她定定看着他:“你在發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我有這麽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手指,不動聲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許久,擡手揉了揉額角,像是滿腹疑惑:“喝醉了不好麽?小時候我在青樓,看到那些買歡的客人,若是哪個姑娘被灌醉了,他們可是相當開心呢。”她停下手中動作,擡眼看着他,微微偏頭,“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覺得好不好?”

房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你這樣,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麽?”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來。

“我猜錯了?”他笑着點點頭,“是了,你怎麽可能想要挽回我,過去我喜歡你,你惡心還來不及,今日做到這個程度,是我又礙了你的路吧?”話罷緩步到珠簾後的妝臺前,執起漆奁上一只玉制的酒壺,“今次準備哄我喝下的東西有什麽功用?是讓我昏睡不醒還是動彈不得?”仔細端詳了會兒,臉上浮起古怪笑意,回頭看着她道,“總不至于是要殺了我罷。”

她神色一頓,臉上血色盡退,唯有嘴唇飽滿濃麗,像冰天雪地裏一朵垂挂枝頭的紅櫻,明明是那樣明豔的妝容,卻蔓開一寸一寸的冷意:“原來,你是這麽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邊勾起溫柔笑意,出口的話卻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準:“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有什麽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訴過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攔你,”怒色從眼眸深處泛上來,只是一瞬,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可你怎麽老是想着要算計我呢?”

她頓了一頓:“若我說這次沒有,你相信麽?”

他放開她,搖頭笑笑:“你一貫覺得我好騙,你說什麽我都會相信。可現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無留戀邁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後。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從月亮上飄下來。狂風将幾盞燭火吹熄,在一點火燼裏,她執起妝臺上的玉壺,就着壺嘴将壺中酒一口一口飲盡。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獨處。

臘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樹被新雪壓彎,窸窣間偶有落雪垂枝。

公儀家代代于臘月初四行祭禮,傳說是七百年前一位術師推算出的吉日。可這一日,從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栖息的成群寒鴉,處處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時已到,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卻未出現,三叔亦未出現。公儀珊明顯一幅知道什麽的樣子,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神情緊繃,手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祭師點燃明燭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主持祭祀的族老皺了皺眉頭,正待出言喝止,公儀斐已伸手将兒子自公儀珊懷中接過。卿酒酒微微擡頭掃了一眼,就近在淨盆裏淨了手,若無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緊不慢就着明火點燃,盡管臺前設了香爐,卻将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靈位前。

香灰落下來,大約燙了她手指,半邊身子極輕地一顫。公儀斐冷眼看着她一舉一動,待她的目光移過來時,不動聲色地偏開了頭。

祭師歌喉肅穆,七百年的幽遠頌歌裏,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門卻突然砰一聲被推開,跌跌撞撞闖進來的灰衣人顧不上禮節,急行兩步神色驚惶地朝公儀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爺同三老爺打起來了,兩人各帶了門人仆從,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還沒禀完,一旁的公儀珊提起裙子就往門口沖,公儀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裏?”

公儀珊一雙眼緋紅,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帶着哭腔狠命掙紮:“別攔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聲壓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遞交給族老,公儀斐越過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儀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門。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離開。門前的寒鴉已消弭蹤跡,這不祥的鳥逐腐肉而生,想必是聞到了那些因屠殺而起的血腥。

公儀家有一處高臺,叫浮雲臺,沿三千石階拾級而上,臺上以白玉築起一座浮雲亭,自亭上極目遠望,可俯瞰方圓十裏之地。

萬籁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雲亭中,黑發素衣,似一張雪白宣紙題下詩意一筆。

這樣高的地方,竟還能聽到厮殺之聲,她垂眼看臺下親手籌謀的一切,漆黑眸子裏無悲無喜。畫未在一旁輕聲道:“公儀家到這個地步,氣數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費心力,一定要将兇獸千河喚出來,與斐少爺弄得這樣僵,着實沒有必要……”

她伸出手來,雪花穿過手指飄零而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徹底摧毀公儀家,非此不可。”

她這樣說,其實我能理解,據說公儀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喚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讓它在人世待半個時辰。若是公儀家氣數還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們無可奈何。要的就是他們氣數将盡未盡,利用千河來給出這致命的一擊。

畫未急道:“可真做到這一步,斐少爺他不會原諒小姐你的。”

說完自知失言,卻還是忍不住道,“從前小姐除了複仇,眼中再無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将斐少爺……看的很重嗎?”自知失言還要繼續失言,勇氣着實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頓了頓,緩緩收回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弟弟很沒用?”垂下的衣袖被風吹得鼓起,似鋪展的一對蝶翼,“這虛浮人世,人人都在争,争虛名,争虛利,贏的人那麽少,輸的人那麽多,知道為什麽嗎?”

她斂好衣袖,緩緩道:“因為大多數人習慣輕敵。”

半晌,她擡頭凝望被雪花點綴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為複仇,他是要金釵脫殼,令家族脫離陳王掌握重獲新生。這些年公儀家能移的財富都被他不動聲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異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隐在了諸國的大市中。如今的公儀家不過是個空架子。我不是不曉得,只是……”

她頓了頓,“我可以裝作不曉得。”

畫未緊緊握住衣角,一臉震驚。

她仍是背對着她,手指輕叩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覺得,沒有什麽基于血緣的背叛可以原諒,也沒有什麽基于情愛的背叛值得計較,你覺得,阿斐他是哪一種?”

畫未喃喃:“斐少爺對小姐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輕聲道:“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候,是在母親的肚子裏,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他是誰。別人的出生,是為了相聚,我們的出生,是為了分離。”

浮雲亭下厮殺不息,她微微仰頭看着亭外飛雪:“這一切,早就已經注定。”

遠山沉沉,太灏河似一條白色巨蟒,橫亘在飄雪的柸中。

最後的時刻終于來臨。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風在頭頂打着旋兒,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她兀自閉眼,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複雜印伽,唇角微動,古老的咒語極悠揚散落在半空。

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鐘聲,我緊緊握住幕言的手,想着當沉睡多年的千河被喚醒時,太灏河會出現怎樣的奇景。

但令人吃驚的是,咒語已快要吟誦完畢,傳說中的守護神千河,卻并沒有要從太灏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睜開眼睛,眸色動了幾動,緊緊抿住唇,最後一句咒語也消失在風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儀斐一胞雙生,按理說,千河一定會聽從她的呼喚,可竟然沒有呼喚成功,真是想幾百次也想不到,難不成那只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廢柴兇獸這幾年突然進步了?

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聽,他神色凝重,半晌,低聲道:“也許,卿酒酒并不是公儀斐的姐姐。”我啊了一聲,不能置信地轉回頭去。卻在剎那間明白,這其實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她一直那樣篤定,況且,她将所有事都做得那樣極端,不就是因為公儀斐是她的親弟弟麽?

落雪将浮雲臺上鋪得厚厚一層,卿酒酒臉色慘白,無意識緩行兩步,像是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畫未急忙上前攙扶,顫聲道:“小姐您再試一試,那樣長的咒語,記錯也……”

被她冷聲打斷:“沒有錯。一個字也沒錯。”站也站不穩的模樣,卻一把将畫未推開,目光看向浮雲臺的盡頭,猛然一頓。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臨風而立的公儀斐,也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裏,黑發白衣被狂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在高臺兩側遙遙對望,中間隔着一幅紛揚大雪。良久,還是公儀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兩步停下來,手指撫上她臉頰,掃過她凍得發紫的嘴唇,唇邊浮出一個譏诮的笑,冷冷道:“你覺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親告訴你,因你這張臉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還敢篤定自己是我姐姐麽?”

她退後一步,和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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