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更

天氣轉暖之後, 衣衫自是越來越薄, 不戴假肢的南風, 左袖下的空空蕩蕩就會很明顯。走在人群中，自然感受到了更多朝她看來的目光。

好奇, 遺憾, 憐憫各種各樣都有。

若是從前, 南風對這些目光，多多少少會覺得無所适從。

但現在, 她已經完全可以坦然面對。

俞靜她們問過她為什麽不戴假肢了, 她只說過敏不舒服。

雖然和室友們已經都是交心好友, 但有些事并非要對每個人都解釋清楚。

而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的是, 也不知怎麽回事，好像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恰好都被周煜發現。

好在，到了如今，她對他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

說起來, 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因為家庭原因而導致的叛逆罷了。

母親因為出軌的父親而死, 就算只是意外, 但換做任何人，恐怕都有些想不開。

只是表現出的方式各有不同罷了。

他用自暴自棄與父親賭氣，誠然不是明智之舉，但對于年輕男孩來說，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因為理解, 所以不再反感。

而且南風聽裴雲說過，他現在已經迷途知返，改邪歸正。

裴雲很高興，南風也就很高興。

六月是上半年的考試月，四六級之後，就進入了期末停課複習。南風也開始在自習室紮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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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習慣在圖書館的自習室，早上占了位子，就可以占一整天。

這天南風對面坐着一個大胖子男生，從一坐下就開始嗑瓜子，連續磕了一個小時就沒消停過。南風被他影響地有點看不進去書，也沒好意思開口制止，幹脆趁出去打熱水的時候透口氣。

等過了十幾分鐘回來時，卻發覺那座位換了個穿着細條紋淺藍襯衣的男生，頭發有點短，正低着頭看書，從背影看過去，很是清爽利落。

南風松了口氣，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目光不經意落在對面的人身上，忽然怔住。

對上他慢慢擡頭看過來的目光，才反應過來，低低笑了一聲，用口型問：“怎麽是你？”

周煜剪短了頭發，左耳上那枚水鑽耳釘也不見了蹤影，眉清目朗，那雙狹長漆黑的眼睛，不再藏在劉海之下。

之前的頹廢之氣一掃而光，有了二十來歲的男孩該有的朝氣，總之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南風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煜從草稿本上撕下一小片紙，刷刷寫上幾個字，遞給南風。

南風接過來一看：複習考試，再挂科就畢不了業了。

字寫得還挺好看，蒼勁有力，很是潇灑。估計小時候練過。

南風在他的字下面寫了兩個字：加油。

還孩子氣地畫了個笑臉，然後把紙條遞回給他。

周煜看了眼紙條，勾唇笑了笑，随手夾進一本教材內。

沒了人影響，南風學習的狀态很快恢複。

然而周煜卻與她相反，書本擺在面前，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總覺得有些躁動難安，時不時就犯困，實在不行就跑出去抽根煙，循環往複，他自己都覺得煩躁，只有在看到對面埋頭學習的人，才會稍稍安定。

南風自然也發現了他的狀态，而且也聞到了他身上的煙味。

中午一起回去的時候，出了圖書館，問：“我看你老出去抽煙，學習就這麽痛苦？”

周煜苦笑：“我這三年都是混過來的，現在看到書真有點頭大，狀态還沒找回來。”

當然，他沒有告訴她，她坐在他對面，雖然能夠讓他內心沉靜，卻也總是令他心猿意馬。

南風點點頭，表示理解：“慢慢來，你要願意上自習，我以後幫你占座位好了。”

周煜看了她一眼，輕笑：“那就多謝你了。”

于是從這天開始，南風開始和周煜一起上自習。

說是她幫他占座位，有時候他比她去得還早，占位子的人就變成了他。

周煜的學習狀态恢複得很快，基本上從第二天開始，就慢慢可以沉下心來學習。

畢竟曾經做了十幾年學霸，還是典型高效率的學霸。只要有心，就不是難事。

而且每每學習累了煩了，擡頭看到坐在自己對面認認真真學習的人，好像也就有了更大的動力。

南風也有偷懶的時候，累了就塞着耳機趴在桌上小憩。

十九歲的女孩，白皙的臉上還有些可愛的嬰兒肥。

閉着眼睛的美好側臉，看起來美好恬然。

只有這個時候，周煜才能明目張膽地看她。

終于一次，他鬼使神差一般拿出手機，悄悄對着她的臉拍下了好幾張照片。

拍完之後，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趕緊将手機收入了口袋。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逼。

一連幾天下來，兩人越來越熟稔，俨然有了點朋友的感覺。

好像走得近了，就連偶遇的機會都多了起來。

這天南風吃過晚飯，正在開水房打水。

剛剛灌滿兩瓶水，蓋上塞子時，暖壺忽然被人提走。

她擡頭一看，卻見是周煜。他一手已經提了兩個暖壺，另一只手把她的兩瓶都拎起。

南風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提。”

周煜看了她一眼，直接拎着四壺水朝水房外走去。

南風只得硬着頭皮跟上。

他看起來清瘦，但顯然力量不小，提着四瓶水，依然步履輕松。

只是這種事不太像他的風格。不是說助人為樂，而是來水房打開水這件事。

他好像終于變成了個正常的學生。

這種感覺很奇妙。

南風稍稍落後他半步，夏日傍晚和煦的風，吹得他身上的襯衣輕輕飄動。

他似乎很喜歡穿襯衣，也穿得很好看。

清爽利落的帥氣，幾乎讓南風想不起他之前頹廢的模樣。

南風歪頭打量着他，不知為何，有點想笑。

而她也确實輕笑了出聲。

周煜轉頭看她，看到她臉上的笑意，面無表情問：“笑什麽？”

他的樣子還是有點冷，只是少了些之前那種玩世不恭。

南風趕緊搖頭：“沒什麽。”

可還是莫名想笑，幹脆抿嘴将頭轉到一邊，不讓他看到。

周煜只看得到她的側臉，但嘴角的弧度出賣了她此時的表情。

他微微挑眉，轉過頭看向前方的路，本來面無表情的臉，也慢慢浮現了一絲淺笑。

周煜的宿舍比南風近，他将兩瓶水随意放在路邊，又提着南風的水繼續往前。

“周煜……”南風走在他旁邊，低低喚了他一聲。

“什麽？”周煜看了她一眼。

南風笑眯眯道：“我真高興。”

“高興什麽？”

“高興你改邪歸正啊！”

周煜低笑一聲，沒有說話。

南風又道：“裴雲不知道多高興。”

他臉上的笑意忽然僵住，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将他徹徹底底打回了現實。

直到來到南風的宿舍樓下，将水壺放下，周煜都沒有再說話。

南風其實也還不算了解他。

因為他大多數時候話都不多，所以也就沒在意。

他甚至沒有告別就轉身離開，只是走了兩步，又折身回來。

“南風。”他叫她的名字。

南風正要拎起水瓶上樓，聽到他的聲音，轉頭看他：“嗯？”

他看着她，沒有了頭發遮擋的眼睛裏，是一覽無餘的複雜難辨，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低聲開口：“你要不要我幫你和裴雲說一說？”

南風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吓得趕緊擺手：“不要不要！他說過沒心思談戀愛，我不想讓他為難，現在就挺好的。”

周煜有些猶豫道：“其實……不一定，他也許會接受你。”

他從來不知道有些話說出來，是如此艱難。

南風卻是沒發覺他表情中的掙紮，只紅着臉慌忙搖頭：“真的不要，我就喜歡現在這種狀态。要是弄巧成拙，以後連見面都尴尬。”

能看到裴雲充滿活力地生活着，她就已經滿足。

周煜抿抿嘴：“好，我不說。”

南風松了口氣，朝他眨眨眼睛：“你一定要繼續替我保守秘密。”

周煜輕輕點頭。

……

顧涵已經有一陣子沒見到周煜，當她在圖書館外，見到個短頭發的男生坐在花壇邊，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一來這不是周煜出現在的地方，二來他一頭短發的樣子，她從未見過。

她心中納悶，小心翼翼從後面走上去。

他一手拿着煙，一手拿着個手機，微微低着頭，似乎看得出神，對身後的動靜渾然不覺。

顧涵在她身後站定，目光落在他手機上，忽然臉色大變：“周煜！”

伸手便将他手機搶了過來。

周煜猝不及防，手機已經脫手。

他猛得站起來轉身，看到周涵捧着他手機在翻，氣得額角直跳：“你幹什麽！還給我！”

要去拿回手機，顧涵卻退了兩步避開他的動作。

顧涵不可置信地翻了一遍，他剛剛看得出神的相冊裏，竟都是同一個人。

閉眼趴在桌上小憩的宋南風，低頭認真看書的宋南風，還有她長發披肩的背影。

一看就是偷拍。

顧涵幾乎渾身發抖，舉起手機咬牙切齒道：“周煜，南風是你下一個獵物嗎？你還是不是人？”

周煜臉色冰寒，嘴唇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線，他沒有回應她的話，只繼續上前去奪自己的手機。

然而顧涵卻是卯足了勁兒不還給他，似乎是不等到他的回答不罷休。

此時正是下午，這小花壇周遭人煙稀少，沒人看到這一對男女的糾纏。

“周煜，學姐！”忽然有人喚道。

而周煜也終于拿回了自己的手機。

他和顧涵一起轉頭，看向不遠處正奇怪看過來的南風。

南風剛剛看到兩個人好像在争搶東西，乍一看像是在打架一樣。她沒忘記之前顧涵說的話。

但這是兩人之間的事，也輪不到她說什麽，于是幹幹笑道：“你們有話好好說，我進去了。”

周煜道：“我們沒事，就是一點誤會。”

南風點頭笑了笑，表示理解，轉身進了館內。

周煜目送她的背影離開，才轉頭冷臉對向顧涵。

然而顧涵卻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看到的。

沒錯，她看到周煜在緊張。

他剛剛那句回應南風的話，聽起來簡短一句，語氣卻明顯緊張，那緊張中還有她從未聽到過的溫和。

她和他在一起三個月。她一直以為他永遠都是冷漠和漫不經心的。

就連當初他走過來對自己說“做我女朋友吧”，也是特別随意。

原來他還有這種樣子。

難以啓齒的隐秘被發現，讓周煜十分憤怒。但他什麽都沒說，只瞪了眼顧涵，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顧涵卻冷嗤一聲，在他身後哂笑道：“周煜，裴雲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吧？”

周煜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看她。

顧涵繼續道：“你知道南風喜歡裴雲嗎？”

周煜又開始往前走。

顧涵又道：“你不是喜歡玩游戲嗎？我陪你玩兒。”

周煜終于轉頭，面無表情看向她：“你要幹什麽？！”

顧涵勾唇輕笑：“你會知道的。”

說完有些得意地昂昂頭，繞過他離開。

周煜回到自習室坐下時，南風悄悄擡頭看了眼他，見他面色沉沉，似乎不大高興，許是剛剛跟顧涵吵過。

南風一直憋着沒問，直到傍晚，在回宿舍的路上，她才試探開口：“顧涵說你之前是和人打賭才追得她，賭了一千塊。”

這些對從前的周煜來說，完全就是不足挂齒的事，但現在被她問出口，忽然就有點為自己的荒唐而難堪。

他含含糊糊嗯了聲點頭。

南風抿嘴想了想，偷偷瞅了他一眼，見他面色不似之前那樣沉沉，不像是排斥提及這件事的樣子，便小聲道：“你這樣做真是有點過分了，當初顧涵為了給你送湯，還被車撞了，她對你是認真的。”

她可是記得她把那盒湯幫忙捎去網吧，他那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渣男态度。

她小心翼翼的模樣，落在周煜眼中，他點點頭：“是我的錯，我會給她道歉的。”

南風聽他這樣說面色大喜，如釋重負道，“你能這樣想，那就太好了。”

兩人一笑泯恩仇的，真是再好不過的事。

周煜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

這個夜晚，周煜去了那棟熟悉的女生宿舍樓下。

顧涵接到他的電話，姍姍來遲地下樓，已經是半個小時後。

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從前約會從來不等人，但這次卻等了這麽久。

顧涵看到那個在樹影之下抽煙的男生，勾着笑走過來。

這些日子以來，她從未如此神清氣爽過，那些被玩弄的憤怒和不甘，終于有了排遣之地。她曾經是真的喜歡過這個人，好在她沒有犯賤到底，現在只想把他帶給自己的羞辱和難堪，一并都還回去。

那種忽然掌握主動權的感覺再好不過。

她做夢都沒想到，周煜也有翻船的時候。

“計院頭牌主動來找我這個被抛棄的前女友，可真是稀奇事。哦，可能連前女友都不算，畢竟只值一千塊。”

周煜看了她一眼：“之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怨氣，如果你需要一個道歉，我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或者想要別的補償方式，你說出來，只要我做得到都可以。”

顧涵從來沒有聽他說這麽多話，而且語氣誠摯，幾乎是帶了點祈求。

她抱起雙臂，好整以暇看向他，良久之後，嗤笑一聲道：“你是周煜嗎？那個人渣周煜？我顧涵有生之年，竟然能聽到你對我說這些，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對不起！”周煜對她的冷嘲熱諷不為所動，只又鄭重其事說了一次。

顧涵沉下臉：“你是怕我告訴南風你偷拍她的事吧？”

周煜面無表情道：“你要想告訴她，我也無所謂。我給你道歉，是因為知道你對她多有照顧，她也希望我給你道歉。”

顧涵微微怔忡，他如此的坦白，讓她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麽。

即使她對這個人只有憎惡，再沒有半點喜歡。但這種鮮明對比，還是讓她再次體會了一遍羞辱和不甘。

不得不承認，剛剛他說道歉時，其實她還是有些竊喜的。

可這道歉卻是因為另一個人，多麽荒唐諷刺！

顧涵冷哼了一聲：“周煜，收回你的道歉，我不稀罕。”說着又呵呵笑了笑，“你喜歡南風，南風喜歡裴雲，裴雲和你又是好兄弟。光是聽聽你們這關系，我就覺得有趣極了。我說了要陪你玩游戲，那咱們這次就好好玩玩兒，看到底誰才是最終贏家。”

周煜目光一冷：“你到底想幹什麽？”

顧涵但笑不語，只譏诮地看了他一眼。

他看起來其實還是之前那副冷冷清清的樣子，只是眼神不再那麽漫不經心，而是多了幾分柔軟和迷茫。

顧涵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她知道，只有愛而不得，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