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烏樂用手拂開蘆葦叢,大步向前走的背影,無數次出現在顧南的夢裏。

很多的時候,他只是沉默的往前走,留下蘆葦葉在晨風中搖晃的“簌簌”聲響。而有的時候,他會突然回過頭來看着她,表情肅穆,欲言又止,如同暴風雨前那片鋪天蓋地的烏雲,令她壓抑悶窒,緊張不已。

顧南學心理學的朋友替她解析過這個夢:這是一種潛意識的恐懼。

顧南沒有否認。那一次回裏布瓦的路,風餐露宿,走得異常艱辛。她不但擔心薩伯可能會派人來追蹤,也害怕烏樂會突然改變主意。而她最終能夠安全到達裏布瓦,順利坐上去寧蒗的汽車,唯一的依托,就是她并不确定的烏樂對她的感情。

緊張、焦慮、忐忑、不安,這些負面的情緒很長一段時間困擾着顧南,以至于她回廣州半個月後,周清源才從張德民的電話中知道她提前結束了課題調查。

直到随着時間推移,夢中那張臉漸漸的模糊了起來,她才重新振作起來。

一年之後,顧南關于納依族的研究成果在業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尤其是其中一篇發表在《CULTURAL ANTHROPOLOGY》期刊上的綜述,引起了多方關注。

在導師周清源的大力推薦下,本就熱衷演講的顧南,迅速成為各種學術會彙報交流的新寵。臨近畢業,在其他的同學都忙着準備畢業論文、四處投簡歷找工作時,顧南在忙着參與各種學術會議。

與此同時,在周清源的大力支持下,顧南拍攝回去的那些代表文字雛形的記號,也有了新的研究進展。學校古文字研究中心的教授根據那些記號中記錄的四季節氣、自然災害等重大事件,将納依族的歷史往前大致推到了明朝。雖然還缺乏具體的佐證資料,但這一研究成果已經令諸位專家學者振奮不已了。

得知在拉姆措記錄類似重大事件的木塔樓遠不止一座,教授們的眼睛都閃閃發亮起來。經過商議,學校人文科學學院內歷史學、語言學、民俗學等相關專業的教授決定組建聯合考察組,再次深入拉姆措進行考察研究。這一次,由周清源親自擔任考察組的組長。

而出乎周清源的意料,顧南竟不願意再去拉姆措。

“小南,你是第一個走進拉姆措的人類學學者,也是目前國內關于納依族文化研究的權威。我們這次聯合考察組的研究,是對封閉瀕危族群文化的一次拯救,具有載入史冊的重大意義,學校裏不知有多少人找關系想加入我們的考察組,你怎麽反倒打起了退堂鼓?”周清源将手中的考察組成員名單遞給顧南,“你自己看看,這裏面有多少碩導、博導是你平時只能在著述中見到的?他們的研究分析方法,非常值得你學習和借鑒。”

顧南為難道,“我知道這是一次非常非常難得的學習機會,可是我……确實有事走不開,老板你就帶師妹去吧?上次她也沒去成新加坡,怄氣了好久……”

“你究竟是什麽事走不開?”周清源對顧南的這份倔強堅持,有些好奇。

“荔灣那家民俗館的館長,最近又聯系了我,說很快就要啓動納依族展區的建設。”顧南對自己不想再去拉姆措的真實原因無法吐露,只好扯出了這個周清源也略知一二的借口。

“我說顧南啊,幫民俗館建展區和你自己搞學術研究,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不出來嗎?”周清源有些郁悶。顧南是他這些年裏帶過的研究生中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小姑娘頭腦靈活,領悟能力強,有獨立思維,又踏實認真,好好培養,假以時日定然是業界翹楚。這也是他有意提攜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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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垂首看着考察組名單,低聲分辨道,“當然是搞學術研究更重要。只是,我曾經答應過納依族那位翻譯,要将他們民族的文化最大程度的保留和記錄下來。能在民俗館建專門的展區,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周清源只得無奈道,“得了,你不願意,我也不能将你綁了去。你就留在廣州吧,正好幫我把大一新生的專業課代了。”

顧南不由得松了口氣。

去機場送走導師帶領的考察組後,顧南打車去了荔灣的民俗博物館。

民俗館的館長在讀了她的系列研究論文後,發郵件給她表示過想在民俗館內建設納依族展區的意願,顧南還曾将這件事告訴過周清源,但之後卻不知什麽緣故沒了下文。顧南覺得自己有必要與他當面談一下,為他的想法點個贊、加點溫,并趁熱打下鐵。

經過這一年來斷續替導師代課,以及去各地參加學術交流的鍛煉,顧南的演說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她與館長見面晤談二十分鐘後,館長就決心滿滿的敲定了建設展區的事宜。

随後的幾個月裏,顧南以極大的熱忱投入到了展區的建設之中。民俗館根據顧南提供的大量圖文資料,複原出了木塔樓、村寨民居、火塘、吊鍋子、祭祀筒燈、木紡車、窄袖衫、百褶裙等大量生活用品,還以沙盤、蠟像等方式複原了打漁、圍獵等生活場景,整個展區布置得像模像樣。

待周清源結束考察從拉姆措回來後,顧南又邀請他來民俗館作了指導。周清源在參觀展區時,對展區的布置贊口不絕。同時,他也将考察組此次獲得的關于采花節慶典、集體圍獵等民俗活動的影像資料捐贈了出來,展區就更是生動活潑了。

在展區正式對外開放的那天,館長特別邀請顧南到民俗館擔任特邀嘉賓,為前來捧場的幾所高校的歷史學、社會學專業的本科生作納依族文化研究講座。顧南自是欣然前往。

“公元十三世紀,在北方的蒙古高原上,鐵木真融合統一了草原部族,創制了文字與法典,建立了強大的蒙古國。随後,蒙古族的鐵騎踏遍了歐亞大陸,一路戰火蔓延。而就在蒙古大軍南征的途中,一位蒙古族勇士愛上了一位溫柔美麗的南方姑娘。在大軍屠城的前夜,他脫下了盔甲,丢下了弓箭,帶着這位姑娘逃離了即将毀于戰火的城市,他們一路向南,跋山涉水……”

講座在民俗館的學術廳舉行,為了提高聽衆們的興趣,顧南将導師們關于納依族歷史的最新研究成果與月光洞的傳說故事結合了起來,從七百多年前那對為躲避戰亂而走入拉姆措的情侶講起。

這個戰火紛飛背景下的愛情故事,很快就吸引了年青聽衆們的興致,他們一個個都從手機屏幕上擡起了頭來,目光熠熠的望着在講臺上侃侃而談的顧南。

神奇的月光洞,世外桃源般的拉姆措,在顧南繪聲繪色的描述中,聆聽的衆人無不一臉神往。

講座結束後,意猶未盡的學生紛紛上前圍住顧南,向她打聽去拉姆措旅游的路線。顧南只得遺憾的告訴他們,那還是一片未曾開放的土地。

“我記得幾個月前的報道中,關于納依族起源的推斷是在明朝中葉?”身後有人提出了更專業的問題。

“正如你所說,那已是幾個月前了。我的導師最新帶回來的資料,已将納依族的歷史向前推到了元朝……”顧南笑着轉回頭去,卻在看清提問的人的一剎那,愣愣怔住了。

眼前這個高大俊朗的男子,剪着一頭幹淨整潔的短發,穿着白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五官深邃立體,笑容燦爛溫暖。正是那個曾帶着她領略過拉姆措絕美山水的人,正是那個告訴過她月光洞傳說的人,也正是那個兩年來令她不敢去回憶中探看一眼的人!

如今,他就立在她的眼前。

“不認識嗎?”烏樂臉上的笑容有了些收斂,如同雲朵飄過碧空,讓光線瞬間暗淡了幾分。

“烏樂?我不是在做夢吧?”顧南擡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當然不是。”他看着她,笑容又漸漸散開。薄雲掠過,陽光依然燦爛。

“天啦,真的是你。”顧南環顧四周一圈,看着學術廳裏三三兩兩離場的學生,難以置信道,“可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說來話長,要不一起吃個飯?”烏樂指了指學術廳後面牆壁上的挂鐘,上面指針已過五點。

“好啊。你等等我。”顧南開始手忙腳亂的收拾講臺上的筆記本電腦。

烏樂取下牆角的電源插頭遞給她,兩人的手在交接間不經意相觸,似有看不見的火花從皮膚剎那間流竄到四肢百骸,她不由得反射性的退開了一步。

“怎麽了?”烏樂問道。

“靜電。”顧南将電源線收好放進電腦包,轉開了話題,“你好像長高了?”

“嗯,比你去拉姆措那年,高了五厘米。”

“那年?說得好像是很久以前似的。”顧南笑着拉上了電腦包的拉鏈。

“兩年。是很久了。”烏樂拿過顧南裝好的電腦包,挎在自己肩上,“可以走了嗎?”

“嗯。走吧。”顧南帶頭朝學術廳外走去。

因為要帶電腦作演示,顧南沒有背自己的背包。此刻烏樂主動幫她拿了電腦包,她走在他旁邊,就有些手腳不知道如何放的不自在。

“演講的感覺怎麽樣?”走着走着,烏樂突然側首問她。

顧南愣了一下,笑道,“不是該我問你,聽我演講的感覺怎麽樣麽?”

“比以往更好了。”見顧南一臉認真的看着他,烏樂又補充道,“娓娓道來,收放自如,很能抓住聽者的心理期待……比我們學校那些教授們的課有意思多了。”

“你們學校?”

“中央民族大學。”烏樂停頓了一下,補充道,“馬上就大二了。”

顧南停下腳步,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烏樂,你……”

“聽你的,我重新參加了高考。”烏樂加深了臉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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