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新年第一天,羅清越把鐘杳杳丢給一早就來按門鈴的林致,并倚在門框上将他從頭到腳嫌棄了一遍,徹底杜絕了傻妹妹那殘留的一絲半點猜測。

被姐姐訓過後,鐘杳杳乖得不行,不裝傻了,也不憂郁了,一路牽着林致的手唾沫橫飛地當一個稱職的導游。結果忙活了半天才發現,她是解開心結了,人家還在生氣呢……

昆明湖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西堤在對岸的霧霾裏若隐若現。早晨飄了點小雪,細細的雪珠鋪在冰面上,于十七孔橋兩側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林致站在橋邊取景拍照,兩人的手分開,鐘杳杳揣進口袋裏,腦子飛快地轉着,思忖着該如何求和。想着想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移到他身上,再順着他的手和鏡頭轉向橋面,然後……然後就專業病發作,開始思考如何分析橋墩的受力情況了。

頤和園裏常有手執大喇叭、挂了個不知真假的導游證的“導游”,此刻忽悠了一行人從橋上走過,大喇叭裏傳來她興奮而慷慨的解說,有一句是“看看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吧,鋼筋水泥的森林裏待久了,人心就硬了,總得多出來走走,才能感受到自然的親切與溫和,陶冶情操,淨化心靈,這不就是旅行的意義嗎?”

她應該去寫高考作文……

鐘杳杳發散着思維,忽聽林致提議:“要不要也請個專業導游帶帶?”

“不用。”她面無表情地拒絕,順帶糾正錯誤,“不是鋼筋水泥,是鋼筋混凝土,措辭太不嚴謹了。”

林致被逗笑,拍了下她的絨線帽子:“你啊!”

總算是笑了……鐘杳杳終于松了一口氣。

再往前走時,解說的就變成了林致。他出國四五年,傳統文化居然更精進了,甚至能詳細地闡述門前臺階的種類,如意踏跺、垂帶踏跺、禦路踏跺、礓蹉踏跺等名詞信手拈來,聽得鐘杳杳雲裏霧裏,不解其義。

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多年工科思維淬煉,把僅有的一丁半點文藝情懷也給抛之腦後了?

後來,林致也看出她的走神,索性不再多言,牽着她四處晃蕩。橫豎兩個人在一起,開心最重要,那些百年前的陳設有何講究,關他們什麽事呢。

路邊石座裏放着緩慢的純音樂,悠悠揚揚聽不真切。

有一隊中學生經過,七嘴八舌地背着什麽,鐘杳杳聽了好久才從那拿腔拿調的聲音裏辨認出是張岱的課文。

身側昆明湖,湖上落了雪,湖中還有小島相映成輝,倒也真符合《湖心亭看雪》的意境,除了游客多了點。

林致目送中學生遠去,開口便背出了全文,從“崇祯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開始,及至“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最後“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一氣呵成。

鐘杳杳有些感慨,也有些羨慕,怎麽腦子就那麽好呢……初二的課文,大學畢業了居然還能背下來?!

她忿忿地握緊林致的手,被他笑斥:“幹嘛,想謀殺親夫啊?”

到底不如他臉皮厚,鐘杳杳扭扭捏捏的,聲音細不可聞:“還沒成夫呢。”

不料林致耳朵尖得很,當即便說:“那要不回去領個證?”

鐘杳杳眨眨眼:“你省略的步驟是不是太多了點?”

表白沒有,求婚沒有,他倆關系似乎還沒理明白呢,他居然直接三步跨欄跳到結婚了。

真是效率型人才。

長廊面向昆明湖,梁上有千餘幅彩繪,林致拉着她在長廊邊落座,對着湖面,心緒也浩渺起來。

有些話總得起個頭,有了頭,才能論述,有了論述,才能收尾。

“杳杳,你看過張岱的其他著作嗎?”

“沒有。”她統共就知道一個湖心亭,連出自哪裏都忘了。

“他是個很有意思的文人。出國那陣,苦于适應新環境,整個人都不免煩躁,無意中在一家舊書店看到了他的書。你說巧不巧,異國他鄉,昏暗的小書店裏,居然有一本明末清初的文學作品,多神奇。”

鐘杳杳第一次聽他提起國外,忽然間不知該怎麽接話。

他也不需要她接話,自顧自地往下說:“那是一本《琅嬛文集》,繁體豎版,看得很累,睡前翻幾頁,幾個月下來倒也看完了。有時候覺得文字很奇妙,尤其是母語的文字,天生有種治愈的力量,于不經意間,就将你渾身的不自在驅散殆盡。後來,我陸續看了他的其他書,回憶類的小品文《西湖夢尋》、《陶庵夢憶》,包羅萬象的筆記作品《夜航船》,無一不是精品。但要論真正刻骨銘心的,還是課本上節選的這篇。”

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他轉頭凝視着她,笑說:“我原本以為,像我這樣相隔千裏還玩暗戀的蠢貨已經很少了,沒想到還有個更傻的你作陪。你說,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天生一對?”

即便不算,他倆也成對了,犯不着跟老天爺計較。

鐘杳杳靠在他肩頭,悶聲說:“白崇拜了,還以為你記性真那麽好呢,張口就背課文什麽的,原來早就做好了功課。”

林致攬着她大笑:“喂,還不許人預先演練啊?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篇課文,不複習也能背個七七八八。鐘杳杳同學,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過目不忘。”

“哼,自己做不到就質疑別人的本事。”

“喲,你牛,你厲害,背篇課文來聽聽。”

“背就背。”

她伸手環住他的腰,察覺到他瞬間的僵硬,暗自發笑,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懷裏,念起了那首騙了她許多年的詩。

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

我将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詩人和朋友于鄉間散步,朋友每每想選一條能盡情享受绮麗風景的小徑,也每每在結束後懊惱,早知道該選另一條,那裏一定有更美的景色。詩人便開了個小玩笑,賦詩一首,聊表揶揄。

文字一旦形成了作品,解讀的權利便賦予了讀者。從詩裏讀到了什麽,取決于讀者的閱歷與才學。

此時此刻,頤和園裏,昆明湖畔,他們分享着一篇初中的課文,恍惚又回到了當年的時光。

于林致而言,也許是課堂上一次不經意瞌睡的突然清醒,也許是面對出國材料時的猶豫與糾結,也許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送出的巧克力,被第三人拿去打趣,誤會越來越深,棋局中人卻恍然不知。

有時候想想,也許真有平行世界的存在。

在每一個需要做選擇的十字路口,走向不同道路的人,也就去往了不同的世界。

在太平樣彼岸求學時,林致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選擇現在這條路嗎?

答案是無解的。

少年人心性不定,往往想一出是一出,也許旁人無意中的一句話就能影響天平的傾斜方向。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曾後悔。

他只是有些遺憾,沒能及時發現她隐藏在溫順表面下的痛楚和苦澀。

當年林老板決定高中就送他出國,陳老師也非常贊成。他在書桌前坐了大半夜,撩起窗簾看對面鐘杳杳的房間。燈還亮着,簾子上映出她埋頭寫作業的身影。

以前她長發的時候,寫一會兒就得擡起頭來理一下頭發,有時是嫌發尾戳着脖子太癢,有時又覺得額前劉海貼着皮膚難受,總之花樣百出,沒個定性,非得他在旁邊看着才能乖乖坐好。

她剪了短發之後,人也安靜多了。林致只當她課業繁重,沒心思顧慮其他,全然沒想過暗潮湧動竟如此兇猛。

那時候,他面臨的選擇是一次出國求學的機會,和一段未必有結果的暗戀,他掙紮一晚後選擇了前者。

他有很多理由來安慰自己對後者的放棄。

比如十七八歲正是拼搏的年紀,學業比愛情更為重要,他不能因小失大。

再比如異國戀比異地戀更可怕,他倆若真成了,他在外面根本沒法照顧她。她傷了病了,全得靠自己,甚至出門遇到下雨,也沒有男朋友及時送傘解救。

平坦順利,健康無虞時,人往往會産生自己百毒不侵、鋼筋鐵骨的錯覺。可一旦病倒了,受挫了,便不可自拔地想要尋求安慰,尤其是磕破了皮也要嚎得驚天動地的鐘杳杳,他根本不能想象,異國戀的苦,她要如何承受。

但夜深人靜時扪心自問,他很清楚,最恐懼的是,如果她只把他當哥哥,拒絕了便再也回不到當初。

直到多年後在波士頓的公寓裏,前室友的生日聚會上,黑人小哥勾着他的肩膀,操着一口鄉音濃重的英語告訴他,暑假時有個東方女孩來找過他,背着個小包在他房間住了一晚。

他心中一驚,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翻出相冊,指着從羅老師朋友圈裏偷偷保存下來的照片問對方:“是她嗎?”

黑人小哥點點頭,并再三描述了這個東方女孩的嬌小可愛。

然而他已經神游天外,聽不真切了。

像是天邊突然裂了道口子,春光照進來,瞬間席卷了大地。

橋上有兩老爺子在放風筝,風筝晃啊晃,沒飛多遠就落在了冰面上。鐘杳杳靠着他的胸口笑,說:“他們老婆一定在家吐槽,大冬天的跑頤和園放風筝,閑得慌。”

林致說:“那也挺好的,癡相公嘛。”

人生在世,有伴侶,有朋友,寒冬臘月也能陪着瘋一場,這條路走得多值當啊。

“還想去哪逛?就這一天,明天我要複習了。”

“也沒什麽想逛的,去陪你複習吧,說不定還能指導指導。”

“我是純種的工科生,一學期考三門力學,你能指導哪門啊?”

“我本科時學的計算機,也是工科。”

“隔行如隔山。”

“沒關系,我全才。”

“全才的林同學,看到那座橋了嗎?來,不考慮行人的移動荷載,來算算中間點的撓度,允許你簡化受力。”

“……撓度是什麽?”

【完】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