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季鴻聞言卻沒有笑, 眉心有刀刻般的痕跡。
将軍府上下都在為他籌備弱冠之禮, 前些天母親還拿了幾家姑娘的八字上廟子裏算,倒挑出好幾個滿意的來。
——“鴻兒,李尚書家的姑娘不錯, 皇上壽宴上你也見過, 知書達理的,可還喜歡?”
不喜歡!
除了宋芸熙,誰都不喜歡……
那話險些脫口而出, 卻又克制地咽了回去。
原身有個年長幾歲的兄長, 多年來随父親征戰沙場, 卻在原身第一次随軍北戰的時候死了, 自此少将軍的頭銜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說來, 兄長的死,還是因為原身。
那年原身不過十四歲, 空有滿腔熱血, 卻有勇無謀,在混亂的戰場上橫沖直撞, 兄長為了護住他,硬生生地抗下致命一擊。
□□貫穿那具年輕的身體, 尖銳的槍頭浸滿血,在北川灰暗的天幕下, 妖冶似彼岸河畔盛開的繁花,雖美,卻透着死亡。
原身怔怔地望着, 槍頭的血一滴滴跌落,染紅他漫上水光的眼。
他發了瘋似的殺敵,可無論他殺掉多少人,也挽回不了他兄長的性命。
那夜營帳外站了很多将士,場面肅靜沉重,北川的風這樣冷,遠山遮住所有光亮,唯有營帳裏的那盞燈,輕輕搖曳着火光。
最後,随着大夫的一聲嘆息,唯一的一點光也熄滅了......
他被冠上少将軍的頭銜,背後自少不了難聽的謾罵,說那是他偷來的榮耀,是踩着兄長的屍首奪來的!
這份愧疚壓在心裏足足五年,原身越來越沉默,終于在這一年的夏夜,手握酒杯,郁結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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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鴻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季夫人哭腫的眼睛,她伏在自己身上,泣不成聲:“鴻兒,你哥哥已經去了,你若是再有什麽閃失,教娘怎麽活?”
他擡眸,帳邊還立了一道身影,背脊筆直,似一座巋然不動的山,可季鴻卻分明瞧見,那雙日漸渾濁的眼珠裏,所蕩漾出來的凄然。
那一刻,季鴻意識到,他的命運不再獨屬于自己,他身上還背負着另一個人的命運,那個早就沉眠于北川之下的兄長,其實一直活着,活在将軍府的每一個角落,活在他未來漫長的歲月裏。
殺了太子的手下,将他心愛的女子藏起來,這意味着他将世代效忠君王的季家,擺在了君王的對立面。如果再明目張膽地娶回宋芸熙,整個将軍府只怕都要随之陪葬。
他雖然不過千年之後的一縷亡魂,初來乍到時,也并未将自己代入角色,可一個多月的相伴,所感受到的親情真實而純粹,現代的生活仿佛悠悠長夢,随着夏季的離去,一并飄遠。
所以他不能、也不忍心,為了自己的私欲,讓整個季家陷入不幸……
雲櫻見他沉默,以為自己說話太露骨惹他害羞,便自顧自地抿了一口酒,笑道:“不打趣你了,對了,最後再告訴你個秘密,熙熙最近在做嫁衣,她說會做得慢一點,慢到你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才做完!”
季鴻垂在膝蓋上的手顫了顫,眼底有熱氣湧上來,他趕緊借着喝酒,把臉埋下去。清冽的酒面搖晃着他模糊的容顏,眼底的那一點光小心翼翼地閃爍着,不肯輕易落下來。
——真是個傻姑娘!
他苦澀地壓着唇角,将酒吞進肚子裏。
明明是喜酒,此時此刻,他卻沒能感覺到任何喜慶……
……
酒席鬧騰到深夜,有門禁的女眷們早就回去了,只剩一幫男人還在劃拳喝酒。
趙永走出王子豪家門的時候,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
夏末的夜晚還殘留着暑熱,可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衣領,由小厮攙扶着上了馬車。
“今天我兄弟結婚,老子高興!高興!哈哈哈!”趙永癱在軟墊上,浮着酒氣的大紅臉上滿是笑意,“等母親同意了,我要給秀娘整個隆重的婚禮!羨慕死那幫女同學哈哈哈!”
小厮無視一個醉漢的胡話,默不作聲地伺候。
馬蹄噠噠而過,駛入夜的深處。
車還沒在趙家門前停穩,就有下人撒腿跑來,邊跑邊大喊:“公子!老爺去了!夫人正在找您呢!”
馬車搖晃了一下,趙永的頭磕在車廂壁上,頓時清醒不少。他猛地起身,掀開簾子便問:“你剛才說什麽?”
氣喘籲籲的下人又說了一遍:“老爺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幾乎是一瞬間,趙永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因為醉酒腳步有些虛浮,一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幾次,他連滾帶爬地起來繼續跑,趕到趙老爺院落的時候,遠遠就聽見了哭聲。
他心裏咯噔一下,寒意頃刻間襲遍全身,竟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倒是伺候的丫鬟瞧見了他,張嘴便喊:“大公子,您可回來了!老爺死前都念着您的名字吶!”
趙永渾身一僵,麻木地走進屋。
趙夫人哭暈了好幾回,這會兒正倚在床邊默默垂淚。見趙永滿身酒氣地走進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脫了鞋就往他臉上砸去——
“你這個不孝子!你爹死的時候你還在喝花酒!我打死你個不孝子!”
趙夫人哭喊着捶打趙永,那拳頭并不重,卻讓趙永心裏更疼,雖說這些日子因為秀娘的事跟她冷戰,可母親到底還是舍不得打他,捶了幾下便抱着他哭起來。
房裏還有幾位姨娘和一衆年幼的弟弟妹妹,趙永只覺眼眶生疼,喉嚨堵着棉花似的,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他自覺比纨绔的原身做得好,至少不再吃喝嫖賭強搶婦女,可謂是浪子回頭皆大歡喜。
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卻是無情的,原身雖然毛病多,可每天都會準時去母親房裏給她請安,說好話哄她高興,看到好酒好茶會捎一份給父親,弟弟妹妹無論嫡庶,都被他捧在手心裏疼愛,就連那些個姨娘,他都有好好照顧。
可自己卻獨守着秀娘,已好些時日不曾與原身的家人聚在一起吃飯了。
趙夫人又哭暈了過去,由丫鬟婆子們攙扶着去偏房休息。
二姨娘抹着眼淚過來,哽咽着說:“大公子,以後趙家就靠您來扛了。”
“大哥,我怕!”
“大哥!母親為什麽暈過去了?”
“大哥!娘說爹爹走了,可他明明睡在這裏!”
幾個半大的孩子圍過來,抱住趙永的腿,稚嫩的臉龐,神情似懂非懂。
趙永滾了滾喉結,擡手摸了摸他們的小腦袋,終于出了聲:“爹爹沒走,他只是太累了,想多睡會兒,你們別去吵他,跟丫鬟下去睡覺好嗎?”
幾個孩子被領下去,趙永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緋紅色的長衫,這是為了慶祝王子豪成親特意選的顏色,如今看來,卻是如此諷刺。
他三兩下剝掉外衣,腰帶的寶玉砸在地上,哐當一聲,觸響他心底的弦,緊繃的表情終于有了松動,他抖着唇,跪了下來。
“對不起!”
接手了你的人生,卻沒能替你盡孝......
床邊站着的老管家微微動容,他在趙家幹了二十幾年,老爺的心思,他都明白。雖說經常罵大公子敗家,可給他銀子的時候卻從不小氣,近年他身體每況愈下,擔心自己哪一天撒手歸西了趙家上下會手足無措,便早早地替趙永鋪好了路子。
他從懷裏摸出一本厚厚的冊子,裏面詳細地交代了趙家的各路生意,是老爺親手所寫。
“老爺前些日子還誇大公子呢!說您終于轉性了,說不愧是他趙珩的兒子!”
此刻的趙永已分不清自己是夜央的纨绔趙永,還是現代來的趙永,和趙老爺相伴的一幕幕從眼前回放而過,錐心刺骨的疼痛讓他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可即便是孩子般肆意的嚎哭,也無法宣洩胸口沉悶的傷痛。
他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是這個時代的旁觀者,卻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融入了自己的角色,成為了趙家長子趙永。
膝蓋鑽心地痛,他卻筆直地跪着,通紅的眼睛望着床上再也不會醒來的人,聲嘶力竭地喊道:“爹,兒子不孝!”
沒能送您最後一程......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喚他“爹”,卻也是最後一次了......
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道別,将永遠地沉澱于心底......
……
趙家的屋檐下,高挂起白色的燈籠。
趙老爺的遺體擺放在堂內,白蠟燭燈火搖曳。
趙永忙着準備趙老爺的後事,一直沒有打開聊天群。葉淮風也是第三日才從下人口中得知,換了身白衣就匆忙趕來。
悼念趙老爺的賓客絡繹不絕,雖說趙永是龍城不為人齒的纨绔,可他爹卻在富商圈裏備受尊敬。
葉淮風進門的時候,聽見不少人搖頭嘆息——
“趙老爺這一去,趙家可就……唉!可惜!”
他擰眉,遠遠瞧見堂內站着的趙永——他眼神空洞地看着來往的賓客,白衣包裹住的仿佛只是一層沒有靈魂的皮囊。
葉淮風很擔心,但礙于禮數,只能随着賓客上前悼唁,末了,給趙永發私信。可對方卻看也不看,甚至眼珠都不曾動過,仿佛他才是這場葬禮的主角。
葉淮風嘆口氣,先前陪趙永喝酒的時候沒少聽他埋怨趙老爺,可人真的走了,他卻難過成這樣。
到底還是動了感情吧,雖說不及親生父母那般濃烈,可原身的記憶多少也會讓人受到影響。
他走到趙永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麽。
很多事都只能獨自面對,作為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趙永難過的時候,陪他喝一壺酒,盼他一醉解千愁。
……
趙永在靈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後身體扛不住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秀娘正守在榻前,她側頭望着別的地方出神,寧靜臉龐帶了淡淡的憂愁。
這些日子他忙着趙老爺的後事,倒是許久未曾見到她了。
他想要起身,可微一用力便咳嗽起來。
秀娘聽見響動,回頭朝他看來,那雙秋水般清亮的眼裏,掠過一絲掙紮,那情緒一閃即逝,快得他來不及看清。
“醒了?來,喝口水吧。”秀娘端來一旁的瓷碗,遞到他發白的唇邊,“大夫說你勞郁過度,須好好休養。”
趙永喝了兩口,便推開了碗,他抓過秀娘的手,緊緊握住,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顫抖的掌心傳遞着他的情緒,秀娘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你且放寬心,老爺也不願見你這般難過。”她頓了頓,提議道,“不如去蓮州的別院修養一段時間,聽說那裏的荷花開得最美,趁着還未入秋,咱們去看看吧。”
見趙永沒有應聲,秀娘又道:“這裏有管家照看,沒什麽問題。我聽下人們說了,夫人要去錦州娘家住一段時間,怕觸景生情,不如你也換個環境解解郁氣。”
房間裏很靜,靜得能聽見秀娘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她微微含胸,怕強烈的心跳聲不小心傳出去,被趙永握着的手也起了細細的汗。
——“趙老爺已經死了,下一個就是趙永。”
——“秀娘,這最後的一步,可就全靠你了。”
窒息的沉默裏,趙永的另一只手覆上秀娘的手背,他輕柔地拍了兩下,緩聲道:“如此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一點都沒想到會炸出那麽多暖評QAQ
非常的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