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琉璃美人01

大楚歷貞和四年的冬季過得格外漫長。

約摸到了三月末,北地刺骨的寒風才有了漸弱的勢頭,積雪開始慢慢消融。

然而天氣回暖并沒有給皇城裏的人帶去多少喜意,病重的楚皇雖然熬過了這個寒冷的冬天,但身體卻并沒有好轉,病況反而在入春後急轉直下。

這一消息使得朝中人心惶惶,朝臣們每日雖還是按時來到主位空缺的太和殿議政,但私下裏很多人卻已開始頻繁走動,為自己所支持的未來儲君拉幫結派。

不過,皇城中争權奪利的陰風暫時還刮不到城郊的萬林山上,正如暖融的春風遲遲不曾駕臨建在半山腰上的含芳山莊一樣。

這個山莊是七皇子的私邸,相比起他名下其他的宅邸,這處山莊的面積并不算大,而且由于上山的路不是很好走,他極少會來到這裏。

事實上,與其說含芳山莊是七皇子的地盤,但這裏所住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山莊的主人倒是從不留宿。

負責山莊一應內務的大丫鬟清瑤照例端着午膳來到西側最大的廂房裏,推門進去卻發現房間裏沒人,頓時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她随手将食盒放在桌上,轉身便到院子裏去找人。

果不其然,穿過重重回廊,她遠遠就望見了正站在桃花樹下發呆的目标人物。

說是桃花樹,但因今年天氣寒冷,到了四月中旬還未開花,現在也只是一株枯樹而已。

但站在樹下的人卻仰着頭,異常專注地盯着上面那光禿禿的枝丫,仿佛眼裏能望見桃花如雲的繁盛美景一般,就連清瑤走到身後了,亦不曾發覺有人靠近。

明明已經到了開春的季節,就連清瑤亦換上了輕薄些的衣物,但樹下那人卻還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風,可她身形本就清瘦得厲害,雖然穿的衣服多,倒也不顯臃腫,反而襯得她越發嬌小。

“姑娘。”清瑤沒有特意控制自己的腳步聲,因為就憑這個人此刻的專注程度,就算她腳步加重,也不一定能被發現,所以她只是隔了幾步的距離停下,垂着手淡淡道,“該用膳了。”

披着白色披風的人一動不動,仰視的角度都不曾有半分偏移,仿佛是聽不見清瑤的話似的。

這種情況顯然不是第一次了,清瑤臉上沒有丁點意外,只将音量提高些許,又喚了一遍:“侍月姑娘!”

清瑤的語氣說不上有多恭敬,但她這一回好歹是得到回應了。

“清瑤。”背對着清瑤的人微微動了動,仍是沒有轉過身來,只嘆息般說道,“……桃花開了。”

這個人開口的瞬間,似乎連庭院裏肆虐的寒風都停了片刻,天與地陷入了短暫的靜默之中,除了她的輕嘆,所有一切的聲響都化為雜音,再不得入耳。

古語常用如泠泠玉石相擊來形容一個人聲音動聽,但那顯然并非動聽的極致,因為能夠形容得出來的事物還停留在人的想象範圍之內。

真正美好的東西,是超越人類的想象極限的。

因為太美,所有的言語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就是說上一個字,都讓人覺得那是對美的亵渎。

比方說樹下之人的聲音,又亦或是她的容顏。

她對清瑤說着話,仿佛是為了顯示出禮貌,又特地側過臉來。鬥篷所附帶的兜帽帽檐寬大,那人巴掌大的小臉藏在陰影裏,只能叫人看清半張臉。

但就是這區區半張臉,就足以讓看見的人心甘情願為她赴死了。

饒是清瑤對着這張臉看了十年,每次見到她的時候,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晃了晃神。

但身為七皇子最為信任的部下之一,清瑤的定力非比尋常,這一瞬的失神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恢複了往常冷漠的表情:“姑娘,天寒地凍,你不該在此時外出。”

“可是……”穿得格外厚實的嬌小少女遲疑了一會,她似乎有些懼怕清瑤,因此咬着下唇猶豫了好久,才輕聲強調,“我看見桃花開了。”

像是怕清瑤不信,她踮起腳尖,仰着頭,努力往樹上伸出手去,想要指出花開的位置:“你看,就是那兒。”

她這麽一動作,原本蓋在頭上的兜帽順勢滑落,流瀉出烏黑濃密的青絲。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的肌膚,一片素白的背景下,那層肌膚的顏色居然比她身上那件狐裘鬥篷更顯素淨,不染一絲塵垢。

那已經不是正常的白皙皮膚了,而是病中的蒼白無血色。

清瑤被她的舉動吓了一跳,以為她是想去摘花,又回想起她弱不禁風的身體素質,馬上厲聲喝道:“侍月姑娘,別鬧了!”

說着,清瑤立馬往前疾走兩步,抓住了少女極力伸長的手臂,同時另一手按在她肩膀上,手下微一使力,就迫使她雙腳重新貼回地面上。

被清瑤制住的少女吃痛,不由輕哼了聲。

就是這隐含痛苦之意的悶哼,用她的聲音發出來,卻只像軟綿綿的撒嬌,以至于別人只能捕捉到那婉轉動人的嘤咛,卻忽略了她的痛楚。

“姑娘,天氣寒冷,你若現在不去用膳,過會飯菜就該涼了。”清瑤達到了目的,就松開了鉗制少女的雙手,往後退了兩步,道。

至于“飯菜涼了為什麽不能熱一下再吃”這種問題,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

少女并沒有反駁,她似乎也知道反對是無效的,盡管明面上來看她是主子,而清瑤不過是個丫鬟。

她攏了攏身上的鬥篷,畏寒一般将整個身子都蜷縮進這團毛絨裏,向着清瑤走去。但剛邁出一步,她卻微微一頓,回頭往桃樹上瞥了一眼,目光裏劃過一絲淺淺的遺憾:“真可惜……”

她仿佛是自言自語:“今年的桃花開得特別晚,只有這一枝,若是清瑤能替我摘下來就好了。”

清瑤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終于在最高處的枝丫上找到了一朵小小的粉色花苞。或許是位置偏僻,這朵花苞極不起眼,若不是清瑤特意去尋,哪怕她眼力比少女好上數倍,也不一定能看見。

她收回目光,面對着少女暗含期許的神色,仍不為所動:“姑娘,你是七皇子的人,只需為七皇子而活便足夠了。”

其實對于清瑤這種武功高強的人來說,飛上枝頭摘一朵桃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七皇子吩咐照顧少女,只說了要看着別讓她生病,卻沒提要滿足她的要求,是以清瑤很忠誠地遵照了這個命令。

循規蹈矩,毫不僭越。

“旁的事,姑娘無需分心。”最後,清瑤還是提醒了一句。

少女垂下眼簾,似乎這樣就能完美地掩蓋住眸子裏的失望。但從來沒有人教過她違抗清瑤的話,所以她只是沉默了幾秒,就重新展露笑顏:“我知曉了。”

清瑤暗自點點頭,對她的識趣很是滿意。

雖然被七皇子發配到偏遠的山莊來照顧一個脆弱得随時會碎掉的少女好像有點大材小用,但看在這人一向乖巧省心的份上,清瑤緩和了臉色,伸手去攙扶她:“姑娘,以後若不是有清瑤陪着,你還是呆在房中罷了,免得染上風寒。”

清瑤話裏的意思明擺着是想要軟禁她,但少女聽不出來一樣,唇邊的笑容毫無異樣,雙眸澄澈如水晶。

“好。”她點點頭,細聲應道。

攙扶間,清瑤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少女藏在狐裘中的細白雙手。

透過剎那的接觸,少女清晰地感受到清瑤手上的觸感。

不是皮膚那種細膩的感覺,而是如同砂子一樣粗粝的質感,好像是在雙手的皮膚上另外又套了層皮似的,非常古怪。

但少女臉色平靜,并不為這個發現所震驚。

……那是當然的啊,整個含芳山莊所有的活人都必須戴上這樣一副蠶絲手套,才會被允許來接觸她。

因為她全身上下、每個部位,甚至每一根頭發絲都含着致命的劇毒。

——因為她是被七皇子豢養起來的藥人。

顧盼在清瑤的攙扶下慢慢踱步回自己的閨房,坐在椅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午膳——一碗特質的百花蜜,再加上清水煮青菜,表面上還是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樣,心裏都快要嘔血了。

她就不該因為七號的撒嬌賣萌而心軟,答應了它來這個古代世界!

瞧瞧它都安排了什麽身份!

被豢養的藥人她勉強忍了,就算有這具身體等于天下至毒這種設定她也認了,但問題是,原身是七皇子從小養大、專門用來給這個世界的女主解毒的藥引啊!

更令人生氣的是,顧盼在清瑤的盯梢下,要強作出一副歡喜開心的模樣将那碗花蜜全灌下去。

關鍵是原身的夥食——味道簡直淡出鳥了啊!

說什麽“藥人不可沾染世俗污穢,不可食五谷、食腥葷”,難怪原身會這麽瘦!她剛穿來時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都摸到凸起的肋骨了。

好不容易将那碗丁點味道都沒有的花蜜喝光,又勉強挑了些青菜吃,顧盼實在受不住地放下了筷子,對着清瑤說道:“……我困了。”

原身自五歲被七皇子撿回來,就一直離群索居,獨自住在這荒僻的山莊裏,十年來都無人教導她世事,所以哪怕到了十五芳齡,她依然大字不識,天真淳樸如孩童。

想到什麽,她從不隐瞞,而是會直接提出來。

所以她說困了,也定是真的困了,而不會是借口。

清瑤瞄了她一眼,動手收拾碗筷,淡淡道:“既如此,姑娘便回卧房歇息一會,待用晚膳時,清瑤再來喚你。”

顧盼乖巧地點頭,目送清瑤離開,待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臉上的表情立刻崩碎,身子一歪,毫無形象地癱倒在軟椅中。

這次的任務……恐怕不太好辦啊。

顧盼伸手夠到之前吃飯時脫下的鬥篷,将它展開蓋在身上,陷入了沉思中。

這個世界的女主名為阮珺玥,乃是當朝左相的孫女,她雖然不屬嫡系一脈,但由于心思靈巧,頗得左相的寵愛,在家中地位不低。最重要的是……她還是個穿越人士。

顧盼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細細梳理着這複雜的關系。

阮珺玥從嬰兒時期便穿到了這個大楚王朝,由于家世的原因,她從小就與宮中的幾位皇子走得近,顧盼這具身體的主人——七皇子楚穆雲就是在孩童時期與阮珺玥相識,并無意中得知了她的母親被人暗算,導致她從娘胎裏就身帶劇毒,很可能活不過十六歲的秘密。

小孩子的好感度是比較容易刷的,尤其是從小缺愛的七皇子殿下,在阮珺玥幾塊糕點和幾句關懷下就成功把她當成了生命中最重要之人,是以在得知阮珺玥身中劇毒的情況下,暗中派人遍訪名醫,以圖為她治病。

……顧盼也不想知道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屁孩為什麽會擁有一個連的暗衛,可能是這個世界的皇子都天賦異禀吧。

總之,所有的名醫都搖着頭告訴楚穆雲,這種毒無藥可救,只能等着阮珺玥十六歲給她收屍。幸好,在楚穆雲即将絕望之時,忽然有一位高人指點了一條出路——養藥人。

傳說養成的藥人為天下至毒,但卻也能解百毒。只是藥人對的體質需求極高,而且這是會遭天譴的事,古來雖有傳說,但從無一人能培養成功。

但楚穆雲偏不信,他收留了上百個無家可歸的孩童,在他們身上做嘗試——結果,只有原身一人活了下來。

養藥人需用天底下九十九味奇珍藥材,楚穆雲這十年來勢力大增,已集齊了九十二種,還差七種,藥人便能養成。

到那時,就是阮珺玥的解毒之日……顧盼的死期。

但有趣的是,楚穆雲暗中為女主做了這麽多,他也不是男主。

真正的男主,是楚穆雲在朝堂上的死敵,他的三哥楚穆遠。

楚穆雲只是男二,同時兼任了反派大boss的角色。

在原劇情裏,身為女主的阮珺玥當然不會死……有楚穆雲的費盡心機,她最後利用藥人成功解毒,再攜手男主楚穆遠打敗了七皇子,登上後位共享榮華。

可惜原主十年來都被囚禁在這一方宅院裏,連外面的世界都沒有看過一眼,就在花季之時,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獻出了生命。

顧盼垂頭輕撫着鬥篷上的絨毛,忽然喉嚨蹿上一股不可抑制的癢意,她連忙伸手捂住嘴,然後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咳得太厲害,等這難捱的感覺消退一些時,原本蒼白如紙的臉龐亦染上一抹緋色。

顧盼攤開手來,只見掌心裏淌着一灘鮮紅的血液。

她不由嘆氣。這具身體已是強弩之末,生命宛如風中殘燭,随時都有可能熄滅……看來在做任務前,她要先想想,如何才能活下去了。

……

今日的晚膳顧盼到底沒能用上。

或許是白天在庭院裏吹了涼風,一到晚間,她就發起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地蜷縮在被窩裏,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力氣擡起。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感覺到清瑤來到塌前探了探她的體溫,然後又很快離開了,不知是去做些什麽。

這具身體實在太過虛弱,縱然顧盼勉力保持精神清醒,還是被拖入了深眠之中。

再次恢複了點精神,她将雙眼撐開一條縫隙,卻窺見床邊站了個陌生的身影。

這個陌生人背對着她,顧盼只看見了玄色的衣衫,以及那人腰間所挂的盤龍玉佩。

或許是距離挨得比較近,她甚至能嗅到清淡的、類似于沉木的香氣。

“……這是怎麽回事?”背對着她的人忽然開口,嗓音低沉,一聽就是久居高位之人,語氣含着不自知的威嚴,“清瑤!”

顧盼聽見了清瑤恭敬的回答:“七爺,許是晨間吹了風,是奴婢照顧不周,還請主上責罰!”

顧盼突然明白站在床邊的人是誰了。

七皇子楚穆雲,掌控着她生死的“主人”。

就在顧盼以為他會訓斥清瑤時,他卻頓了頓,道:“……罷了,左右不過是個藥鼎子而已。”顧盼眼角餘光瞥見他摩挲着那塊盤龍玉佩,“金絲天心草已送到,你去準備一下,立刻送她進血池。”

清瑤愣了愣:“可是她還在病中,不要緊麽……”

楚穆雲不耐煩地打斷,冷聲道:“玥兒十六的生辰就快到了,我沒那麽多時間等,再說了……”

顧盼閉着眼,呼吸聲輕得幾不可聞,但她能敏銳地察覺到楚穆雲轉過頭來,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可即使閉眼不看,她也能感覺到,那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他只把自己當做一件物品,還是阮珺玥的救命藥。

“集天下藥性于一身的藥人,豈是區區風寒便能輕易殺死的。”楚穆雲漫不經心道,“若真那麽廢物,死不足惜。”

顧盼:“……”

靠,你個沒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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