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蠱惑

入烹拿起一大塊棉錦, 将穢物蓋住,又用顫抖的手将包裹了穢物的棉錦抱起來。入茶也從外面匆匆趕了過來,入烹給了她一個眼色, 她也不多問,瞟一眼方瑾枝的裙子, 匆匆退出去,去給方瑾枝準備一條新裙子。

等入茶回來了,方瑾枝的情緒也稍微好了一些。

“好了,去換一身衣服。”陸無硯将方瑾枝從懷裏拉開一些。

方瑾枝點點頭,在入茶的攙扶下去了偏廳換衣裳。

陸無硯低頭, 看着粘在前襟的污漬皺了皺眉。他走出正屋,往淨室去。可還沒等走到淨室,陸無硯的腳步忽然停下來。然後他蹲下來,将剛剛吃過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吐到最後仍舊一陣陣幹嘔。

入烹抱着茶水趕過來, 陸無硯喝了一口直接吐了出來,他将茶碗擲到地上,壓抑着胸腹之中的翻騰,說:“換清水!”

“是!”入烹應了,提着裙角跑回去, 提了一壺清水再趕回來。她蹲在陸無硯身邊,将清水倒進杯子裏遞給他。

陸無硯接過入烹遞過來的清水,一口接着一口地漱口。

陸無硯将空杯子遞給身後的人,眼角掃過接杯子的手, 那手小小的、白白的,不是入烹的手。他回頭,就看見方瑾枝蹲在他身後,低着頭将水壺裏的清水倒滿瓷杯。

望着遞過來的瓷杯,陸無硯皺着眉,沒接。

方瑾枝于是将手裏的瓷杯放在地上,然後拿着帕子去給陸無硯嘴角的水漬一點一點擦幹淨。眸波微顫、眉心輕蹙,帶着一卷心疼。

“回去!”陸無硯起身,朝着淨室走。

方瑾枝急忙站起來,小跑着追上陸無硯。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陸無硯腳步頓了頓,他轉過身來,有些無奈地問:“跟着我做什麽?”

“我不放心三哥哥呀!”

“那也不能跟我進淨室!”

方瑾枝歪着頭望着陸無硯,似想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擡手,将掌心貼在陸無硯的腹部。

“你做什麽!”陸無硯略狼狽地向後退了兩步。他越是懼怕靠她太近,她越是這樣不經意間的小動作讓他心口發熱、發麻。

“三哥哥,人都是要去茅房的。不管吃了什麽都要去茅房。”姑娘家哪裏有這樣将“茅房”挂在嘴邊的,可是方瑾枝卻說得一本正經。

陸無硯的眉頭一點一點皺起來,他審視着方瑾枝,問:“你又猜到什麽了?”

“唔,我沒猜到什麽呀!”方瑾枝搖搖頭,“只是突然想到的,不管吃了大魚大肉,還是山裏的野菜,去一趟茅房就都沒啦!不會留在肚子裏的!何況是很多年以前吃過的東西……”

方瑾枝眉眼之間帶着一點小心翼翼去打量陸無硯的神色。

陸無硯長長嘆了口氣,那胸腹之間的惡心感慢慢淡去一些。他抱着胳膊望着方瑾枝,有些無奈地問:“怎麽猜到的?”

方瑾枝嘴角一挑,眯着眼睛說:“今年天公作美收成不錯,可是去年一直不下雨,收成可不好。我聽府裏的下人說,那些貧苦的百姓,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會吃野菜,會吃樹皮,還會将捉到的蟲蟲鳥鳥都煮了吃!唔,孫先生還教過的,他說古時候災情嚴重的時候,災民甚至會交換自己的孩子煮了吃……”

陸無硯苦笑。

他怎麽就忘了這孩子自小就聰慧過人。五年不見,增長的不僅是個頭。

“那你想知道我都吃過什麽嗎?”

方瑾枝垂了一下眼,她臉上的笑容收起來,仰望着陸無硯,認真地說:“如果三哥哥說出來會更加不舒服,那瑾枝就不想知道。可是如果三哥哥說出來以後就不會再難受,那瑾枝就想知道!”

陸無硯默了默,忽然低着頭笑出聲來,再擡頭望着方瑾枝的時候,眸若星辰。

方瑾枝便也跟着他笑,從眼角到眼底,像渡了一層蜜。

“好了,回去等我。不許跟我進淨室搗亂。”陸無硯慢慢收了笑。

方瑾枝的臉頰紅了一瞬,她反駁:“誰要跟你進淨室搗亂了!”

她背着手轉過身,大步往前走。

陸無硯若有所思地看着方瑾枝的背影,他像突然想通了什麽似地挑了挑眉。看來是他想錯了。他的小姑娘畢竟長大了,也不是什麽都不懂。

陸無硯搖搖頭,走進淨室。

等到他再出來的時候,有些意外地發現方瑾枝竟然等在外面。

方瑾枝轉過身來,不太高興地說:“明明是我被吓着了,為什麽最後是我哄你?不成,不成。”

“那怎麽才成?”陸無硯逐漸走近她。

“三哥哥得哄哄我呀,比方說給我點好處什麽的!”有流光在她的眸中浮動,透着一點明目張膽的小聰明。

“好處。”陸無硯忍了笑。他走到她身邊,忽然彎下腰,将方瑾枝抱起來。如她小時候那般,将她豎着抱在懷裏,讓她坐在自己的臂彎裏。

方瑾枝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她習慣性地摟住陸無硯的脖子,忽又覺得不對勁,有些尴尬地松開手,又去抓他的衣襟。

“三哥哥,你放我下去!”她的眼中都是滿滿的驚慌。

陸無硯勾了勾嘴角,并沒有理會她的抗議,抱着她往正屋去,在跨進門檻的時候,說:“低頭。”

“哦……”方瑾枝微微彎腰不得不伏在陸無硯的肩上。

正屋裏,入茶和入烹剛剛換好新的兔絨毯。她們兩個瞧見陸無硯抱着方瑾枝進來,都微微愣了一下,又立刻低下頭不敢多看,匆匆退下去。

“三哥哥,你幹嘛呀你!讓人看見了不好!”方瑾枝快急哭了。

陸無硯進到偏廳,将方瑾枝放在一張美人榻上。他雙手壓在她的身兩側,逐漸靠近她。他可以清晰看見她白瓷般的臉頰紅得快要燒起來。

“剛剛是誰拉着我抱着我,怎麽才過了一個時辰,就開始躲着我了,嗯?居然還懂得讓別人看見了不好?”陸無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方瑾枝咬着嘴唇,她将淺粉色的唇瓣咬出一道白色的印子來。

她那一雙慌張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

竟,又是演戲。

也是,畢竟已經十二歲了。男女之情怎麽可能一點不懂。差一點就被她故意裝出來的親昵騙到了。

陸無硯直起腰,離開她一些。他也不說話,只是立在一旁,等着她的情緒平複一些。

方瑾枝急忙向後挪了挪,有些慌張地攏了攏鬓邊的碎發。陸無硯一離開,那種壓迫感便逐漸散去了。方瑾枝松了口氣,心裏那種手足無措的驚慌感慢慢淡去。

她用手背摸了摸滾燙的臉頰,比她想得還熱。她擡起頭,有些埋怨地瞪了陸無硯一眼。可是她也明白這回是她沒理。

“我的小瑾枝一向嗜睡,竟是忽然之間連着幾夜睡不着。”陸無硯走過去,随意地坐在美人榻的邊兒,“這是有心事。”

方瑾枝立馬不高興了,她立刻反駁:“你不能這樣污蔑我!我沒撒謊!本來就是因為你快回來了!”

“是是是……”陸無硯笑着點頭,“就算是因為我快回來了,也不僅僅是因為想着早點見我吧?”

“我……”方瑾枝目光有些游離。

“我也猜一回?”陸無硯輕笑了一聲,“你考慮了很多事情。比如,三哥哥還記不記得等你長大了就和你成親的事情。”

方瑾枝好不容易退燒的臉頰又一點點燙出紅暈來。

“比如……”

“別說了!”方瑾枝打斷他,“那、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胡亂說着玩的……”

“胡亂說着玩?”陸無硯不顧方瑾枝的躲閃,抓了她藏在水袖裏的手。他将她的手從袖子裏拉出來,捏着她微微蜷縮着的小手指頭。

“咱們可拉鈎過的,就是這根手指頭。”陸無硯探出自己的小指,和方瑾枝的尾指勾在一起。

方瑾枝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後。她擡起頭望着陸無硯,鼓起勇氣地說:“三哥哥,我當一回小人成不成?我後悔了,我不想嫁給你了。我、我……一直當你妹妹成嗎?”

“所以你就故意假裝不懂男女之情,以一個妹妹的身份親近我?”

方瑾枝偏過頭,小聲說:“三哥哥要是不喜歡,我以後不了。”

“不了?不當我妹妹了,還是不親近我了?”陸無硯問。

“三哥哥你說話好過分,我不要聽!”方瑾枝捂着耳朵,又閉上眼睛。不聽、不看,争取靜心!

陸無硯将方瑾枝捂着耳朵的手拿下來,說:“給我一個不肯嫁我的理由,理由正當可以準。”

方瑾枝狐疑地看着陸無硯,說:“我不喜歡住在溫國公府,我以後是要搬走的。”

“嗯,好。我們成婚以後搬出去住。”

方瑾枝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陸無硯,她使勁兒想了想,才說:“我、我還小!”

陸無硯笑道:“對啊,所以我在等你長大啊……”

都已經等了這麽多年了……

“可是!”方瑾枝敲了敲頭,“四表哥和你同歲,他的二女兒都要出生了!”

陸無硯剛想說話,忽覺得不太對勁,他皺了一下眉,問:“誰跟你說了什麽話是不是?”

“沒有……”方瑾枝搖搖頭。她低着頭,又不肯吭聲了。

陸無硯便靜靜地等待着,他知道她會說的。

方瑾枝偏着頭,看了一眼陸無硯,才有些猶豫地說:“媒人都快要把府裏的門檻踩爛了……”

陸無硯恍然大悟。

二十一歲,的确是當爹的年紀。他還身為陸家長房嫡長孫,更何況這五年,他又是名聲大噪。他的婚事當然會被很多人盯着。

“三哥哥,我跟你說實話你不可以笑話我。”方瑾枝抱着膝,将下巴抵在膝上,偏着頭望着身旁的陸無硯。那雙澄澈的眼睛此時卻霧蒙蒙的,看不大清。

“你說。”

方瑾枝數着手指頭,說:“如果嫁給三哥哥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不同意。唔,我出身不好……那些媒人提的姑娘……我大多都知道,人好,家世也好。而且我年紀小……這兩年也不能嫁人。三哥哥現在都二十一了……”

“還有呢?”

“我都說了呀,我以後不想留在溫國公府。我只想……搬到僻靜的莊子裏住。三哥哥你将來娶的媳婦兒得是宗婦!宗婦……是要管着整個溫國公府後宅的。我……”方瑾枝搖搖頭,“我不能留在溫國公府……”

方瑾枝低着頭,說:“所以,我覺得做你妹妹挺好的……”

“還有嗎?”

方瑾枝想了想,緩緩搖頭。

陸無硯嘆了口氣,望着眼前眉心緊蹙的人,忽又想起了前世。倘若前世的時候,他能夠直白地問出來,她又能夠這般口無遮攔地把所有顧慮都說出來。那麽,他們兩個人的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

陸無硯将方瑾枝的手握在掌心,“瑾枝,你只要告訴我要不要嫁給我。”

“不要!我要做你妹妹!”方瑾枝連連搖頭。

陸無硯一滞,冷了臉,說:“不嫁不行!不嫁就把你扔出府,讓你當乞丐!”

方瑾枝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我把茶莊經營得可好啦,我能養活自己,才不會當乞丐!”

她又推了陸無硯一把,不高興地說:“哪有你這樣的人,分明是你問我願不願意。我說不願意,你又不同意!你、你還兇巴巴的!”

陸無硯忍俊不禁,“我不兇巴巴的,那我換一種語氣。如果你不肯嫁我,那我就出家當和尚。”

“這是要挾!”方瑾枝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陸無硯的頭發上。陸無硯的長發很黑,觸之滑順。

“這不是要挾。”陸無硯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略嚴肅地說:“這一場仗打了五年,對于兩國來說,都是損傷不少。無論如何,戰亂總是給黎民百姓帶來災苦。更何況,去年大旱,不少地方顆粒無收。”

方瑾枝小聲說:“三哥哥你現在說話的語氣可真像長公主……”

陸無硯苦笑,這不是像不像長公主的事兒。而是身在其位,必謀其事。

“所以,你的三哥哥要代替皇帝出家,吃齋念佛,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什麽?”方瑾枝愣住了。她睜大了眼睛,呆呆望着陸無硯的墨發。她甚至不由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陸無硯的長發。

陸無硯看着她的眼睛裏一點一點氤氲出了濕意。

“別哭……”陸無硯忙安慰她,“我只是名義出家,又不是真的剃度當和尚。”

“這頭發還留着?”方瑾枝急忙問。

“留着,一根也不剪。”

“哦……”方瑾枝松了口氣。可是下一瞬,她又緊張起來,匆匆抓了陸無硯的手,焦急地說:“三哥哥,你又要走了嗎?又要走多久?什麽時候回來?去哪兒呀?”

幾乎是頃刻之間,她黑白分明的眼眶裏就溢出了淚珠兒。

陸無硯忽然覺得錯怪她了,看來她夜夜睡不着的原因,還是想他占了大頭。

“我不走,我哪也不走。”陸無硯急忙去抹她眼角的淚,又放緩了語氣,柔聲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只是名義的出家。不會剃度,也不會真的去寺廟裏過。只不過是初一十五會去一趟寺裏吃一頓齋飯罷了,平時還在這裏。”

方瑾枝這才放下心來。

“你三哥哥是代皇帝出家,所以那些媒人只能無功而返。”陸無硯再繼續給她解釋。

一方面,可以名正言順推掉那些說媒人。而另一方面,則是放權。陸無硯心裏很清楚這五年裏他聲望過于招搖。所以,他已經将兵符交了出去。再以替皇帝出家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名義,抽身而退,遠離朝堂。

其實不用陸無硯再多解釋,方瑾枝也明白了。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點頭。

陸無硯逐漸靠近她,幾近魅惑地說:“三年,再等你三年。”

方瑾枝偏過頭來,恰巧對上陸無硯飽含深情的眸子。她幾乎是瞬間就被陸無硯眼中的溫柔驚紅了雙頰。她慌亂地移開眼,心裏仍覺得一下一下地顫動。就好像有一柄小小的錘子輕輕敲着她的心頭。

微疼,又帶着一種強烈的蠱惑。

雖然方瑾枝雙頰緋紅的樣子過于誘人,可是她畢竟才十二歲。陸無硯不想對她造成太大的困擾,不由向後退開一些。

他笑着轉移話題,說:“這幾年在外打仗,身邊有一名副将,名封陽鴻。他自小就羨慕別人有妹妹。所以,你要不要再認一個義兄?”

方瑾枝愣了一下。

封陽鴻這個名字,她并不陌生,應該說大遼之人都不陌生。封陽鴻這個人當初年紀輕輕就被長公主提拔,之後又是在弱冠之年被封為從一品的骠騎大将軍,這五年在軍中也是戰功不斷。

“三哥哥,你又給我找靠山了……”

方瑾枝剛剛才說了自己的出身不好,陸無硯就又給她找了個做大将軍的哥哥……

“這次的确是無意的,不過……”陸無硯頓了一下,“錦熙王今年過年進宮的時候,我會帶你一同進宮。”

方瑾枝心頭一跳。

陸無硯似對她吃驚的樣子很滿意,他捧起她的手,低低地笑:“我的殿下。”

若說先前陸無硯提到錦熙王的時候,方瑾枝還對自己心裏的猜測不甚肯定。可是“殿下”這個稱呼一出,就坐實了她的猜測。

她推開陸無硯,連連向後退去。

“為什麽,三哥哥你為什麽要為我做這麽多?”方瑾枝不懂。

自從陸無硯出現,他為自己做了太多太多。方瑾枝自打小的時候就不懂陸無硯為什麽對她那麽好,如今他離開了五年。方瑾枝擔心的疏離并沒有發生,而她的三哥哥似乎對她比起以前更好了。

陸無硯不答反問:“那你喜不喜歡我對你好?”

方瑾枝讷讷點頭。

這天下,誰不希望有一個人無條件地對自己好呢?方瑾枝也不例外,可是她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更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她想不通陸無硯為什麽對她好。因為想不到陸無硯對她好的原因,她反而更加心慌。

那一種濃濃的不踏實感哽在她胸口。

“這就足夠了。”陸無硯笑笑。他不能解釋,總不能告訴她:喂,因為上輩子就愛過你一次啊……

陸無硯望向窗口,天色已經暗下來,要不了多久就要天黑。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是除了除夕外,最盛大的節日。陸家的晚宴也快要開始了。

“和我一起去宴席,還是分開走?”陸無硯回過頭來,問道。

“誰要跟你一起去,我自己走!”方瑾枝覺得自己的語氣好像不太好,又接了一句:“我要回去換衣服,而且和四表姐約好了一起的。”

“好。”陸無硯點點頭,讓開一些,讓方瑾枝從美人榻上下去。

方瑾枝走到門口的時候,陸無硯忽然叫住她:“瑾枝?”

“嗯?”方瑾枝茫然地轉過身來。

“初潮來過了嗎?”

方瑾枝被他問懵了。

一時間,方瑾枝呆若木雞地望着他。過了好半天,她的雙頰才逐漸泛起紅暈。并且紅色暈開的速度越來越快,眨眼的功夫,就讓她的整張小臉蛋都紅透了。

“陸無硯!”方瑾枝抓起屏風邊高腳桌上琉璃盞裏的一支木槿砸到陸無硯身上。木槿的花瓣落下來,細細碎碎落了陸無硯一身。

“所以,到底有沒有來過?”陸無硯繼續追問。

“沒有!”方瑾枝跺了跺腳,逃也似地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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