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侮辱
方瑾枝已經止了哭, 只用一雙仍舊濕漉漉的眼睛望着陸無硯。倒是對陸無硯将她拉到懷裏的舉動沒有再抗拒。她在想,使勁兒去想這件事情其中的利弊。
就算是對陸無硯,她也不會茫無目的聽從。她很清楚出嫁這件事情對于她來說是多麽重大, 甚至關系到兩個妹妹的未來。
陸無硯知道她需要考慮。婚事對于一個姑娘家來說本來就是天大的事情,更何況縱使方瑾枝再如何早慧, 也不過十二歲。
陸無硯也不逼她。
“新的衣裳已經送過來了,放在屏風外面的矮桌上。梳洗一下,一會兒入烹會過來給你送早膳。”陸無硯下了床,站在床邊望着她,“我有事要出府一趟, 下午才回來。”
他是在給她一天的時間考慮。
陸無硯離開以後,入烹匆匆趕進來。她有些擔憂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方瑾枝。方瑾枝此時的情況實在不算好,臉上還挂着淚漬,臉色不算憔悴,卻也發白。但是入烹注意到方瑾枝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 她發間的步搖雖然歪了一些,竟也仍在。
入烹松了口氣。
“表姑娘,您餓不餓?奴婢先把早膳端進來給您,還是先去梳洗更衣?”入烹一邊問,一邊打量着方瑾枝的神色。
方瑾枝仰着頭望着床邊的入烹, 她勉強扯出一抹笑容來,說:“我想先躺一會兒。”
“好好好,奴婢就在外面候着,您要有什麽需要就喊我。”入烹忙說。
入烹明白方瑾枝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她輕手輕腳地将桌子上已經涼了的水換上了一壺溫的,才退了出去。她也不敢離開太遠,只在外面候着。
方瑾枝慢慢躺下來,合上了眼睛,瞧着好像睡着了一樣,其實她在想很多的事情。
方瑾枝自打小的時候就明白陸無硯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不講理。
但凡是他認定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什麽道理可講。陸無硯多少次讓她做選擇,其實無論哪種選擇,都是他滿意的答案,方瑾枝并不能真正地拒絕。
倒也幸運,他為她安排的一切竟沒有哪一件是與她本意相逆的。
除了現在這件事兒。
方瑾枝心裏有些亂,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并不是她所盼望的。可方瑾枝從來都不是一個自怨自哀的人,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他只能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
這幾年,她在溫國公府裏的日子逐漸好起來。她從被冷落的表姑娘,一點一點也變得像個主子了。那些舅母、表姐妹和表哥們,大部分都不再把她當成不存在。
方瑾枝一直都記得九歲那一年的元宵節,七姑娘陸佳藝正對繡活兒感興趣,就給府上的每一位姑娘們做了個香囊。
“瑾枝表姐你喜歡嗎?你總穿霜色的衣裳,我就拿霜色的料子做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七姑娘笑顏如花地将蹩腳的香囊給她。
“喜歡,我可喜歡啦!”方瑾枝摩挲着香囊上繡着的木槿花枝圖案差點哭出來。
那是她自五歲搬進溫國公府以後,除了陸無硯以外,收到的第一份并不敷衍的禮物。而且,是對方心甘情願送給她的。
陸陸續續的,誰做了什麽東西要分給府裏的少爺、姑娘們時,大部分都會留一份給她了——同樣的一份,并不再是只能撿剩下的。甚至,也會記得她的喜好。
小的時候,方瑾枝是不願意去學堂的。她用盡了小聰明想一直跟在陸無硯的身邊。一方面,她喜歡纏着陸無硯,源于一個孩子最簡單的喜歡,而另一方面,因為她知道跟在陸無硯的身邊,她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可是後來陸無硯離開了,她不得不去學堂跟着府裏的其他表姐妹們一起學習。
她很努力。
努力加聰明,造就了如今的她。
表面上看,她的日子過得很好,越來越好。可是事實上,這五年來,她一直過得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她一直都知道無論她怎麽努力,始終和府裏的表姐妹們不同。不僅因為她是投奔而來的表姑娘,更因為她要護住的兩個妹妹。
這些年,方瑾枝從來沒考慮過嫁人。
她一邊努力讨好府裏的人,一邊苦心經營茶莊,拼命賺錢。日夜盼着她的茶莊可以日進鬥金,日夜盼着早一日帶着兩個妹妹離開溫國公府。
直到前幾日陸無硯要回來的消息傳來。
那幾日,她想了很多。正是因為這五年的辛苦,她才越發明白當初被陸無硯護在身邊的一年過得多麽無憂。她有些貪戀被陸無硯護着的安逸。
想起陸無硯,她就不得不想起小時候的玩笑話。
——三哥哥,等瑾枝長大了就嫁給你!
嫁給陸無硯?
方瑾枝一直都是個勇敢的姑娘,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縱使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如府裏的姑娘們尊貴,縱使她知道以她的身份嫁給陸無硯會有很多波折,她也從來不會因為自卑而畏懼過。
她畏懼的是兩個妹妹的未來。
她自打小的時候就盼着長大了離開溫國公府,尋一處僻靜的莊子,一輩子養着兩個妹妹。她卻忘了她是要嫁人的。
嫁給陸無硯,她就永遠不能離開這裏了。那麽兩個妹妹要怎麽辦?又或者,她将來嫁給別人,兩個妹妹要怎麽辦?
無論将來她要嫁給的人是誰,她都要問自己:兩個妹妹怎麽辦?
瞞着未來的夫婿,悄悄藏着兩個妹妹?還是……說出來?
不。
方瑾枝不敢說出來。
她永遠不敢拿兩個妹妹的生命做賭注。
方瑾枝還有一個奶娘的,除了衛媽媽和喬媽媽以外,更親近的一個奶娘——李媽媽。可是那個奶娘卻背地裏在兩個妹妹的粥裏下了毒。
那一年方瑾枝四歲,她趴在窗戶上看着李媽媽被父親下令杖責。
李媽媽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可是她哭天喊地,口口聲聲哭訴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方家。
“那兩個孩子就是妖孽!”
“不除了她們,早晚要害了方家啊!”
“奴婢是為了老爺和夫人!縱使被您打死,奴婢也不後悔!也對得起‘忠仆’兩個字!”
病弱的母親從床上下來,她蹲在方瑾枝面前,将哭成淚人的方瑾枝摟在懷裏,無力地說:“瑾枝,你要記住。這世上不會有人接受你的妹妹。無論是出于善意還是惡意,他們都不會放過你的妹妹。答應母親,永遠不要告訴別人她們的存在!”
平平和安安的笑臉又浮現在眼前,一想到兩個妹妹,方瑾枝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不敢,不敢拿兩個妹妹的生命去堵。她怕,她怕将兩個妹妹的事情告訴陸無硯以後,陸無硯也會像李媽媽那樣傷害平平和安安。
她更怕失望。
怕她的三哥哥撕下慈悲的面具,變成陌生的樣子。不把兩個妹妹的事情告訴陸無硯,方瑾枝心裏還能心懷僥幸。而倘若陸無硯對她搖頭,她失去的不僅是兩個妹妹,還有她的三哥哥。
那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方瑾枝拉過被子,将自己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哭。
陸無硯讓她自己去想,可是她想不通。別說給她一天的時間,即使給她更多的時間她也想不通。又或者,她早就把其中利弊想得清楚,只是不知該如何做選擇。
入烹在外面守了很久,她幾次進去瞧方瑾枝。直到暮色四合,她又一次進了屋。
“表姑娘,這都快要用晚膳的時辰了,您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方瑾枝藏在被子裏沒吭聲。
入烹想了想,小聲加了一句:“再過一會兒,三少爺就要回來了。”
被子裏還是沒有動靜。
入烹嘆了口氣,轉過身往外走。她走到門口的時候,方瑾枝把她叫住。
“我要梳洗。”方瑾枝坐起來,臉上的淚漬早就幹了,臉上甚至帶着一絲平和的笑容。
“诶!好好好!”入烹心裏一松,立刻伺候起來。
方瑾枝梳洗打扮好,甚至吃了一些粥。她也不等陸無硯回來,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入烹不放心,跟着她。
陸無硯的垂鞘院雖然建在僻靜的地方,可也是前院。
方瑾枝剛從垂鞘院裏走出來沒多久,就迎頭遇上結伴而行的幾位表哥——八表哥陸子域、九表哥陸子境、十一表哥陸無矶,還有事兒表哥陸子坤。
他們正是往垂鞘院而來找陸無硯的。
迎面遇見,陸家的幾位表哥看着方瑾枝的眼色都有些複雜。
“呦,這是在三哥的屋裏待了一夜又一整天?啧。”陸無矶拿出一貫的陰陽怪氣。
陸子域張了張嘴想要替方瑾枝說話,可是他看了一眼陸無矶,生生把話憋了回去。
因為……在他們四個人中,只有陸無矶是嫡出。
雖說兄弟們平時關系甚好,可是終究嫡庶有別。
陸子域如此,陸子境和陸子坤也是同樣。
“是呢,是在垂鞘院待了一夜又一整天。我回去拿點東西,一會兒還過來呢。”方瑾枝淺淺地笑,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出陸無矶話語中的不肖和鄙夷。
陸無矶皺了一下,忽又笑開,他玩味地看着方瑾枝,說:“表妹,你是十二歲吧?真厲害。”
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方瑾枝,那打量的目光甚是無禮。
“十一弟,我們走吧。”陸子境将手搭在陸無矶的肩上,語氣随意。
陸子域上前兩步,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方瑾枝,笑着說:“十一弟,你剛剛不還說要早去早回嗎?走走走,咱們別在這兒耽擱了。”
站在陸無矶身邊的陸子境給方瑾枝使了個眼色。可是方瑾枝垂着眉眼,絲毫沒有注意到。
“讓開。”陸無矶甩開陸子境的手,又推開擋在身前的陸子域。
看着陸無矶嗤笑着一步步靠近,方瑾枝不得不向後退了兩步,她皺着眉,說:“表哥請自重!”
“自重?”陸無矶嗤笑了一聲,“你有資格說這個詞嗎?啧,十二歲就知道爬床的表姑娘跟我說自重?”
方瑾枝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成了拳,她很想把這一巴掌打出去。如果……如果她不是投奔而來的表姑娘。
“無矶!”陸子境皺着眉,趕過來。
陸子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陸子坤。府裏就屬陸子坤和陸無矶的感情最好,陸子域是希望陸子坤這個時候可以站出來說兩句話勸勸陸無矶,好給方瑾枝解圍。
在陸家,除了陸無硯,最養尊處優的少爺應該就屬嫡子裏的陸無矶了。
陸子坤猶豫了一瞬,才笑着說:“十一哥,我都快餓死了……”
陸無矶看了他一眼,陸子坤立刻就閉了嘴。
他轉過頭來,望着眼前的方瑾枝。她怎麽就不哭呢?她自小就是這個樣子,不管怎麽欺負她,她從來都是不哭不鬧。
陸無矶眯起眼睛,盯着方瑾枝的眼睛。
她的眼睛裏好像有一汪水。清清的,偶爾有漣漪卷過,又複歸平緩。
陸無矶想在她的眼睛裏看見憤怒、羞愧,或者傷心。
陸無矶不由擡手,捏住了方瑾枝的下巴。鄙笑着說:“十二歲就想當三哥的妾?不過就你這樣的貨色也就只配當個妾了。指不定過幾年,被三哥玩膩了還會被送人……”
“啪!”方瑾枝甩開陸無矶的手,終究是忍不住給了他一巴掌。
她向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瞪着陸無矶。就算是這個時候,她眼睛裏的那一汪水竟然還是平緩的。
陸無矶被她打偏了臉,他側着臉好半天沒有動靜。而陸子域、陸子境和陸子坤都驚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方瑾枝會出手傷人!
無論如何,這一巴掌打下去,最後吃虧的都是方瑾枝。
陸無矶舔了一下嘴唇,他擡起頭來盯着方瑾枝的眼睛。然後他忽然上前一步,擡手掐住了方瑾枝的脖子。
“十一弟!”
“十一哥!”
陸子域、陸子境和陸子坤都趕了過來,吓白了臉。
“陸無矶,你不敢殺我。”方瑾枝甚至笑了一下。
“你就那麽自信?”陸無矶眸光深深,他的目光落在方瑾枝唇畔的那一抹笑上。
“十一少爺,請您松手。”入烹終究還是走了過來。
“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陸無矶冷聲說。
“得罪了。”入烹深吸一口氣,她伸手,握住了陸無矶的手腕。又一用力,陸無矶竟是不得不吃痛地松開了掐在方瑾枝脖子上的手。
“表妹!你還好吧?”陸子域和陸子境趕到方瑾枝身邊,關切地詢問。
“你這個刁奴!”陸無矶幾乎是爆喝一聲,直接拔出了別再腰間的佩劍指向入烹。
入烹擋在方瑾枝的身前,不卑不亢地說:“十一少爺,入烹雖是奴仆,但并非溫國公府的奴仆。就算是處罰,也只有三少爺可以處罰。同樣的,奴婢會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三少爺。”
“你居然在威脅我?”
陸子坤匆忙拉住陸無矶的手,在他耳畔小聲說:“十一弟,這件事情不能再鬧大了。”
“哈!我今天非殺了這個刁奴!”陸無矶是真的起了殺心。無論如何,方瑾枝怎麽說都是個主子,可是入烹畢竟是個下人。
入烹是會一點拳腳功夫的,那也是比起普通的閨閣女子而言。她剛剛之所以能夠拉開陸無矶的手,完全是因為陸無矶本來掐着方瑾枝脖子的時候并沒有太過用力。
入烹躲避陸無矶的劍有些困難。
不多時,陸無矶手中的劍劃過入烹的膝蓋。她穿的襦裙被劃開,露出一雙白皙的裸腿。入烹一驚,連連向後退去。
陸無矶再朝入烹揮劍的時候,方瑾枝冷着臉擋在了入烹身前。
陸無矶一愣,堪堪收回手中的劍。那劍尖離方瑾枝的胸口也只不過幾寸的距離。
“表姑娘!”入烹一驚,急忙伸手去拉方瑾枝,想要将她拉到自己身後護着。
方瑾枝沒有動。她冷冷看着陸無矶,說:“陸無矶,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侮辱表妹,口出惡言。你不敢殺我,拿一個下人洩憤嗎?虧你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讀着聖賢書長大。這樣的你和市井無賴有何區別?是,我方瑾枝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可是你陸無矶呢?如此不堪的你有什麽資格責罵我?”
方瑾枝看着陸無矶的目光充滿了鄙夷。
“你!”陸無矶的牙齒在打顫。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難聽的話。
“好!好!好!”陸無矶的眼中好像有一團火,“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