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案

村對面坡地薅草,大白天,就眼睜睜見七頭豹子,從村前“涼風洞”溝岔出來。

目睹奇觀,我撓頭了:豹類,都該有顯著的斑紋。這些遠看去只比狗大些,不黑不白的是豹子嗎?再說豹子屬夜行性捕食動物,除了短暫的求偶期,都獨來獨往,怎會大白天結隊游蕩?

“豹老二!豹老二!……”三十多人齊聲喊打、跌腳,吼得山谷回蕩。這夥強盜卻腳步從容,順溝而去。也許,各地持續多年把群山變禿的大規模開荒,結果也不僅僅是增加了耕地,而前不久幾百人圍剿小鹹蓋,也絕非就了結一樁風流案。誰見過豹子結隊日行?似一征兆,都說要出事。

不兩天,還真應驗了。奇跡。好幾天過去,鄉親們和我的擔心,都沒出現。出現的,倒是另一樁驚天大案。

于是八方信息彙總,“連續劇”震撼開播:

公社書記參觀大寨回來,開會架勢就不同以往:先是黨員吹風會,而後幹部骨幹會,再是全公社千人動員大會。再不小打小鬧了。各隊抽調精幹,在公社組建“基本建設”專業隊伍,集中力量幹大事。全鎮彩旗飄飄。紅臉書記,精神亢奮,像打過雞血。供銷社門口,遇上來“吹風會”報到的,他不禁激情四溢——哪哪要劈山,哪哪要壘壩,哪哪要人造平原。将沿公路建起十裏茶鄉,百畝果園。清亮的木葉河水,兩年內引進幹溝,千年旱坡變水鄉!全是大手筆。

不想當天,“黨員吹風會”前夜,關鍵時刻,改天換地的領頭人,就倒在了公社小橋邊的山堡上。你死我活的階級鬥争,就此打響!若明若暗的對弈,驟變為公然血腥殺戮。一記記全砍頭上。他滿身血,人事不省,在衛生所搶救。

突發案情,小鎮震動了。

臨時領導班子,很快成立。公社武裝部的槍支發放了。衛生所,昏迷的書記床前除醫生,還設下帶槍雙崗,外加門外四人守衛。搶救實況,對外一律保密。嚴防敵人再來殺人滅口。書記一定認得兇手。只要書記醒來……還發下緊急通知,凡各村水井,一概都下幾尾小魚,派專人24小時監測。防投毒。

考驗的時刻到來了!通知所有黨團員、基幹民兵,都備上根鋤把,随時作好集結準備。

來開會的矮叫花,危機中尤為注目。領着鎮上基幹民兵和開會百十號人,各路設卡盤查。以備階級敵人圍攻公社機關。還別以為應激過度,階級鬥争情勢,确實嚴峻。半月前,縣裏就剛破獲一“大耳朵□□集團”:縣城附近個大耳吊垂、小學文化的農民,人雲而自昏,在家封帝。信者日衆。似與社會主義制度為敵,組織起個小封建王朝,大臣、皇妃……還包括幾名國家機關人員。

鎮子小山堡上,對着石橋,已壘起石垛架了槍。宣布,夜裏喊話,三聲不答即開槍,打死白死。

能把壯實的書記挾持上山,兇手絕非一人。以時間為突破口,逐一排查。鎮上幾戶地富人家,查得人仰馬翻。可疑者,公社關滿一屋。緊鑼密鼓過堂,無日夜。

這晚,供銷社大嬸也被傳去了解情況。前不久歸她麾下的九二O,也有嫌疑。尤其他老婆從重慶來鬧離婚,得到書記有力支持,且意外獲得大把的一手材料。可落下光棍一條……這怨得誰呢?拔出蘿蔔帶出泥。老婆揭發他回渝探親期間,就在她來“那個”的幾天,也想和她來“那個”。還有……想是比照古典數字詩“一望二三裏,煙村四五家,門前六七樹,□□十支花”,搞出個現代流氓版:“一天夜裏,二人同床,三更半夜,四手亂摸,五心不定,六神無主,七上八下,九進十出,十分舒服”——還什麽接受過高等教育?禽獸不如!來自枕邊人的揭發,無論任何時代,都致命。全是可定流氓罪的實證,就等着哪天清算了。又豈是“旅途火車貨箱上看來的”抵賴得了的。

是啊,人生失敗走極端,報複殺人也并非不可能。

但誰建議,千萬得把幹溝那瞎子,也弄來審審。昨天,有人曾見書記專程上門。也不知跟他說了些啥。一走,老瞎子就緊張地愣那,不動了。誰問都不着聲。反常,太反常!該不會是書記與□□集團激烈較量,單刀赴會?個瞎子,啥都看不見。其後,就在十多裏外的鎮上,發生驚天血案……

Advertisement

此時,有人上氣不接下氣來報,九二O拿個黑匣子爬屋頂,拉出根閃亮長竿,咿喱哇啦淨些外國話,跟國外聯絡。标準叫法叫“裏通外國”,敵特的範兒。

突審叫停。矮叫花一隊人帶着棍棒、粗繩趕去。大概有所覺察,詭詐的家夥慌忙下房,佯裝上廁所。玩邪的,還真脫了褲子,翹着尖屁股穩穩蹲着。

幾民兵按捺不住,擠進去。咦,好狡猾的東西,竟連呼救命,有強盜。想抽身。但無一上當,終被拖出來。長年“階級鬥争”教育,人們雖肚裏空空,可都腦裏都滿滿的。無數的階級鬥争故事,夢想混合着神話烈焰熊熊,把人的想象力都發揮到極致——這當口,他來湊角兒。熟練地捏遍腰腳,連鞋都脫了,沒槍。

九二O張開兩手,鼓眼亂轉。他身後,個黑臉二漢,捏住嫌疑人那刺耳嘯叫的黑匣,驚咋咋喊:狗特務好毒哇,我們書記就毀他手上!

昔日的熱心觀衆,今天全如被忽悠得血本無歸、以命換命的受騙人,扭他送公社。剛小石橋前,就再耐不住了,摁地上一頓好揍。咚咚響。絕不擔心啥“人腦打成狗腦”,也懶得理睬他“你們,你們憑什麽打人?”一似多年不見的土家人臘月搗糍粑。

“狗特務……打,往死裏打!”

“站起來!”

搗柔的糍粑哪還立得住。一臉土,口鼻有血,已不成糧食。幾經努力,他才捂胸提褲,膝頭打顫的勉強撐起。最原始的辦法,往往也最有效。他老實了。就像有人把上了膛的槍,頂在腦門上:瘦臉“八”字深皺上一雙鼓眼,再不轉了。先前,死魚樣張着喊嚷的嘴,已合上,再不喊。

拿他狠捆的幾人,此時都往腳下尋看,往自己手心手臂上聞。哪裏好臭。确認九二O為臭源,他身邊很快就僅剩倆漢子。雖還繼續捆,也痛苦地偏着頭。

“說!是不是特務,臺灣派來的?”

與嫌犯保持距離,矮叫花一旁喊問。

臭不可聞的家夥話不成句,點頭,招認他是特務,書記他砍的。無異于頭頂一聲驚雷,霎時一片靜默。

“哪些同夥!?”

回答,卻非大家意料中幹溝那瞎子,而是供銷社麻臉大嬸。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他都招了。人們有些将信将疑。但一致認為,那大嬸遇事,确實當得一男人。

矮叫花派人飛跑去審案組報喜,又弄九二O去指認現場,固定罪證。帶回巴掌大塊染血片石。破案神速,收獲太大了。就像公安幹警千裏追蹤,一鍋端,挖出個家族型拐賣婦嬰集團。

可矮叫花一大幫人,雞犬不寧的忙活,似乎……

區上中學趕來的“物理”老師,肩負重托。把九二O收音機的每個零件都掰下來,放了一桌。的确是臺普通收音機。原來他爬房,只因鎮附近山太高,收音信號弱。他啥都認承下,不過是想躲過眼下的骨斷肉綻。可憐那被冤作“同夥”的女漢子,讓供銷社幾近停業,雷鳴三日不見天。

公社書記終于蘇醒。書記醒了!這下下,兇手該大現形了。

“兇手幾個?”

但他對急切的發問,概搖頭。直拗地拒絕繼續接受護理,要求回公社他那間住屋。想必是為國家節省醫療費。樸素的本色,令人感動。頭裹繃帶坐床上,他像浴血火線擡下的重傷號。陳設簡陋,只一桌一床的屋子,人多了也顯得太過狹窄。矮叫花支起窗板開窗,卻被傷號制止。于是他打開後門,怒沖沖往外趕人。把依依不舍的一群,都趕屋外菜地站着。

天大的好消息,帶來卻是迷惘。

血衣換下,觸目驚心。對在場的每一位,都是活生生的教育。憑着特殊敏感,矮叫花趕緊接來,懂行地拿個大檔案袋裝好。階級鬥争天天講,都以為畫的貓兒不咬人吧?——這可是血淋淋的實物。裝好又猶豫再三,沒敢放桌上,他慎重地遞給幹事。幹事抱胸前,他神色凝重,像捧着件價值不菲的文物。說得帶走,這屋裏老鼠厲害。

關上後門,傷號又示意關前門,卻一陣喧擾。盡管已排除嫌疑,這段翻篇,有人卻還執拗地攬來九二O,當面再做确認。

重傷號頭搭胸前,看都不看。搖頭。

審案組,将兩個有重大嫌疑的地富分子揪來了,他還是不看。臺上一貫那麽威嚴的人,如今淚囊腫脹的默坐着,明顯随和了許多。

有時悲壯的場面反倒有些搞笑:他臉上的紅潮已褪至腮邊和脖頸,成了一圈醬色。這張面孔,有生以來頭回那麽白。怎就跟過了發情期,退去滿面鮮紅的公猕猴一模一樣?

他兩眼發直,不說話。

矮叫花不無緊張地瞅着,得設法搶送縣醫院。該不會因頭傷過重,神經錯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