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穹天每日都會去弱水。
這也正是他身上那些猙獰傷口的來源。
江梓念最開始并不知道這究竟是哪個時間段, 而後據他觀察, 他發現, 這裏的時間大概是在五十年前他剛跳下龍骨崖的那個時間段裏。
這個時候的穹天才剛剛繼位魔界之主沒多久。
江梓念有時候會見他收到魔宮傳來的密訊。
穹天處理那些密訊之時,江梓念過去也看了一眼, 根據那密訊之上發生的一些事情,他這才有此猜測。
沒想到, 輪回鏡竟将他傳至這樣的一個時間裏。
只是,江梓念卻還是有些分不清,這裏究竟是幻境還是他當真回到了過去。
輪回鏡內千變萬化, 幻象疊生, 輪回鏡連接這世界上千萬個時間點和事件點,很難說這裏究竟是真實的, 還是一個幻境。
江梓念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是如今這樣一個狀态。
為何他如今身體完全透明,且穹天全然看不見他?
不論這裏究竟是幻境又或者是什麽,穹天是江梓念來此見到的第一個人,江梓念隐約覺得穹天身上有着破解他目前困境的契機。
江梓念索性每日跟着穹天。
穹天日日都要去弱水。
弱水漆黑, 水上鴻毛不浮, 若是不慎溺水, 就算是大羅金仙也只會是死路一條。
穹天下水之時總會在自己身上系一條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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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潛下水,有時候一找便是幾個時辰。
要知道, 大概從古至今都沒有人會想在弱水中潛水。
若是誰聽到旁人有這個想法,只會說他瘋了。
穹天卻每日都在其中一遍遍地尋找。
近乎瘋狂而又偏執地尋找。
弱水冰冷刺骨, 穹天潛下之後, 水面上只留一截細弱的繩索。
不時會浮現幾個零星的氣泡。
水下深千尺。
透過幽黑的水面, 江梓念看不見一丁點水下的情景。
他只能緊緊盯着那一小截繩索,他的心卻也随着穹天遲遲沒有歸來而一點點提緊。
若是在水面上遠遠看看弱水,就會發現,它就好似一個随時都會将一切吞沒的深淵巨口。
江梓念看着便覺得心中發怵,而穹天卻要每日都潛到它的底下,在其中一遍遍受那黑水的侵蝕。
有時,水面上會起風,風一吹,弱水蕩起些許的波瀾,那截繩索便在江梓念面前搖搖欲墜,好似随時都被這水這風撕碎一般。
穹天這是拿命去搏。
但江梓念一直以為,穹天應當是恨他的。
但若是當真恨他,又何必在這弱水之中一遍遍苦苦尋覓,又何必堵上自己的性命?
這龍骨崖下滿是瘴氣,尋常花草到了這裏都會枯死,凡人來此呆不過三日便會發瘋。
這瘴氣升于弱水,弱水之中陰森瘴氣更甚,若非穹天乃是天魔之體,血脈強大,他恐怕下潛不了幾次就會被這弱水侵蝕而亡。
哪怕有天魔血脈護體,穹天如今在弱水之下已然尋覓了三年,三年來這弱水和崖底的瘴氣亦是早已侵入了他的七經八脈。
江梓念提着心等着穹天上來。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了....
但穹天卻始終沒有上來。
江梓念的心也越發揪緊了。
他也曾試圖跟着穹天一起下水,但是江梓念卻發現他無法下水。
這弱水就好似一個屏障一般,将他隔離在外。
等江梓念在這第四個時辰等他的時候,穹天才終于從水上冒出一個頭。
那段繩索上閃過一抹金光。
穹天拉着那繩索,慢慢從水裏爬了上來。
幽黑的水将他下半身都包裹着,水流流過他的身軀,似是想要挽留他。
逆水而行,最是艱難。
江梓念看見那綁着繩索另一端的大石頭如今竟也出現了些許的裂痕。
那弱水豈能這般輕易叫人離去。
只見那石頭忽而間碎裂了,穹天那時其實已然從水裏上來了一大半,但他的腳卻還在水裏。
大石頭碎裂的一瞬間,穹天往下沉了一下。
江梓念那一刻驚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但亦是在那一瞬間,只見穹天身上金光大顯,那繩索的另一端亦瞬間綁住了懸崖的一角。
穹天周身頓時刮起一陣狂風,他一手抓着繩索,這才拉着繩索上來了。
這短短的一瞬,真可謂是驚心動魄。
穹天上來岸上之後,江梓念看到了他身上又新添了許多的傷口。
他在岸上微微喘息了一會兒,他神色間又多了幾分落寞。
這一日,穹天又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個人。
三年了,穹天如今已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還希望找到那個人了。
若是江梓念那日真的跳下了弱水,此刻穹天就算找到了他,也定然只能找到他的一抔白骨。
“生死不明”這幾個詞竟成了對他最大的仁慈。
夜裏,江梓念跟着穹天回去了後,穹天解開了衣裳,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
外頭夜色深沉,洞內僅一盞油燈照亮着這小小的方寸之地。
無華服高床,穹天每夜就合衣睡在洞內一塊石板之上。
有時下雨,穴內便潮濕得很。
洞口的泥土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惡臭。
天魔族最是喜好奢華,無論什麽都必須是最好的,他們是魔界的貴族,吃穿住行忍不得一點粗糙或是不精細。
但如今,穹天天僅僅就住在這潮濕冰冷的洞穴裏,連一個像樣的床榻都沒有。
油燈中昏黃的光照在他身上。
他五官立體宛如刀刻一般,滿頭墨發披在腦後,只見他身材偉岸,肌肉微微隆起,在江梓念的角度依稀可見其腰腹處的人魚線。
穹天的身材比例幾乎完美。
那燈光在他身上渡上一層蜜色的光澤,叫他低垂的金色雙眸中都好似帶了令人心醉的微光。
但是在他雪白的背後,卻只見一道道交錯的傷疤。
那些傷布滿了他的身後,有的地方還在流膿,有的地方結了痂,看上去十分猙獰醜陋。
這些由弱水侵蝕而造成的傷口十分難以痊愈,有的傷口是一年前的,但是如今去也沒有痊愈。
用清水簡單的清洗過後,穹天給自己纏上了紗布,處理完了傷口之後,他微微依靠着石壁,而後阖上雙目。
江梓念跟着穹天的這幾日,未曾聽到他開口說一句話。
就是在睡覺之時,他面上的神色亦不是很安穩。
他有時在夢中會低聲呼喚着什麽,江梓念靠近了一聽才知道,他叫的是“東陽”。
外頭的日頭漸漸升了起來。
穿透崖底彌漫的黑霧,最終透過那黑霧的一些便灑在崖底焦黑的土地上。
這或許是這崖底一天中唯一的一次可以見到太陽的時候。
外頭的薄霧漸漸變淡,似是要散開似的。
一直遮掩住穹天大半邊臉的陰影亦漸漸散去,光慢慢渡過他的下颔。
江梓念便在一旁看着那光一點點遮掩住他的臉,他臉上陰影一點點退散。
如此,日月輪轉。
穹天在這空無一人的崖底挨過了三年。
這崖底空無一人。
四面所聞不過是呼嘯的風聲,或是嘩嘩而過的水聲。
其中的孤寂實在難以言喻。
而他日日忍受着瘴氣的侵蝕,不顧生死一遍遍去弱水之下尋找他,亦是有三年了。
江梓念伸手,光影交錯在穹天的臉上,他不禁想要碰一碰他俊美面上那幾道刺眼的傷疤。
崖底只有他一人。
他日日在這裏這黑土、弱水相伴,與風聲水聲相伴,何等艱難孤寂。
他這般做....
這般想要找到他是為了什麽呢?
江梓念的手輕輕觸上了面上的那道疤痕。
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次,江梓念竟真的觸碰到了他。
清晨之時,他面上還是有些微涼的。
江梓念的手劃過那幾道疤,輕輕觸上了他的眼睛。
那日,他為他流下那滴淚,又是因為什麽呢?
想起那滴眼淚,江梓念心中竟是微微有些泛起酸澀。
這人竟在他跳崖之後在這弱水之畔、瘴氣叢生之地尋找了他三年。
忽而間,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在他觸上穹天眼睛時候,只見穹天竟微微睜開了眼眸。
他睫羽輕顫,眼眸中潋滟着些許金色的微光。
那一刻,穹天對上了他的雙眼。
明明穹天不會看到他的。
但隔着空氣,那一刻,江梓念卻隐隐有一種要被這人的目光看透的感覺。
穹天面上的神色又驟然黯淡了下去。
和之前很多天一樣,穹天的面上又漸漸歸于死寂。
江梓念動了動唇,無聲地喊了他一聲。
但是穹天不會聽到。
他亦不會知道,他苦苦尋覓了這麽多年的人這些日子其實就在他身邊。
穹天起身,江梓念亦飄蕩着跟在他身旁。
忽而間,江梓念只見穹天竟微微一瞥眼朝他這邊看來。
穹天面上似是出現了一瞬間的怔愣。
江梓念看見他原本尚且混混沌沌的眼中此刻竟驟然蕩漾起漣漪來。
穹天上前幾步。
這下輪到江梓年呆住了。
因為這一刻,穹天的雙手真的觸到了他。
那一剎那,穹天的眼睛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