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這些日子, 江梓念總是不時會想起月紅煜。
月紅煜如今的狀态實在叫江梓念有些放不下心。
江梓念在妖界呆了幾日, 他心中卻一直都在反複回想着他和月紅煜的那些往事。
這些事情交錯着他這五百年裏忽然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那些記憶, 一遍遍回蕩在他的腦海。
江梓念這般想着,一別幾日之後,他竟也當真見到了月紅煜。
那一日乃是月圓之夜。
月圓之夜對于天狗而言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傳說,天狗族是上屆神族,後因天狗噬月,天狗從此被貶下凡成為法力最低微的妖族,自此之後, 每次月圓之夜, 天狗族群都受到詛咒。
月圓之夜,是每個天狗最為虛弱的時候。
月紅煜出現的時候, 他身後便是一輪極圓極大的明月。
那月色皎潔地灑在閣樓上, 亦傾瀉了月紅煜一身。
他抱着月琴站在臺上,面紗不時輕拂過他的面頰。
盡管他蒙着面紗, 但是江梓念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一身紅衣在月光之下微微潋滟,微風輕輕拂動他的如墨一般的烏發。
他輕垂着眼眸,面紗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僅僅那露出的眉眼, 卻足以叫人心魂為之顫動。
那月色沾上他的睫羽,他低垂着雙眸,眼中透露出一股難言的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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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撥動了琴弦。
江水逐天,落月搖情。
美人彈月琴,在這月下這當真是極美的一副場景。
那月琴之聲聞之叫人如癡如醉, 仿佛微微一閉眼便能看見皎潔的月色一般。
江梓念看見月紅煜在臺上抱着月琴,細細地彈着這首曲子。
月紅煜指尖撥動琴弦,半垂着眼眸,神态間卻似是有着說不盡的依戀。
那曲子悠揚婉轉,月琴之聲悅耳如碎玉,嘈嘈切切,琴聲先是極細,漸漸變粗,漸漸婉轉如流水,如小溪,又如大河噴流,生生不息,聲聲不絕。
江梓念坐在對面的酒肆之中。
夜裏的燈火闌珊,月紅煜就在對面的樓上,他身後就是一輪巨大的明月。
他垂眸細細彈着這曲子。
指尖一遍遍在那旋律之間流連。
這曲子,是許久之前,江梓念教給他的。
那記憶中太過于久遠,江梓念只是依稀記得他确實在月下教他過這首曲子。
最初,每每月圓之夜,月紅煜總是十分害怕。
所有天狗一族,在月圓之夜都會将自己關在屋子裏。
天狗崇尚月亮,卻也敬畏它。
月圓之夜的詛咒,是所有天狗族人都無法破解的詛咒。
月紅煜害怕月圓之夜。
天狗本就法力低微,月圓之夜他們就更加弱小,時常有其他種族挑在月圓之夜欺負他們。
江梓念那時為了訓練月紅煜,幫他克服恐懼,每每月圓之夜都會将他從屋子裏拉出來。
他會帶着月紅煜坐在最高的樹梢上,那裏離月亮最近,他就指着那月亮,對月紅煜說,月亮就在那裏,害怕也無法改變什麽。
人無法改變月亮,能改變地只有自己。
月紅煜初時聽不懂這話,而後卻也漸漸明白了。
他害怕的是在月圓之夜欺負他們的那些壞人。
但是他無法改變那些人,讓他不再欺負他們。
他恐懼,只是因為他的弱小。
他能改變地只有他自己。
而戰勝恐懼,直面自己,是成為強者的第一道關。
不知過了多少了個月圓之夜,最後,月紅煜才終于不再害怕月圓之夜。
而他記憶最深的,除了那時江梓念與他說的那一番話,大概還有地便是那婉轉悠揚的琴聲。
每每那時,江梓念坐在樹上,他便會拿出一把月琴,而後在月下彈起琴來。
說不出是什麽曲調。
或許不過是随意地撥動幾下琴弦,月琴聲音悅耳,随意撥動便是宛如落月,宛如碎玉,又宛如流水。
那不遠處的風聲、蟲鳴聲、鳥叫聲,都成了最好的合奏。
在那本該叫月紅煜心驚膽戰的圓月之下,這曲子便一直地萦繞在他耳邊,那音律一點點飄蕩到極遠極遠的月亮上去。
月紅煜從沒見過那種琴。
也從沒聽過那種曲子。
但這并不妨礙他覺得它們好聽。
那是月紅煜這一生中聽過的最好聽的曲子,之後無論怎麽樣的瑤池仙樂都不能給他那般的感覺。
那曲子觸動地不僅是他的耳朵,還是年少時他那膽怯自卑的一顆心。
他給予了月紅煜溫暖,給予月紅煜鼓勵,給予他無盡的關懷。
從來沒有人會對一只天狗這麽好。
月紅煜在他的溫柔之中一點點沉溺,一點點淪陷。
他漸漸把那個人賜予的溫柔當作了自己的全部。
他也漸漸忘記了長老曾說過,天狗可以給予主人一切的東西,但永遠不要給予輕易給予誰忠誠和愛。
天狗低微,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忠誠,更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愛。
若是愛,便注定是卑微到了極點,便注定一輩子都要低到塵土中去不可。
而忠誠便會死死将他綁在那人身邊一輩子。
面對那個人的時候,這一切,月紅煜都忘了。
他給了月紅煜年少的人生中太多太多的東西。
他訓練月紅煜,讓他變得強大,告訴他,無需依附旁人,天狗也可以成為妖界至尊。
告訴他,沒有什麽不可能。
他對月紅煜說,他相信他。
太多太多的事,就算這是一場騙局,就算前方是地獄,月紅煜也忍不住要去跳一跳。
而一旦進去,便是再也無法掙脫開的天羅地網,九百多年了,月紅煜再也沒能從其中走出來。
曲聲婉轉,最後一個幹淨的收尾,戛然而止。
只見月紅煜從臺上起身,一旁忽而便出來了一個小丫頭。
那小丫頭上前幾步,在臺上喊道:“今日,誰若能奏出這首曲子的後半段,這位公子今晚便請他入幕一坐。”
這話說得太過狎昵,不少人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
月紅煜已然下了臺,行至暗處,不少人想勾着頭往裏看,卻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不免面上大有所失。
江梓念在不遠處看着月紅煜,只見那陰影裏,依稀可見他一襲紅衣。
月紅煜從來都喜愛穿紅衣。
自江梓念認識他以來,他便再也沒有換過。
某一日,江梓念忍不住問他此事,月紅煜卻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主人之前說我穿紅衣好看,我便一直穿着了。
月紅煜再也沒有其他顏色的衣裳。
月紅煜那時眼睛亮晶晶的,似是他的一句誇獎,都能叫開心許久。
他一句無心的話都能讓他深深地記在心裏。
江梓念那時亦是見他那等神色,亦是忍不住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
此刻,臺下盡是紛争,不少人吵吵嚷嚷争着先上,但各自打鬧成一團,
入暮一坐....
月紅煜如今修為大失,若是不軌之人入暮,豈非引火燒身。
江梓念心底輕輕嘆了一口氣,他飲盡了杯中最後的一口酒。
先前,他對他的教導,這人怎麽就全忘了。
靠着美色惑人,絲毫沒有防人之心。
或許月紅煜如今這般做是想要找他。
能接上這曲子後半段的只有他。
但他莫非不知自己如今在這些大妖眼中就宛如一塊肥肉一般麽?
況且,如今又是月圓之夜。
低下衆人還在互相撕扯着,好不熱鬧。
趁着衆人這般争鬧的時候,江梓念輕點足尖,當即一躍到了那臺上,電光火石之間一手抓起了那把月琴。
這曲子,只有他會。
江梓念撥響了第一聲弦。
那清脆悅耳的一聲,直叫底下所有人的停止了動作。
月紅煜也不由得微微擡起了眼眸朝外頭看去。
江梓念頓時又撥弦接着彈了下去。
聲聲悅耳,高昂悠揚,且與之前那曲子,完美銜接在了一起。
月紅煜猛地站了起來。
江梓念尚且未彈幾聲,那小丫頭已然跑了過來對他說道:“不用再彈了!公子請你前去。”
底下衆人都對他投來了羨韻的目光。
江梓念跟着幾個小丫頭上了樓,進了一個房間。
一進房間,江梓念便被裏面濃郁的香氣弄得微微蹙眉。
房間內飄蕩着輕紗。
将整個房間都顯得多了幾分暧昧與朦胧。
江梓念剛一進來,便之間面前一處輕紗被忽而撩起,月紅煜在輕紗之後直直地看着他。
他看到江梓念的時候,眉眼間的欣喜頓了一下,繼而微微浮現出一點疑惑。
“大人...怎麽是你?”
江梓念的長相與妖尊梵寂全然不同。
梵寂是妖修,而江梓念如今是魂修,若是江梓念不表明,任何人也不将能将梵寂與他想到一起去的。
這兩者在明面上毫無關系。
梵寂在九百多年前就已然下落不明。
月紅煜看着他,他眼中似是漸漸要浮現出什麽。
“莫非大人是...”
但江梓念卻驟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是你家主人的舊交。”
此話一出,月紅煜都微微怔然了一下。
江梓念看着月紅煜,只見他眼眸中的迷惑之色越深了幾分。
“這支曲子,我先前亦曾聽你家主人彈過幾次。”
月紅煜看了他一會兒,面上的懷疑之色漸漸消去了,他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這樣啊。”
他眼神中又流露出一抹落寞。
九百年前的月紅煜十分單純,若是換了九百年後的那個,便沒有這麽容易相信江梓念的鬼話了。
江梓念看了看周圍,便随便在一個椅子上坐了下來。
月紅煜又忽然看着他問道:“主人呢?”
“是他讓你來接我的麽?”
月紅煜雙眼浮現出一點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