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這段日子,月紅煜越來越喜歡往江梓念身上湊了。

他發現, 變成犬的時候, 江梓念更加喜歡親近他。

他便索性時常變成犬湊在江梓念的身邊。

月紅煜的犬型十分美麗。

他通體都雪白無暇,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宛如水晶一般, 目光純澈通明。

江梓念之間便十分喜歡月紅煜的犬型, 自從他沒抵住誘惑給月紅煜捋了第一次之後,月紅煜便時常要他給捋毛。

月紅煜犬型時很會撒嬌了。

他現在算是摸清了江梓念脾性, 江梓念對他似是總帶了幾分說不明的心軟,于是他也漸漸放開了自己的性子。

兩人在這莊子內閑适了幾日之後,江梓念無意中提起要月紅煜學些功法招式的事。

哪知他剛與月紅煜提了這話,月紅煜卻頓時停下了全部的動作。

他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梓念, 江梓念剛想說些什麽, 月紅煜卻當即一骨溜地跑了。

後來江梓念找了他很久,在石頭縫裏找到他的。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烏雲遮擋了月光。

月紅煜一只犬躲在石頭後頭瑟瑟發抖,竟是死活不肯出來。

江梓念沒辦法, 只有一揮袖, 強行震碎了這些石頭, 月紅煜這才出來了。

而後江梓念問他怎麽了。

月紅煜卻不肯說。

江梓念見他這幅模樣,不由得微微蹙眉。

而後,江梓念将大白犬抱在懷裏, 抱回了房間。

他見大白犬頗為萎靡,江梓念過了一會兒去看它,大白犬已然變回了人形。

少年坐在床邊微微蜷縮着身子。

墨發傾瀉了他一身。

江梓念坐到他身邊, 問道:“你不想學些自保的招式麽?”

月紅煜卻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他仿佛看到了些什麽十分可怕的事情。

月紅煜道:“不學...不學...不要學功法...”

月紅煜抱着自己,蜷縮着,他微微低着頭,并不看江梓念。

江梓念見月紅煜情緒波動如此之大,竟是吓得面色都發白了。

江梓念想要上前安撫他,他卻只是微微顫抖着。

江梓念抱着他,月紅煜卻也只是靠在他懷裏嘴裏低低說着些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了下來。

江梓念略略用了些催眠的術法,月紅煜這才靠在他懷裏睡着了。

江梓念将月紅煜放在床上,将他蜷縮的身子舒展開,又給他仔細地蓋了被子。

他看着月紅煜沉睡過去的容貌,從他面上,他仿佛還能看到他的不安。

月紅煜也并非不會痛。

江梓念記起了那段日子。

在這裏訓練月紅煜的五十年。

那五十年,其實遠遠沒有在這幻境裏的這樣的清閑,舒适。

月紅煜在這裏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月紅煜這短短五十年裏的脫胎換骨,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所謂脫胎換骨,當真是褪去了幾層皮,而後又将那骨頭取出了好幾次,連身體裏的血都不知道換了多少次。

這才将月紅煜的身體重塑成了适合修煉的樣子。

那等疼痛,非常人能忍。

那段時日對于月紅煜而言大概是痛不欲生的。

從頭到尾,月紅煜對這些都是一生未吭。

江梓念看着自己手腕上細細的傷痕已然好了一半。

結了痂,卻還未曾痊愈。

江梓念知道,他能留在這裏的時間其實并沒有多少了。

這裏沒有痛苦,雖然是幻覺,卻也未必不比外面幸福。

江梓念看着月紅煜,內心又浮現出了些許的掙紮。

江梓念守在月紅煜床邊,江梓念竟也一時之間心中有了些茫然。

他半睡半醒中,忽而聽得床邊人的一聲低喃。

“不要學武...”

江梓念心中卻微微有些澀然。

等月紅煜醒來之後,江梓念也再未曾提過此事。

幻境內的時間比外頭要慢上許多。

恰逢一日江梓念與月紅煜在外頭的樹下喝酒。

月紅煜有一手好的廚藝。

他前幾日便去外頭的梅林裏摘了梅花,而後又做了新酒。

這新酒未得沉釀,越發辣口。

月紅煜并不很會喝酒,這番陪着江梓念和酒,他不過飲了幾口,自己便也醉了。

他醉了之後倒也乖巧,并不鬧事,只是乖巧地在樹下睡着了。

江梓念見他醉倒在樹下,發間的耳朵又冒了出來。

少年墨發傾洩,那頭發觸手溫涼宛如上好綢緞一般,細碎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其姿容如珠似玉,當真是任何言語也難以描摹的訴說的。

他墨發間兩只雪白的耳朵不時微微一動。

江梓念心中一動想要上前碰一碰他的耳朵。

剛一靠近卻又聽得月紅煜在那邊喃語。

他此番醉酒,眼角暈染開了些許霞色,他又面若白雪,這一點醉色,更是帶了幾分莫名的撩人之意。

他唇間似是在低喃着些什麽。

江梓念湊近了一聽才知道。

只聽他說的是:“不...不學武...”

江梓念湊近不料他竟還記得此事。

他看着月紅煜這幅醉醺醺的模樣。

江梓念不由得又湊近了些。

他在月紅煜耳邊問道:“為何...”

“為何....不願學武?”

只見月紅煜微微動了動眼睫,他聲音極細極輕地說道:“學會了...主人就要走了...”

江梓念聽得這話微微一愣。

月紅煜還在那邊自顧自地掙紮着。

仿佛方才江梓念的話又叫他受了些許的刺激。

“不學武....不學....”

江梓念一看,卻見他緋色如霞的面上竟又流下兩行清淚。

他的睫毛輕顫起來,面上也多了些悲色與慘敗。

江梓念心中一震,心底又浮現出些許其他的滋味來。

那一瞬間,往事湧入心間。

九百年前,梵寂走的那一天,便是月紅煜功法大成的那一日。

那個時候,月紅煜已經知道了梵寂這段時日訓練自己不過是為了一個賭約。

而他這些日子對他那般地好,也不過是因為一個賭約。

但梵寂答應了他,只要他功法大成,他便讓他永遠侍奉在他身邊。

月紅煜以為他說得是真的。

只是他忘了,永遠這個詞太過于沉重。

大多數時候,“永遠”只是一個謊言。

那一日,月紅煜跟着梵寂去見了那個與梵寂立下賭約的尊者。

那人見到月紅煜那時的修為也是心下大驚。

那人不料梵寂竟真的做到了。

讓一只小天狗在五十年內脫胎換骨,變成如今這般氣勢駭人的強者。

月紅煜與那人比試了一場。

雖然過程有些艱難,但是月紅煜還是勝了。

月紅煜殺了他。

那位妖界赫赫有名的尊者,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光輝一生,最後竟會死在一個小小的天狗手中。

于是梵寂與那人的賭約亦是贏了。

但是就在那一天,月紅煜以為,他終于可以永遠陪伴在梵寂身邊的那一天。

梵寂離開了他。

在他滿心歡喜以後以後終于可以坦蕩站在主人身邊的時候,他離開了他。

月紅煜甚至不知道梵寂是何時離去的。

他甚至沒有想要跟他說一聲。

更不用說,告知他離去的方向。

等月紅煜發現的時候,他已然一個人被丢棄在孤零零的山頂上。

他腳邊是那位尊者血淋淋的一具屍體。

那一刻,月紅煜忽而明白了。

他被丢棄了,與這具已然死去的屍身一起,丢在這寒風凜冽的山頂。

或許,梵寂那時早忘了那年他對他說的那一句話。

早已忘了,他答應過他這樣的一件事。

或許,梵寂不過是随口應下了。

但是月紅煜确實是真的将這句話,記在心裏五十年,他五十年來沒日沒夜承受着痛不欲生的訓練,他為了就是梵寂那一句話。

月紅煜不會忘記,他答應過他這樣的一句話。

如今,聽着月紅煜醉酒時的這一句掙紮悲泣的低喃,江梓念這才恍惚中記起了那些往事。

就算如今這幻境內的月紅煜早已忘記了那些往事,但當江梓念再度提起“訓練”之時,他的潛意識卻還是表現出了面對疼痛的激烈反應。

梵寂的不告而別,是月紅煜永遠也無法釋懷的一道傷疤。

比起梵寂對他的欺騙,月紅煜更恨他忘了對他的承諾,也恨當年的自己,竟那般輕易就放梵寂一人離去。

或許,月紅煜曾無數次地問過自己,若是當年他未曾那般認真學梵寂教他的那些功法,他若是功法修成得再慢一點,或是永遠都沒有修煉成功。

那麽梵寂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快離去,他是不是能在他身邊再多呆一會兒。

月紅煜這些未能對旁人訴說出來的心思,這一刻在他這一句句低喃之中,卻不由自主地表露了出來。

在這陽光明媚的樹下,月紅煜似是想起了什麽,竟是微微抽泣着。

他尚且在昏睡之中,閉着眼,但卻滿面淚痕。

他小聲抽泣着,模樣看上去甚至可憐。

江梓念在一旁看了他一會兒,繼而微微動了動手指,他附身幫他揩去面上的淚。

月紅煜面上滾燙而緋紅,但他眼角的淚卻那般冰涼。

那淚就仿佛是從他心底擠出來的。

那一滴淚,竟是涼的叫江梓念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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