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反制

藺輝出殡那日正是春分,陽光明媚,柳樹成蔭。

禮官站在陵寝前誦讀他生平過往,用“孝哀”二字,便将他這一生蓋棺定論。

待孝哀帝的棺椁入了皇陵,一切落下帷幕,新皇便要着手登基了。

衆人翹首張望,似乎是在等待姚後與大皇子的動作,可左等右等,待大典将要舉行了,也沒有盼來他們的動靜,似已認命。

大典前夜,宮城內外被刷洗一通,洗清了孝哀帝時期的種種“遺跡”。

齊王臨時住的政和殿與泰元宮緊緊一街之隔,他稍稍動動耳朵便能聽見泰元宮裏的動靜。

此時,泰元宮內的宮人們正緊鑼密鼓地收拾箱籠,明日這皇宮就換了主人,前朝皇後再住在這裏就不合适了。

藺郇閑逛似的走了進來,宮人們見了,不敢阻攔,只有下跪磕頭請安的份兒。

“娘娘,齊王來了。”紅棗瞧見了,低聲對姚後說道。

姚後站在臺階上看着宮人們裝箱籠,擡頭見齊王散步似的走進來,仿佛逛的是自家後院。當然,過了今晚,這裏的确是他家後院了。

“王爺怎麽走到這裏來了?”姚後走下臺階,閑談般的語氣問道。

藺郇道:“動靜不小,就過來看看。”

“打擾王爺了,實在是對不住。”

藺郇掃了一眼四周,随意道:“你也不必這般急,緩些時候也不礙事。”反正他沒有正妃,王府後院還沒人能配得上住進這泰元宮。

姚後輕笑一聲:“多謝王爺好意了,不好鸠占鵲巢,明日大典過後我便要帶着這些雜物出宮了。”

藺郇仔細打量她,見她心平氣和,面上無半點怨怼哀愁,似乎對出宮這件事還抱着幾分期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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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若是沒有急事的話不妨坐下聊聊?”姚後笑了笑,率先朝一旁的石桌走去。

藺郇跟在她身後,背着手,姿态閑散。

紅棗見他二人似乎有長聊的意思便親自進去泡了壺茶,茶端出來的時候兩人臉上都挂着笑,似乎聊得不錯。

“這皇宮我是待倦了。”姚後掃視四周,指着遠處的一株桃樹道,“看到那株桃花沒有?我剛進宮的時候種下的,如今已長有成年人腰粗了,可見歲月無情。”

“你再看那邊的石板,上面的劃痕是玄寶一歲的時候刻下的,他才學會走路,時不時地就拽着我在這宮裏四處跑。”說起往事,她臉上挂着溫柔的笑意,比這輕撫過臉龐的風還要柔軟。

藺郇聽她說着,眼前似乎便真的出現了一個矮小的人兒拽着她的裙子在這殿內殿外跑來跑去的身影。

他眯着眼,神色随之松緩。

“如此說來,我該恭喜你逃脫苦海。”似乎被她身上愉悅的氣息感染,他也難得說笑了起來。

姚後挑眉,端起面前的茶杯,道:“該是我恭喜王爺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或許吧。他嘴角一掀,端起茶杯,平舉在空中,兩人相視一笑,算是以茶代酒了。

“這茶是我一個表叔從雲南捎來的,王爺可喝過?”姚後飲了一口之後放下茶杯,笑着問道。

“沒有。”

“哦?”姚後疑惑地舉起茶杯,“不是說這是雲南人十分喜歡的茶,難不成我那表叔上當了?”

“本王一向不愛飲茶,涉獵不多,或許你那位表叔說的是真的。”藺郇道。

姚後揚眉:“茶有養胃舒腸的功效,王爺不妨多試試。”

“好。”

閑談至夜色漸沉,他不好多待,便要起身告辭。

不知為何,一向身手矯捷的他起身的時候居然踉跄了一下,若不是反應迅速撐住了石桌,估計就要立時摔倒在她的面前。

“王爺可是近段時間太過操勞,累着了?”姚後随之起身。

藺郇閉眼,複又睜眼,眼神似乎染上了一層墨色:“皇後說笑了,本王的身體還沒這麽弱。”

姚後的笑容漸漸蕩開,她揮揮手,立馬有兩名宮人上前扶住藺郇。

“王爺累了,扶進側殿去歇歇吧。”

藺郇盯着她,眼神裏泛出的光不知是失望居多還是憤恨居多。

“姚玉蘇。”他咬着牙喊她的名字。

她輕巧擡頭,揚唇一笑:“王爺與我有恩在前,我不會傷及王爺性命的。”

女人,要是狠辣起來真的很出乎意料。

“你莫要後悔。”他被宮人攙扶着,雙腿猶如釘在原地一般,沉重得難以擡起來,狼狽至極。

他想來警惕性極強,唯獨對她放松了片刻而已,卻不想這“信任”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

姚後擡了擡下巴,揚唇道:“沒見王爺走不了路了?還不快背進去。”

“是。”其中一名宮人彎腰,将藺郇背在身上。

眼見着他消失在側殿的門口,她臉上的笑意終于散去,沉下臉色問紅棗:“祖父那邊如何了?”

紅棗上前:“趁着主子剛剛牽制齊王的時候,國公爺已經帶禁軍把齊王的人控制住了。八扇宮門也換了人值守,從今晚到明早,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姚後點頭,臉色沒有半點放松:“讓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今晚尤為重要。”

“是。”紅棗同樣鄭重點頭。

擒賊先擒王,這是她發動宮變的最核心的一步。如今齊王的性命已經握在了她手裏,明早就看誰能掌握話語權了。

姚後仰頭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雙手合十在胸前,只求藺家的列祖列宗能保佑玄寶順利繼承大位罷。

***

一夜安靜。

黎明,姚後派人将齊王“請”了出來。

泰元宮的正殿,她坐在上位,一身黃色的鳳袍,端莊大氣。

這般人裳渾然一體的效果,大概這世間還未有第二個人能穿出來。

齊王睜眼,雙目含着紅血絲,看向姚後的眼神裏,沉默得讓人膽顫。

姚後恍若未見般,擡了擡手,便讓人把筆墨紙硯準備上來了。

“王爺,只要你将我所寫的東西謄抄一遍,你便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出這泰元宮了。”她點了點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信紙,那上面是她寫好的“齊王放棄皇位,願扶持大皇子登基”的告天下書。

齊王雙手搭在扶手上,渾身的氣壓低沉得可怕,他看着姚後,那是前所未有的憎惡。

“西南子弟兵打了大半年才堂堂正正地走入了這京城,你這三言兩語便想抹去他們用性命換來的成就?”他冷笑。

“當然不是三言兩語,王爺的性命不還在我手裏嗎?他們若是想要一個活生生的主子,便要聽我的。”姚後豎起了脊背,強撐着冷漠的外殼看向他。

“呵。”他輕笑一聲,往後一倒,靠在椅背上,竟然閉上了眼。

“王爺這是不肯配合了?”

齊王不語。

紅棗從殿外急匆匆地上前,彎腰貼在姚後的耳邊說了什麽。

姚後盯向齊王的方向,眼神震蕩。

“娘娘,若不早些拿到齊王的手書,恐怕城外駐紮的軍隊就要按耐不住了。”紅棗小聲說道。

姚後咬緊牙關,喉嚨上下滾動。

“本宮還能怎麽辦,他完全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姚後恨恨地看着齊王,他倒是一派淡定,除了臉色不佳,絲毫不像是一個被“俘虜”的人。

“不如……”紅棗俯下身子小聲建議道。

姚後搖頭否決,取走齊王一根手指去示威,那她和玄寶還能活過這個春季嗎?

她盯着齊王,後者閉着眼,無論她說什麽都毫不為她所動。

“時間緊迫,主子您得早下決斷啊。”眼看着時間不多了,紅棗忍不住催促道。

古往今來,無論是兵變還是宮變,重在一個“速”字。

若再挨些時間,齊王帶來的二十萬精兵還不把姚後母子生吞活剝了?

“帶他一起上前殿。”姚後霍然起身,不再和他周旋。

“是。”

***

太極殿,一切就緒,唯獨不見正主。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的時候,卻見姚後和齊王一起出現了。

“陛下。”齊王一現身,百官下跪齊呼。

姚後走在齊王的身側,嘴角繃緊,小聲警告他:“實話告訴你,昨晚給你下的藥便是雲南最毒的木子,三日不服解藥就會七竅流血而亡。你大可細細想一想,皇位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

齊王瞥向她:“本王以為你和其他人不同。”

他指的是什麽,姚後有些疑惑。

“先帝敗在哪裏,你還是不知嗎?”他緩緩閉眼,嘴角挑起一抹輕蔑的笑容。

姚玉蘇心裏一慌,有種海浪排山倒海而來的窒息感。她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宏偉的大殿,兩人對峙在中間的過道上,她身穿鳳袍,強勢得讓人難以忽略,他則穿着一身平常的紫袍,神色淡然得像是早已把局勢握在了掌心。強,對上了更強。

見此情形,兩側的文武官員都屏住了呼吸,噤了聲。

“你什麽意思?”她難以控制地問出口,這一出口便是落了下風。

“大皇子殿下。”有人驚訝地喊道。

姚玉蘇震驚,轉頭看向玉階,在她和齊王交鋒之時,本應該被保護在不知名地方的玄寶不知何時走上了玉階。

“玄寶,你怎麽在這裏?”姚玉蘇上前兩步,身側有手臂攔住她。

這一次,伸手的不是齊王,卻是兩名平白冒出來的宮人。

“大膽。”她呵斥道。

兩名宮人牢牢地制住她,不讓她上前。

玉階上,玄寶看了一眼姚後,眼神裏流露出一絲無助。

“殿下可是有什麽要事?”下面的臣子提醒道。

玄寶低頭,拿出了一張絹布,上面是寫了字的。

“衆大臣,本殿下乃先帝獨子,先帝崩逝後理應由我來繼承皇位……”

姚後盯着玄寶稚嫩的面孔,心裏有什麽東西在一點點塌掉。

“但,我自知能力不濟,難以服衆。今日在此……”說着,他難以抑制地落下一滴眼淚在絹布上,“放棄繼承皇位,并懇請齊王接任先帝重擔,登基為帝。”

短短三行話,他念得緩慢又艱難。

可這空曠的大殿上,回蕩着他清亮的童聲,所有人都聽清了。

姚玉蘇垂下雙手,伸手箍住她的宮人也撤了下去。她緩緩從右側擡頭看去,藺郇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氣定神閑,似早已預料到。

玄寶念完絹布上的字後将它交給一旁的周麒麟,走下玉階,拉住姚後的手,仰頭看她。

姚玉蘇低頭,看他挂着一臉的委屈,像是被人欺負之後來找尋她的安慰。

他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即使再早慧也無法理解今日到底失去了什麽。他只是覺得委屈,因為被人逼迫的感覺真的不好。

姚玉蘇緩緩彎下腰,單膝點地,伸手抱住他:“好孩子。”

藺郇是真的狠,她逼着他親書放棄皇位,他便來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壓着玄寶當着衆臣的面放棄皇位。

“請齊王登基。”不知是誰,突然吼了一嗓子。

大殿內,四處響應。

“請齊王登基。”

“請齊王登基!”

群臣接二連三地下跪,匍匐在地,迎接新帝。

姚玉蘇抱着玄寶閉上眼,充耳不聞。

藺郇走到她們母子身邊,彎下腰,輕聲道:“木子這種毒對于本王來說……還是太輕了。”

說完,他不理她有何反應,大步朝着上座的龍椅走去。

龍椅兩側,早有他的親信捧着黃袍和玉冠在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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