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先生

姚江随着父親踏入花廳之後,一看便瞧見了身姿颀長的大女兒。

“玉蘇。”姚江一喜,開口喊道。

“父親。”姚玉蘇上前問候。

這嗓音……姚江腳步一頓,身子卻往前傾,險些踉跄。這是長女的聲音?為何與記憶中的清靈的聲音差這麽多?

姚玉蘇的嗓子大約是好不了了,縱然黃老岐像是紮根在了慎國公府也對這粗啞的嗓子無計可施。那毒乃毒中之劇,怎會不留半點痕跡?

因此,姚玉蘇雖然能再開口說話,可她的聲音将會永遠這般粗啞難聽。

玉珺上前,向父親解釋道:“父親,大姐之前嗓子受了點兒傷,以至于聲音受損。對了,咱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你可曾認識醫術高明的大夫能為大姐診治?”

姚江竭力穩住身形,他擡頭看向自己的大女兒,她像是一顆青松一樣立在那裏,挺拔獨立,面上雖然帶着笑,卻克制而清醒。究竟是經歷了什麽能讓他記憶中那個高傲嬌貴的女兒變成如今這般百毒不侵的模樣呢?

“玉蘇。”姚江像是沒有聽到小女兒的話一般,他走到姚玉蘇的面前,道,“身體還好嗎?除了嗓子不好以外其餘都好嗎?”

“都好。”姚玉蘇點頭,問道,“父母可還好?許多年未見了,沒有侍奉在二老身邊是我做女兒的不孝。”

“不,不。”姚江連連搖頭,眼圈微紅,像是不想讓姚玉蘇看見,他轉頭看向夫人的方向,“是我和你母親做得不好,沒有照顧到你。”

姚玉蘇輕輕一笑,未聞笑聲,但面上如含苞乍放,溫柔中帶着一股堅韌的力量。

她在笑什麽,姚江夫婦有些心虛。

姚國公目睹了這一切,心裏有種“大仇得報”的爽快之感。比起他方才那般指着鼻子罵人,孫女這一舉重若輕的笑容才是刺痛他夫婦二人的利劍。

玉珺站在那裏,尴尬又不安。這與她期待中的久別重逢差之甚遠,她不知怎麽去與大姐說話,也不知怎麽去寬慰父母,只有将目光移向一邊的小孩兒。

“這是玄寶吧?”玉珺彎腰,笑着看向玄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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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寶微微退後一步,仰頭作答:“是,我是玄寶,小姨好。”

“好乖。”玉珺忍不住想伸手摸他,但他似有防備一樣,一下子就側身躲到了姚玉蘇的身後。

玉珺再次尴尬。

紅棗解釋道:“二小姐別介意,小公爺不喜人碰他。”

玉珺這才清醒過來,眼前這過了她大腿高度的小孩兒并非是普通的小孩兒,更不是她可以随意逗的外甥。

屋內各處都彌漫着尴尬的氣氛,簡直是“慘不忍睹”。這哪裏是一家人,明明是冤家聚頭!

姚國公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一聲,道:“玉蘇,書房來,我有話同說。”

姚玉蘇點頭,将玄寶介紹給了父母後跟随姚國公去了書房。

“玄寶。”姚江一臉慈愛地看着他,親切萬分的介紹道,“我是外祖父呀……”

玄寶仰頭一笑,十分純真。

……

姚國公和姚玉蘇進了書房,偌大的姚家,只有這二人說話還能省點勁兒。

“坐。”姚國公點了點下手的位置。

姚玉蘇從善如流地落座,問道:“祖父,這次父親母親怎麽想着回來了?”

“哼,他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哪裏是我們能管的。”姚國公冷笑道。

姚玉蘇抿唇,仔細一想,确實不無道理。

“我喊你來是說正事兒的,你上次不是讓我留意好的先生嗎,我找到了一位,你肯定中意。”姚國公道。

姚玉蘇立刻換了一副神色,正襟危坐:“是哪位先生?”

“白石洞,薛晉。”姚國公輕輕抛出來,語氣确實十足的得意。

果然,姚玉蘇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傾:“薛晉?可是幼時教過我的薛先生?”

“就是他。”姚國公笑着點頭,“當年他不過在我們府上短住了三個月,你便像他的小尾巴一樣。怎麽樣,他來當玄寶的老師,你可滿意?”

“滿意,自然滿意。”姚玉蘇喜不自勝,“薛先生的學識和為人都十分讓人敬佩,這世間再無人可比拟。若玄寶真能拜薛先生為師,那真是他的造化了。”

“怎麽不能?玄寶這麽聰明,誰會不想要這樣的學生。”姚國公自信心滿滿。自從玄寶當着一衆官員将士鎮定自若地請出“尚方寶劍”之後,他便對此子大為改觀。小小年紀,有勇有謀,關鍵是還不拘泥于俗套,簡直是難得一遇的奇才。

“薛先生收學生的門檻一向高,當年我不也落選在門外了?”說起此事,姚玉蘇的語氣裏不無遺憾。那是她見識過世間男子最偉岸的一面,不僅學識淵博,且克己修身,古往今來引經據典,從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姚國公卻心知肚明,薛晉不收她這個女弟子并非是她不夠優秀,相反,薛晉正是看到了別人所看不見的姚玉蘇的一面,所以才執意離開,不再住在姚府。

“你這孫女絕非池中之物,我不能再教她了。”臨離開姚府的時候,薛晉這般嘆着氣說道。

姚國公心裏不服,他以為薛晉是重男輕女,所以才不願教姚玉蘇的。

“十年後咱們再看,若她只是一個平常婦,那是我再收她做弟子也不遲。”薛晉見他不理解,也不辯駁,輕輕一笑,揮揮手離去。

十三年過去,她從大陳走到了大齊,無論處于什麽樣的境地,都不敢讓旁人看輕半分。也是這樣一步步地見識了孫女的本事,姚國公才領會了當年薛晉話中的深意,因此心生佩服,決定将玄寶托付于他。

眼前,姚玉蘇還在追問薛晉的近況。

“哦,他現在住在桑山上,山中清淨,于他著書立說都十分有益。座下也收了幾個弟子,靠着弟子的束脩和平時采種也能度日。”姚國公道。

“先生志向高潔,一向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如今回歸本心,安心著書,想必日子也自得其樂。”姚玉蘇道。

姚國公想起自己拜訪薛晉時說的話了,他以為薛晉是日子艱難所以回了京城,還選在郊外自給自足。所以他當時提出要接濟他,就像他當年囊中羞澀暫住國公府一樣。

薛晉拒絕了,他笑得十分坦蕩:“多謝國公爺好意,這些黃白之物我缺也不缺。收回去吧,如此咱們還能坐下來飲兩杯清茶。”

此時,姚國公神色正經的道:“薛晉乃當之無愧的大儒。他不僅有大儒的學識更有出塵的風骨,還是你了解他。”

姚玉蘇有些莫名,大膽猜測:“祖父,你可是給他送銀子去了?”

姚國公老臉一紅,怒瞪虎目。

姚玉蘇提袖遮臉,笑得直不起腰來。

……

兩日後,姚玉蘇帶着玄寶按照姚國公給的地址找去了。

“阿祖為何不跟我們一起來?”山腳迷路,繞了兩圈也沒有找到入口,玄寶這般嘆氣的道。

“他心虛。”姚玉蘇仰頭看向山頂。

“為何心虛?”玄寶又問。

“為娘問你,你若是想讨好一個人應該怎麽做?”姚玉蘇準備趁機教育一下玄寶。

玄寶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投其所好。”

“那好,若一個人喜歡玉石,你卻送他黃金,他會高興嗎?”

“不會,可能還會生氣。”

前面,原江終于找到了入口,揮着手讓她們過去。

姚玉蘇邊走便道:“所以呢,在沒有摸清人家喜好之前,勿要擅自出手,否則會适得其反。懂了?”

“懂了。”玄寶了然一笑,露出小白牙齒,“所以說阿祖肯定是送錯禮物了!”不僅是送錯,還有可能是送了人家不喜歡的。

姚玉蘇瞥了一眼玄寶幸災樂禍的樣兒,自那次一起北上逃命之後,這對相差六十歲的曾祖孫似乎感情融洽了不少。

山口在一個極不顯眼的地方,原江站在那裏向姚玉蘇解釋道:“若不是勉強習過一些八卦陣法,屬下還真的找不着這裏。”

一行人向裏面走去,因着前一晚下了一場雨的緣故,地面有些濕滑。

“小主子,屬下背你吧,這裏實在是不好走。”原江對玄寶說道。

玄寶笑着擺手:“多謝,但我想自己走走,說不定日後走的次數還很多啊。”

這廂,紅棗扶着姚玉蘇,悄聲道:“主子,奴婢怎麽覺得薛先生有些故弄玄虛啊。”不就是一個入口而已,至于擺出這麽大的陣仗嗎?看起來有些炫耀自己學識的意思。

姚玉蘇卻道:“先生才名遠播,想拜師之人一定不少。不這樣攔着一部分人,先生和家人哪裏能得安寧?”

山裏霧氣頗重,待她說完了這話,一行人剛好走到了一平坦開闊處。待霧氣散開,眼前出現了一座樸素矮小的房屋。

屋前,有一老伯在執笤帚掃地,他衣着平常,動作緩慢,身姿卻十分高大,即使這樣半佝偻着脊背,也比尋常男子高上半頭。

“是一位掃地的老伯。”玄寶将沾了濕泥的腳從地上拔了起來,小臉紅撲撲地擡頭,笑着對姚玉蘇說道。

姚玉蘇揚唇,道:“你去問問他。”

“好。”玄寶拎起下擺,擡腿上前。

玄寶今日是用心打整過的,拜師就要拜師的禮儀,哪裏能蓬頭垢面就來了呢。但是一路走到這裏,再穩妥的人也忍不住露出兩分疲憊,何況他一個小孩?所以此時是頭發有些亂了,衣裳也沾了不少的泥。

他見老伯在掃地,不願自己帶着泥巴的髒腳污了人家的門前,遠遠地站在一棵落下黃葉的樹下,大聲道:“老伯,你可知道薛先生的家往哪裏走?”

老伯像是聽不見一樣,兀自掃地沒有回應。

姚玉蘇雙手握在一處,微微緊張了一下。

玄寶咽了咽口水,用比剛剛更大的聲音道:“老伯,打擾你了,我想請問一下薛先生的家怎麽走?”

這一次,老伯轉過了身,他相貌堂堂,面色溫和,一雙睿智的眸子閃着和善的光芒。

姚玉蘇松了一口氣,快走兩步上前,輕聲喊道:“先生。”

玄寶瞪圓了眼睛。

此“老伯”便是那名傳天下的大儒薛晉是也。他年歲與姚江相當,氣質卻和姚将不同,若兩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肯定會猜氣質脫俗的姚江才是驚世大儒。

眼前這男子,若說是武夫還能讓人相信。

薛晉雙手握着笤帚,身姿挺拔地站在那裏,笑眯眯的道:“玉蘇兒,好久不見啊。”

這一聲別致的稱呼,一下子就将姚玉蘇拉回到與薛先生求教論道的悠閑時光裏去了。

她忽然紅了眼眶,什麽都沒說,什麽也說不出口,回之一燦然的笑,兩人都懂了這再見的不易。

……

姚氏母子被邀請進了矮屋內,薛晉親自給她們泡了一盞清茶。

“先生的好茶藝,我可十餘年沒有品嘗到啦。”姚玉蘇半跪在蒲團上,笑着說道。

薛晉笑着道:“這有何難?待你這小兒拜了我為師,你時時都可以來的。”

玄寶捧着茶杯,眼睛再一次瞪圓。拜師這麽容易嗎?不需要好好為難他一番?考察他一番?

薛晉将目光落在玄寶身上,道:“玄寶,我說的可對?”

“是的,先生。”玄寶放下茶杯坐直身子。

薛晉指了指身旁的空地,道:“你過來跪下給我斟杯茶,咱們這師徒名分就算定下了。”

玄寶詫異,一貫轉得極快的小腦筋也有些轉不動了。

姚玉蘇笑着道:“我知道先生收徒條件嚴苛,你可以先考較他一番再做決定,大可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放水。”

薛晉卻一眼瞧中了這圓頭圓腦的小子,擺擺手,道:“他已然入了我的心,你休想再将他要回啦。”

玄寶暗诽:紅杏姑姑一貫嫌棄我難搞,怎麽今日還有人覺得我香呢?

“還不過來。”薛晉一派正色的看向玄寶。

“是,弟子遵命。”玄寶趕緊從蒲團上爬起來。

……

待拜師結束,薛晉将玄寶支去後山見他的師兄們,自己則與姚玉蘇閑話一番。

“你定然好奇當年我怎麽都不肯收你,如今為何這般爽快就收了你兒子吧。”薛晉拎起小爐子上的茶壺,為姚玉蘇添了一杯熱茶。

姚玉蘇一臉無奈:“一切都是眼緣吧。”

“有幾分在其中。剛剛在門口,你不是憑着一個背影認出我來,卻依舊沒點破嗎?”薛晉笑着放下茶壺,收回手搭在膝上,“當時我就在想,你還是沒變,不僅沒變,連教出來的兒子都與你十足相像。”

“先生早知我們要來,卻擺出這般陣勢,不就是想測一測玄寶的資質嗎?”姚玉蘇笑着道。

薛晉點頭撇嘴:“瞞不過你。”

兩人多年未見,雖無師徒名分卻有師徒情分,所以聊起來也是暢快淋漓的。

“我這裏的規矩是上五日休三日,你那國公府離此處甚遠,你有何打算?”薛晉問道。

“那便将玄寶寄托在先生這裏好了。”姚玉蘇十分不心疼的道。

“別別別,我和夫人還想清淨一兩日,也許休息之日就不在山中了,你可別作這樣的打算。”薛晉連連推拒道。

姚玉蘇略微沉吟,這确實是個問題,但也不難解決。

“與這相隔不遠便是一處皇莊,我可帶着玄寶搬到皇莊裏來住,到時候玄寶來回就很方便了。”

薛晉提醒她:“這天下早已換了主子,這皇莊也不是等閑人能住的。”

姚玉蘇挑眉:“這就不勞先生費心了,不過區區一個莊子,我想今上還是不會這般吝啬的。”

薛晉低頭轉動桌面上的小茶杯,嘴角微微上揚,語意頗深的道:“這與今上大方與否無關。”

姚玉蘇疑惑地看着他,除此之外,難不成還有其他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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