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很、麻、煩

沈春瀾總會在鬧鐘鳴響前的半小時醒來。

這半小時對他來說是特別的,仿佛游離于每日二十四小時之外的片刻清明。

他有時候發呆,想想昨天沒看完的書或電視劇,有時候則認真回憶某場愉快的情事。

不過大多數時候,他腦子裏什麽都沒裝。北京天亮得早,六點是一個暧昧不清的時辰,半明半昧的天跟他整個人一樣不清醒,稀裏糊塗地醞釀着毫無意外的一日。

不過這一天的沈春瀾在自然醒之後,捏着手機思考了十分鐘。

十分鐘後,他注銷了自己在同志社交軟件上的用戶賬號,卸載了APP。

他還沖鏡中的自己默念:當個正經人,黑歷史先删一删。打量着自己,他皺起眉頭又舒展,竭力要在親切和嚴肅之間找到一個滿意的平衡點。

鏡中的青年有一張溫和的臉,但眉毛壓得有點兒低,讓他看起來仿佛長久的不開心。長久不開心的人往往看起來陰郁,但沈春瀾不是。他只要站直了,微微仰起臉,立刻變成一位濃眉大眼的正經人。

出門時他遇到了對面的小孩。小姑娘跟他熱情打招呼:“沈老師早上好。”

沈春瀾一直懷疑這五歲的小姑娘迷戀自己。他握着她的手,又溫柔又親切:“你好。”

小孩又問:“你也去上學嗎?”

沈春瀾點頭:“對。”

“沈老師是去上班。”小孩的媽媽更正。小孩于是又問了一次:“你也去上班嗎?

沈春瀾:“對呀。”

他的好脾氣和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走進教育科學系的辦公樓。正從信箱裏取信時,曹回從學工處走出來:“沈春瀾,你班上的陽得意怎麽回事啊?怎麽往我信箱裏塞情書?”

沈春瀾一下站定了:“……你?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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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回答令曹回不滿:“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可以侮辱我的外表。”

“你的身形和年紀不符合他的标準。班會上他自我介紹,一開口就說自己喜歡身材好的帥哥,年齡上下浮動不超過三年,而且不吃窩邊草。”沈春瀾拿過曹回手裏的卡片,“你看錯了,這是教師節的賀卡,我也有。”

曹回:“這是你第一次收到教師節賀卡吧?你咋看起來這麽不爽?”

沈春瀾嘆了一口氣,輕聲說:“好煩啊。”

曹回:“我靠,沈春瀾,你班上就12個人,全校所有新生班裏人數最少的一個。其他老師都羨慕死你了,有什麽可煩的?”

沈春瀾:“12個人,每個人臉上都是四個字:我、很、麻、煩。”

曹回滿臉八卦之色:“那陽得意是不是你們班上最帥的那個?”

沈春瀾把班上幾個男孩的模樣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不是。”

他關上了信箱,一邊看賀卡一邊走向辦公室。

他從來都是個最怕麻煩的人,所有麻煩的職業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但研究生畢業後他居然當上了老師,這事實令他自己都感到驚訝。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學院是他本科的母校,研究生讀完了又跑回來當老師,他跟這兒仿佛有切割不開的緣分。

在這個特殊人類和普通人類共存的世界裏,新希望學院是一個特別的學校:它只招收特殊人類中的哨兵或向導。

在染色體變異或受到特殊病毒感染後,普通人可能會成為俗稱的“特殊人類”:地底人、半喪屍化人類、哨兵、向導、雪人、茶姥、海童、狼人……

而在所有的特殊人類之中,占比最大的是染色體變異而形成的特殊人類:哨兵和向導。

這是兩類具有極強精神力的特殊人類的稱呼,他們迥異于普通人甚至是其他特殊人類的最大特點是,他們天生擁有把自己精神世界具象化為某種動物的能力。

他們把這個夥伴稱作精神體。

據說一個強大的哨兵或者向導,會深愛自己的精神體并且以它為傲,恨不能時時刻刻展示自己的精神體。

沈春瀾看着桌上抓起賀卡瘋狂啃噬的毛團,陷入沉默。

顯然,他的精神體絕對不是“強大”那一挂的。

他手指輕彈,毛團散做一股白色霧氣,潛入他身體中。此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他應答後,有人推門而入。

一個頂着滿頭白毛的腦袋鑽進來。是陽得意。

這是沈春瀾在新希望裏任教的第一年,帶的是教育科學系特殊人類認知科學專業唯一的一個班。他是輔導員,也是任課老師。

班上雖然只有12個學生,但陽得意顯然是學生中最紮眼的那一個。新希望學院對學生的外貌和衣着沒有特殊規定,學生和老師們紛紛亂七八糟地穿,學校裏一片群魔亂舞的繁榮之象。即便如此,陽得意那一頭白毛和左耳的一溜銀環,也足以令他卓然于衆人。沈春瀾每次看到他就覺得眼睛疼:頭發和耳環反光強烈,令他心煩。

“沈老師,班長去開會了,讓我把名單給你。”陽得意總是笑着,全無憂愁和心機,“老師今天好帥啊。”

沈春瀾端起了老師的架子:“嗯。”

他過了一遍面前的名單,微微皺起眉頭。

根據規定,每一個哨兵和向導都必須有一位指定的監護人,這個監護人可能是父母,可能是兄弟姐妹,在婚後可能是自己的伴侶。眼前的“監護人聯系方式”表格上,有一個學生空着沒寫。

“饒星海怎麽沒寫?”沈春瀾問。

陽得意正在玩手機,頭也不擡:“他說他沒有。”

“……這不可能。”

“對,周是非也說不可能。倆人說着說着就吵起來了。”

沈春瀾頓時緊張:“然後呢?”

陽得意:“然後周是非就出門開會了。班長脾氣好,不會跟饒星海一般見識的。”

沈春瀾松了一口氣。陽得意看着他樂:“老師你怕啊?”

“現在八點零五分。”沈春瀾說,“八點半去禮堂聽新希望學院校史,你再不走就遲了。”

陽得意的手機傳出了沈春瀾十分熟悉的提示音,他的手頓了一頓。陽得意敏銳地察覺他的反應,湊過來熱情地笑:“老師,我推薦你用這個軟件,很方便……”

沈春瀾:“不必了,你自己玩吧。”

這玩意兒他今早才剛剛删去。

陽得意與他告別,轉身離開。沈春瀾鬼使神差地叫停了他:“你注意安全。”

陽得意回頭看他,臉上帶着幾分天真:“什麽?”

他臉上還殘餘幾分稚氣,還有大把苦頭等着他去吃似的。

沈春瀾提醒:“在學校裏也要注意安全。”

陽得意:“學校有什麽好怕的?”

沈春瀾:“學校裏就全是好人?”

陽得意笑了:“老師放心,我很懂得保護自己。”

看着陽得意離開,沈春瀾心裏總有些不安。他一方面認為自己已經盡了告知義務,盡了輔導員的本份;但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血氣方剛,一腔不怕死不知悔的莽撞,他心裏頭還是忐忑。更重要的是,萬一整出事情來了,他肯定也會受責備。

沈春瀾看着學生名單,目光落在“饒星海”這個名字上時,又覺胸悶氣短。

第一次班會上,衆人自我介紹時順便自薦當班幹部。除了周是非熱情地表示自己從小到大都是班長之外,沒有任何人對掌握班級權力表示興趣。12個都是年紀相仿的人,很容易談到一起,有人說“我是尤文圖斯球迷”,有人說“我是二級運動員,打籃球的”,小教室裏氣氛很快變得熱烈。

就在沈春瀾覺得一切順利的時候,饒星海站了起來。

他原本坐在最後一排,起身時前面的十一個人和沈春瀾都回頭朝他看去,那場面很是有趣。被衆人盯着的饒星海頓了一頓,擡頭時目光落在沈春瀾身上。沈春瀾被盯得有點兒緊張,忙沖他擺出師長的笑容。饒星海的目光沒有停留很久,他跨出自己的座位走向黑板,那架勢仿佛一位王步向自己的王座。

寫下自己的名字之後,饒星海把粉筆放回講桌。

——“饒星海,哨兵。”

這是饒星海說的唯一一句話,語調毫無起伏。他仍舊在衆人目光中回到最後一排,坐下來後微微仰起頭,眼睛再次斜瞥向沈春瀾。

周是非和陽得意率先鼓起掌,尴尬的氣氛才随之有了變化。

根本無需直覺,沈春瀾立刻确認,饒星海可能是全班人中最麻煩的一個。

但讓沈春瀾意外的是,最先惹上麻煩的竟然不是饒星海。

開學第一周暫時還沒有任何課程,新希望學院統一給新生安排了熟悉學院和特殊人類現狀的各種講座,沈春瀾的課程安排在第二周的周三。他把“找饒星海談談”這件事記錄在日程裏,轉頭立刻投入手頭更緊急的事務上。這一天是周五,他回到家已是十點,匆忙洗漱後立刻着手備課,查資料翻課本不亦樂乎。為了把第一節 課上得足夠精彩,他願意把一整個周末都花在備課上。

将近十二點的時候,他手機響了。

曹回的聲音裏帶着複雜古怪的意味:“你在學校嗎?”

“在啊,宿舍。”沈春瀾那根異常驚覺的神經忽然瘋狂跳動,他立刻站起,氣都喘不勻了,“出什麽事了!”

“你們班的陽得意,被保安抓起來了。”曹回說,“他和人在四教約會。”

沈春瀾長出一口氣,慢慢坐下來:“哦,約會。”

曹回:“不穿衣服那種約會。”

沈春瀾:“……”

作者有話要說:  沈老師以前也是一個麻煩制造機。

但這不妨礙他認為這屆學生不行。

沈老師: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充滿了雙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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