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挂斷視頻以後, 老宅的房間裏就只剩下奶奶和溫別玉大眼瞪小眼, 現在距離吃飯也還有些時間,不能通過就餐來打破隔閡,好在老人對待孩子總是有她獨到的方法, 無論這孩子是陌生還是熟悉。

奶奶操控輪椅,來到落地窗前的邊幾上, 那裏放置着一個大大的編織筐,這是她的小寶庫, 裏頭有各種顏色的毛線團和相配套的小東西,還有一件已經基本完成的毛衣。

毛衣的顏色頗為特別,看着像是灰色, 又不全是灰色, 可能摻入了一些藍的色澤,穩重之餘不失清透,像是将要亮起的天空, 還朦胧着沉吟着, 積攢着掙破黑暗的幾縷光亮。

溫別玉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這是織給俞适野的毛衣。

奶奶也在同時驗證了溫別玉的猜測:“要冬天了,你喜歡什麽樣的顏色?我給小野的毛衣織得差不多了,也給你織一件?”

“這太麻煩您了。”

“有什麽麻煩的,到了我這個年紀, 就是要麻煩麻煩, 不麻煩就該活成一株植物了。”奶奶抱怨一聲,沒有強求, 只将手裏的毛衣看了又看,問溫別玉,“你看這件毛衣怎麽樣?”

“織的很好,小野一定會喜歡的。”

溫別玉沒有說謊,老人家手藝很好,針腳細密款式大方,任誰都會喜歡的。

奶奶卻有些煩惱:“這幾年我每一年都會給小野織個差不多的毛衣,小野沒穿膩,我都織膩了,這回本來想換個更年輕時髦的款式,但總沒有滿意的想法,可能人老了,審美也跟着青春一起留在了過去。”

“更年輕時髦的?”

“對。”

“那我們拼個幾何圖案上去?”

“這個想法倒是不錯。”

“或者給衣服做個小配飾?”

“什麽樣的配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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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對于下一個提議的興趣明顯高于上一個。

溫別玉第一時間想到了孔雀,又想到了俞适野曾經給自己的一對藍寶石袖扣,他思考片刻:“做個小雞或者小鳥的袖扣,可愛點的,別在衣服的袖子上,怎麽樣?這樣衣服大體看來還是沉穩的,只是添加了兩個有趣的小細節。”

奶奶心動了。

于是溫別玉開始動手了,他是建築設計專業,對衣服的鑒賞和設計全不在線,但要說做小東西,這又勉勉強強能和他的專業搭上邊了。

他找來紙筆,在紙上畫下一只雞,長長的脖子,高挺的胸脯,精靈睥睨的黑豆眼,連三角形的嘴,都尖得很神氣。

“這個好,這個可愛,我們就做這個!”

旁邊立刻傳來老人歡欣的聲音,果然如俞适野所說,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小孩。

不過。

溫別玉的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頓,留下一個墨點,宛如沉吟。

何止是可愛,關鍵是神似。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當別墅亮起燈光的時候,有聲音從外頭傳入奶奶的房間:“媽,我們回來看您了,小野也在?”

溫別玉和奶奶一同擡頭,看見站在門口的俞汝霖和他妻子。

雙方碰面,挽着妻子的俞汝霖愣了下,解釋道:“原來是小玉,我遠遠看着還以為是小野,小野平常也這樣陪他奶奶。”

溫別玉有點叫不出“爸爸”,只好保持很禮貌也真的有點尴尬的笑容。

奶奶這時說話了:“今天怎麽過來了?”

俞汝霖:“公司裏沒有什麽事,音華也說想您了,就一起過來看看,順便吃個晚飯。”

俞汝霖的妻子叫做許音華,是一個樂團的小提琴手,雖然很早就成了互深集團的老板娘,但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事業,至今也還在樂團演奏,他和俞适野婚禮上的音樂,就是錄制自許音華的演奏。

或許上天總是眷顧美人的,站在面前的許音華讓人看不出年紀,她保養得宜,氣質高雅,恰似一株靜立在煙雨中的美人蕉,似近似遠,捉摸不透。

這種笑容和俞适野的笑容有些相似,可能因為是母子的緣故。

其實俞适野和他父母都有些相似,而且盡挑他們長得好的地方相似,也是很會發育了。

溫別玉有一下沒一下地想着,直至他聽見奶奶說話。

“那你們來得太遲了,我剛才已經和小玉一起吃過了。”

奶奶自自然然說了這一句之後,再繼續。

“你們還沒吃飯吧?趕緊回去吃飯,別瞎惦記我,我這有的是人陪着,小野不在小玉也在,這兩孩子可比你們好玩多了,小玉還會做手工,你會嗎?”

俞汝霖無奈地笑了笑:“好好,那媽你繼續和小玉做手工,我和音華就不打擾你們了。小玉——”他轉頭對溫別玉說,“我和你媽媽先走了,小野就拜托你照顧了,平常有什麽需要不要客氣,盡管來家裏找我。”

溫別玉:“……謝謝。”

這聲微帶猶疑的應答之後,俞汝霖再度挽着許音華離開了。

溫別玉則忍不住看了奶奶一眼,看見奶奶在這對夫妻離開之後,微微側了頭,她目光的落點是窗外的草坪,晚上的草坪一片漆黑,唯有停在裏頭的車子尾燈是亮的,一閃一閃,猩紅猶如野獸的瞳孔。

伴随着隐約的汽車發動的聲音,車子離開,那雙野獸的眼瞳也漸漸消弭在黑暗之中。

窗外已經看不見東西了,可奶奶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她不言不語,孤獨而佝偻地坐在那裏,單薄得像一道随時能被揭下來的剪影。

就在溫別玉忍不住要上前的時候,老人回過了頭來,又恢複了笑眯眯的精神樣,剛才那點落寞,就像是溫別玉的錯覺。

“礙事的走了,小玉,餓了吧?我們一起吃飯去。”

“好。”

他們吃了一頓味道很好的晚餐,晚餐之後,溫別玉陪着奶奶在花園逛了一圈,又回樓上,将剛才設計的神氣小雞做出來,縫在袖子上。

等一切做完,時間也晚了,奶奶該上床休息了,守在外頭的護工進來幫助奶奶清洗收拾,溫別玉一直等在外頭,直至護工将老人再推回房間,他才上前搭一把手,把老人從椅子上抱到床上。

再好的護理也沒有辦法同親人的陪伴相提并論。

當溫別玉為奶奶蓋好被子的時候,奶奶握住了溫別玉的手,老人的手,既粗糙有力,又瘦小脆弱,溫別玉不敢掙紮,只能感覺着源源不絕的熱量傳遞到自己手上。

“奶奶?”

“小玉,你和小野一定要……”奶奶說到一半,收住了,她看着溫別玉,目光逐漸變得溫柔和煦,“你是一個好孩子,你一定要幸福。”

“對了,奶奶有一個禮物送給你,你一定要收下。”

說着,奶奶将手伸向床頭,這裏有個盒子,是他們吃了飯上來之後才出現的。

溫別玉趕緊拒絕:“真的不用,奶奶,你知道我和小野是假——”

奶奶的手指抵上了嘴唇,她噓了一聲,再眨眨眼。

“不,我什麽都不知道。這雖然是奶奶給你的禮物,可錢是小野出的,收下吧。這年頭還能有不給愛人送禮的男人嗎?”

溫別玉從奶奶眼中看見了堅決和強硬,他不再推拒,只是在将要離開的時候,回頭說了一句:“奶奶。”

“嗯?”

“我剛才做的沒什麽,是應該的。很早以前小野也這樣照顧過我爺爺。”

奶奶愣了一下,然後她笑道:

“那小野也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

溫別玉離開了房間,他本來還沒有太在意據說由俞适野付款的奶奶的禮物,直至他在花園裏看見了一輛全新的法拉利跑車。

“……”

溫別玉低頭打開盒子,裏頭果然放着一把車鑰匙。

他望了跑車許久,拿出手機,拍個照,發給俞适野。

“這算工傷的賠償嗎?[圖]”

***

國內的黑夜離離是國外的豔陽高照。

小飛機螺旋槳轟隆轟隆的噪音像是工地裏的鑽井機,嗚嗚地鑽到人的心裏頭,靠窗坐着的俞适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姿勢松松垮垮,半躺半坐,腦袋歪向有窗戶的那一邊,任由映在舷窗上的風景同時流轉過他的瞳孔。

風景轉得進眼裏,轉不進心裏,直至狂風怒吼着闖入機艙內部,将俞适野吹得向後仰了仰頭,他才從一種遲滞的冥思之中回過神來。

“好了,可以準備跳傘了,我先下你先下,要不要來猜個拳?”

孟啓航從俞适野身旁的位置站起來,走到打開的機艙口處,一只手搭在艙口抓握處,半個身體都探了出去,要掉不掉的懸挂着。

兩人搭伴跳了很多次傘,也在跳傘上玩過很多花樣,但這一回,俞适野沒有太多玩游戲的興致,他彎腰站了起來,來到艙門口蹲着,慢條斯理地替自己戴上護目鏡,懶懶說:“一起下吧。”

“那好吧。”

孟啓航聳聳肩。他收回了身體,一腳搭在外頭坐着,和俞适野一樣戴上護目鏡,又開始調整綁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型攝像頭。當他将攝像頭轉向俞适野的時候,俞适野眉頭皺了下。

“說了別拍我。”

“知道了知道了,”孟啓航嘟囔,“都多久了,還瞞着家人你跳傘的事情?不是我說,現在跳傘防範措施很好的,一點都不危險,你就算和他們說,他們也不一定會反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而我就是那個最會替你保守秘密的那個人。”

孟啓航拿手在嘴巴上比個拉拉鏈的姿勢,才拉完一秒,他又面露遺憾。

“想到你都來玩跳傘了卻不能在朋友圈裏發發圖裝裝逼,我就替你着急。”

“裝逼還要靠跳傘?”俞适野嗤笑一聲。

“怎麽不能靠跳傘了?”孟啓航振振有詞,“跳傘是什麽?跳傘是Fly,是人類生長出翅膀的一個過程,是镌刻在人類靈魂深處的一個永恒夢想——”

俞适野嫌孟啓航煩,冷不丁一腳伸出,将喋喋不休的人直接踹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

前半聲驚呼還飛在空中,後半聲興奮的嚎叫已直追而上,孟啓航在天空之中翻滾,很快,成了翻湧雲海的小小裝飾物。

耳旁終于清靜了,只剩下風和螺旋槳的聲音,還在不停喧嚣着。

從狂風之中看世界,世界有輕微的扭曲。

這已經是雲層之上的世界了,天空藍得如同大海倒灌而上,腳下的雲層恰是天堂的臺階,遠處那隐隐綽綽的金光,也許正是神的居所。

俞适野為自己做最後的裝備整理,他将手伸入褲子的口袋,從中摸出自己的護身符,這是一條項鏈,由黑色的繩子和一只玉制平安扣挂墜組成,平安扣不大,玉質普通,但看着頗為潤澤,顯然時常被主人撫摸攜帶。

這是條項鏈,俞适野卻沒有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左手握着平安扣,牙齒咬住繩子的頂端,再将其放置在自己右手腕上,一圈一圈纏繞捆綁,等到末了,繩索緊纏手腕,扣子正叩腕脈,連接心髒的那一處。

俞适野再拿拇指摸摸挂墜,低頭獻上一吻,縱身躍下。

風呼向上,而他向下。

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雜音,沒有煩惱,沒有人群,沒有厭惡,纏繞在身上的一根根繩索,在這輕盈的墜落的過程之中,被一刀兩斷,全數自他身上游離開來,換成平靜與舒适,再一擁而上。

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是生命有力的奏鳴;他看見了雲層之下的世界,上帝最得意的傑作正在他眼前迤逦施展,遠山皚皚,綠水環伺。

這不是朋友圈的裝逼利器,也不是窮極無聊的尋找刺激之旅。

這是俞适野緘口不語的一個小秘密。

這是一趟通向恐懼的列車,只有接近恐懼,才能擁抱恐懼,才能不懼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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