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來自門廳的聲音讓餐桌旁的兩人一齊轉頭望去。

俞适野看見了溫別玉, 下意識出了聲,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見到溫別玉:“別玉,你怎麽過來了?你……”

俞适野看清楚了溫別玉的神色。

那是理智即将壓抑不住火焰,火焰馬上就要噴薄而發的表情, 這一表情針對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餐桌旁的俞汝霖, 于是他一下子明白了:溫別玉已經知道所有事情了。

“我——”溫別玉開口說話。

“好了,別玉。”俞适野同樣開口。他的聲音比溫別玉慢上一些, 恰恰好打斷溫別玉的話,更在同時将溫別玉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對方的視線投過來,落在自己的臉上, 帶着淡淡的委屈, 不是溫別玉自己的委屈,是替他委屈。

他沒有受傷,另一個人為他心疼委屈……這種感覺很好, 非常好。

俞适野的目光柔和深邃, 他自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溫別玉身旁,在對方再一次開口之前,以手指抵住他的唇,制止溫別玉的話。

“不氣不氣。”他和聲安慰, 再将人環抱。

低沉的聲音是一裘柔軟的毯, 自肩披下,擋住四面的風霜雪雨。就像俞适野說的, 溫別玉突然不那麽生氣了,他沉默地栽入俞适野的懷中,蹭了蹭。

“交給我,我會解決這些事。”

俞适野本來無意于這些事情,他不再關注父親的目光,不再在意父親的期待,于是也懶得花力氣去辯解和對抗,父子維持着表面的感情,冷漠一如俞汝霖的冷漠。

但不在意之餘,有一點是在意的。

身為男人,總不能讓自己的愛人難過。

俞适野牽着溫別玉的手,把溫別玉帶到餐桌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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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的時候,他注意到對面的俞汝霖。對方并未針對眼前的情況表露什麽,臉上兀自帶着一成不變的漠然。他連看也不看溫別玉,目光徑自落在自己身上,眼球裏明晃晃是自己的影子,連這影子,都是單薄而片面的。

依然是俞汝霖在說話。

“既然你知道自己的錯誤,就要改正。你想做慈善,可以。但做生意無需和做慈善混合。賺錢的歸賺錢的,花錢的歸花錢的,不要總像個小孩子一樣,連自己的目的都弄不明白……”

但這一次,俞适野打斷了對方,他很客氣地說:

“爸爸,這件事先放放吧,我們說點別的事情。之前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我和滕宣之間的緋聞,是您授意的吧?”

“是我。”俞汝霖回答得很平靜,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麽。

“我想也是。”俞适野輕輕點頭,“媽媽雖然交往了不少人,但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能冒昧問一句,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嗎?是覺得老婆出軌,面子上下不來臺;兒子花一花,倒是沒多大事嗎?”

“這件事給你造成影響了嗎?”俞汝霖審視俞适野,“本來就是捕風捉影的消息,過幾天自然消失得幹幹淨淨。這麽一點小事,你也好拿來質問你的父親?俞适野,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你該——”

“‘你該學得長大一點了’。”俞适野将俞汝霖會說的話重複出來,他覺得有些好笑,于是挑起嘴角,“爸爸,您覺得怎麽樣算長大一些?是賺很多很多的錢,卻還是受董事會的控制,連自己想做的項目都不能徹底推行;或者是明明和妻子沒有感情,卻為了自己的面子與形象,為了不在老人眼中看見失望,所以捏着鼻子過同床異夢的日子……”

“俞适野!”俞汝霖勃然變色,“你就這樣和你父親說話?”

垂死的病人總是能夠看清很多的東西,世界的虛僞和矯飾在他們面前逐漸無所遁形。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将之宣洩于口,而有些人選擇沉默,選擇将秘密帶入墳墓。

不說話,絕不代表無話可說。

俞适野可以選擇将這些秘密埋入地底,也可以選擇再将它們從地底挖出來。

當他終于決定使用它們的那一刻,它們就成了他手中致命的槍械與毒藥。

俞适野的眼中合着一層光,光裏是薄薄的譏嘲。

“爸爸,我們只是在禮貌地互相讨論而已。顯而易見,這些問題你不大答得上來,那麽我就可以很明确地告訴您:真是抱歉,您這種的成功人生我一點兒也不想要。像我這種沒有遠見,心胸狹隘,不好好賺錢的兒子,現在對您只有一個要求。”

他輕言慢語。

“好歹我是結了婚擁有上市公司的人,為了我家庭的和睦,為了我公司的穩定,您是不是該就這次的事情跟我道個歉呢?”

“你的公司,”俞汝霖脫口就是冷笑,“那間小公司——”

“沒錯。”俞适野告訴他,“既沒有俞氏集團的大批資金注入,也沒有俞氏集團的大批股東入駐的,我的小公司。”

俞汝霖的臉倏然漲紅,青筋從脖子爆出來,突突直跳。他開始憤怒,憤怒燒毀了他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他再也無法端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俯瞰着兒子,他驀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俞适野還坐着。

他眼中薄薄的嘲諷已經變成了平靜。

并沒有必要生氣,時間是在不知不覺流逝的,改變是在不知不覺發生的,當然連同力量的增減,時至今日,他已不再是在國外打工維持學費的孩子了。

俞汝霖終于會發現,當他再想要行使父權打壓和控制俞适野的時候,他已無從下手。

因為俞适野再不需要依賴他,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因為坐在對面的孩子,在不知不覺裏,已經比他更加高大。

之所以今日才發現,只是因為俞适野對自己的父親始終寬大,勝利者總是寬大的。

俞适野失笑道:“當然,您也可以不說。不過所有的權威和恩情,總在秤子上,用一次,少一點——別玉。”他對溫別玉伸出手,“我們走吧。”

***

兩人一路出了別墅,俞适野坐進溫別玉的車子,汽車發動,背後的房子連同背後的人,都被遠遠抛下。

車廂有點靜,只有自日本求來的禦守,在後視燈上晃晃蕩蕩。這些禦守,俞适野一份,溫別玉一份,同樣的東西挂在不同的車子內,就産生了些冥冥的聯系,隔得再遠,也能感應。

俞适野看了禦守一會,先打破沉默。他笑道:“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這些的,不過紙總是包不住火,你現在看見了,也差不多能夠猜到……我爸爸婚內出軌,我媽媽同樣婚內出軌。這一件事是我爸先起頭的,從這方面來說,我媽是受害者。我不知道她和我爸爸達成了什麽協議,可能總歸日子是要過下去的吧。”

俞适野淡淡地說,并不對許音華的行為做過多的評價。接下來他說到俞汝霖,他并不需要想,很簡單便出口,也許這些話已經在他心中藏了很久:

“有時候我覺得他有點假。他既不想做一個好丈夫,但為了社會的眼光和奶奶的期待,還是去忍耐;他也不太想做一個好父親,但出于無可奈何的責任和約定俗成的倫理,還是去承受。他永遠在扮演別的角色,可又總是消極怠工。他演得不開心,觀衆看得也不盡興……真是一出敷衍糟糕的話劇。”

接着是一段只有喇叭鳴響和車流喧嚣的時間。

光讓物的影撲在擋風玻璃上,灰色的亂影對着車中的溫別玉張牙舞爪,威脅恐吓。

陽光太亮,溫別玉扶着方向盤的手有點發抖,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張開,可眼前還是亂晃着離奇的光線。

“俞适野,我……我記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同家裏的關系很好,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發現的這一點?”

溫別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很輕。

紅燈亮起,他在被人按下了暫停鍵的車流之中,轉看俞适野。

“……是在我們分手的時候嗎?”

倉促的話撕開了心靈角落的垂幔,露出垂幔後邊雜亂無章的角落。

過去的事情俞适野已經不再在意。可是發生過的的事情不會消失,曾經體會的絕望也還留下空洞的殘骸……俞适野的目光浮動幾下,重新沉穩。

他避重就輕:“是在我們分開之後,你別想太多。”

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了解俞适野,那一定是溫別玉。

他在對方說出這句話之後,眼見綠燈長亮,重重踩下油門,車子風馳電掣駛出去,快速靈活的穿行于密集車流的同時,也脫離了回俞适野家中的道路。

俞适野吃了一驚:“別玉?你在幹什麽?”

溫別玉:“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句話後,溫別玉閉緊嘴巴,車子依然開得飛快,兩側的景色飛快地更疊着,從陌生變得熟悉,最後,當車子再駛過一個拐角,駛過俞适野和溫別玉共同考上的大學的時候,俞适野忽然有些口幹舌燥。

他內心蹿出一個想法,可這個想法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這樣做的……

他否認着自己的猜測,然而車子還是在他記憶中的小區停下來。

溫別玉下了車,拉住俞适野的手,一路帶着人向前,直到一扇狹窄的門前。

狹窄的門,斑駁的漆,還有熟悉的門牌數字。

他從兜裏掏出鑰匙,鑰匙插進鎖眼,只差一旋,便能将房門打開。

兩人都在這裏僵了很久。

終于,溫別玉将門旋開。

門打開,是時光撲面。

鍋碗瓢盆,床桌椅櫃,小小的房間裏有緊湊的擺設,各歸各位的陳列喚起了藏在俞适野記憶中的一幅幅畫面。

“這是……”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無措,“我們當年租的房子……”

這是他們當年當年組的房子。

房子裏有他們當年做的裝飾。

這扇門之外,時間匆匆年輪增遞,一切日新月異;這扇門裏頭,無言的家具恒久地固守最初的約定,如被封存于琥珀的蟲蟻,千百年不改容顏。

分別後的很長很長時間裏,有很多很多事情。

溫別玉恍惚茫然或認真痛苦地做了,可說不出口,無法說出口。

他将自己藏在心中的匣子拿出來打開來,從中取出一樣很寶貝的,攤在另一個人面前,低聲下氣,想以此交換些自己應該知道的秘密。

就算這秘密使人痛苦。

“俞适野,告訴我,是不是……”他喉嚨發緊,“是不是那一天?”

俞适野的下颔繃起了,很肅然,很冷硬,他的嘴角抿得很直,直得好像這輩子都不會再開口說一個字。

可是溫別玉同樣堅持不懈的看着人,俞适野不開口,他就不挪眼。

對峙到最後,還是俞适野認輸了,站在這棟最初屬于他們的房子面前,他承認了。

“是。”

溫別玉嘴裏的那一天,是他們正式分開的一天。

俞适野想要回憶這一日,可記憶卻擅作主張,随意的往時間的上游回溯一段,回到了更久遠的過去,回到了事情發生的最初。

那是他們開學第二個月的月末。

夏日的氣息還殘留在十月份的天空裏,還未休眠的蟲鳥在窗外的枝梢上賣力地清唱,小小的房子裏有盞明亮的光,屋子裏的床還不夠大,僅有一米五,需要他們相擁着才能睡下去。

可這是俞适野找到房子,是獨屬于他們的空間與家,家裏什麽都有,還有你心心念念随時想要見到的人。

窗外的一點喧嚣反襯了屋內的安靜。

俞适野躺在床上休息,溫別玉站在窗前講電話,他正和爺爺通電話。

自上大學以來,他們已經接連回去了好幾趟。

他們擔憂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溫別玉的爺爺和護工獨自留在家中,過得不錯,老人精神健旺,每一次他們回去,都會興致高漲得拉着他們談天說地,說過去的事情。

連着幾回都是這樣,溫別玉總算稍稍将心放下,生活也跟着步入正軌,日常在學校,每一周到兩周,必然回去看爺爺。

這一次,因為一項推不掉的學生會活動,溫別玉打電話給爺爺,說了可能會遲一周回去的消息。爺爺在電話那頭可不以為然了,說自己完全可以,叮囑孫子好好學習,還讓溫別玉叫俞适野也別回來,難得的周末,好好在上海玩一玩。

等溫別玉挂了電話,躺在床上的他翻了個身,伸手向溫別玉要抱抱,建議道:“你回不去我可以回去啊,都回去了那麽多次,之前也這樣,這周就我單獨回去陪他吧。”

“這,爺爺說不必……”溫別玉有點遲疑。

“哎,你不要看老人嘴裏說着沒事沒事,孩子孫子你們自由地去外界拼搏,實際上他們可和人在一起了。就是不好意思說。”俞适野托着腮,一針見血指出來,“可能覺得老了卻想要人陪,總有些羞愧。”

溫別玉被俞适野輕而易舉地說服了。

“明天麻煩你了。”

“到現在還說這種話嗎?”俞适野有些不滿,一轉眼又興致勃勃,“如果你今天晚上主動,那我就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溫別玉看來的眼,是夜的眼,羞澀裏常含着永遠也看不膩的誘惑。

那天晚上,兩人都很盡興。

等到第二天,雖然俞适野真的覺得不必要,但溫別玉還是抽出時間,将他一路送到人來人往的火車站中,站在安檢外一直看着他,直到沒入人群,消失不見。

可眼睛看不見彼此,還有手機。

俞适野掏出手機,一路和溫別玉說話,直至随着人流上了回去的車,聽車門關閉的一聲噗嗤氣音。

他坐在座位上,愉悅地和溫別玉互發消息,惬意得連擡起眼看一下前方都懶得。

人總不知道生命的下一刻将發生什麽。

沒有人知道。

僅僅一天之後,溫別玉乘坐同一班車回來了。

回來參加他爺爺的葬禮。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揭露分手的第二層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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