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信子(二)
掌燈時分,松柏堂。
武寧侯府老太太坐在東次間的大炕上,摟着心愛的小孫女端和絮絮叨叨的說話。
秦媽媽瞧着幾個小丫頭擺飯擺的差不多了,進來請老太太和端和用晚飯。
原本趴在老太太懷裏細聲細氣的說完的端和,聞言蹭蹭蹭爬起來跳下大炕。趿拉上軟鞋,捧着老太太的鞋子笑眯眯的說:“我給祖母穿鞋。”
秋日夜晚寒涼,端和穿着鵝黃色芙蓉紋的薄襖兒,袖口繡着一溜的蓮紋。濃密的頭發紮成兩個小鬏鬏,纏着珍珠串。小臉白嫩粉潤,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一雙眼睛跟浸了水的琉璃珠似的,透亮澄澈。
老太太瞧着她這副模樣,心早就化沒了。要不是自己個兒還在炕上,非得把她摟到懷裏心肝肉的叫起來。
秦媽媽連忙從她手裏拿過鞋子,笑眯眯的說:“我的好姑娘,穿鞋子的事讓媽媽來就是了。”
等收拾妥當了,端和又自告奮勇的去摻老太太。明明是個小人兒,偏生要做大人的事。老太太心裏發笑,只在端和臉上捏了一把,才和孫女樂呵呵的出了東次間。
剛剛坐下,門口的簾子掀起,進來一個年約四十上下的男人。劍眉星目,沉穩內斂,只一雙眼睛,蘊藏睿智。
老太太笑起來:“今個兒倒是巧,你們爺倆一前一後的往我這裏來。”
端和輕巧的跳下凳子,乖乖的請安:“大伯好。”
來人是老太太的長子,當今的武寧侯寧武敬,今年三十八歲。
寧武敬摸了摸端和的頭,軟了眉眼:“乖孩子。”
和老太太請了安,寧武敬在老太太右手邊坐下,說道:“聽母親的意思,在我之前,還有誰過來了?”
老太太笑道:“是臨哥兒。他先生入了宮,給一幫孩子放了假,下午剛回來,到我這裏說了半天的話。”
“臨哥兒回來陪他母親,我在這裏陪母親,順便蹭母親頓飯吃。”寧武敬和老太太母子感情甚篤,說話間也不似外頭那般端正肅方,“母親不要嫌棄我才是。”
“這是說的哪裏話,你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正好,我這也還沒開始吃,讓小廚房加兩個你喜歡的菜。”
“那兒子今晚上可是要吃撐了肚皮了。”寧武敬笑道:“今兒個皇上賜了兒子一匣子東珠和幾盒極品燕窩,兒子正好給母親,抵了飯錢。”
老太太笑的不能自已:“我這裏的飯菜是金子做的不成,還要禦賜的東西來換。”
說話間,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白術捧了兩個匣子過來。寧武敬笑道:“請母親驗收吧。”
燕窩暫且不說,那盒子裏的東珠約有十幾顆。東珠原就比一般的珍珠罕見,這匣子裏的這些,幾乎是一樣大小,圓潤晶透,都是上品。饒是老太太見慣了好東西,也要忍不住贊上一聲。
“我這裏不缺東西,拿了東珠也沒得地方用。還是拿回去給你媳婦,串成個珠串也好,打個首飾也罷,戴着出門見客。還有那燕窩,也一并捎回去得了。”老太太說道。
寧武敬解釋:“母親可錯了,我這燕窩是給母親的,東珠可不是。”
“哦?”老太太驚訝。
寧武敬看了一眼旁邊托着腮幫老實聽話的端和:“我這些東珠可是給端姐兒的。咱們家的孩子,哪個沒有一兩顆東珠玩。偏生咱們端姐兒沒有,那可不行。端姐兒眼見着身子好了,往後也要出門做客見朋友,我這個做伯父的,哪能沒有表示。你說是吧,端姐兒?”
原本端和只是坐在一旁當透明人,如今被點了名,又瞧見一匣子圓滾滾的東珠,笑的眉眼彎彎:“呵呵,呵呵。”
兒子心疼侄女,老太太心頭熨帖的不行:“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是給端姐兒,那端姐兒,還不趕緊謝謝你大伯。”
端和跳下凳子,拱手行了禮,笑眯眯的說道:“多謝大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個小模樣,也不知跟誰學的,寧武敬失笑:“給你了你就拿着,回頭穿個鏈子戴着,也好看。”複又說道:“入了秋京裏燥的厲害,母親這個時節咳疾總犯。這些子燕窩最是滋潤,母親且收着,回頭讓小廚房炖了,滋補潤肺。也省的母親因為咳疾輾轉難眠。”
兒子盛情,老太太不再拒絕,只不過怎麽用又是另外的光景了。她細細的打量了一下兒子,關切道:“聖上禦賜,雖說是聖眷隆恩,也是你恪守勤勉,才有的聖上的眷顧。這幾日聽媳婦說,你總是天不亮就走,半夜裏也回不來,有時候幹脆就睡在了衙門裏,公務可是繁忙的厲害?”
寧武敬道:“兒子在兵部任職,原本糧草的事是輪不到兒子頭上的。只是今年,卻落到了兒子身上。兒子是第一回,經驗不足,只能多用些心力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開口道:“糧草一事是大事,關系着邊疆十幾萬将士的生命。不管是怎麽落到你頭上的,你切記謹慎再謹慎,千萬不可大意。”
“兒子省的。聖上繼位之後大力整頓吏治,糧草督辦不算難辦的差事。再加上兒子小心,也不至于有什麽把柄落到別人手裏。只是眼見着馬上要冬天了,西北的戎人怕是又要作亂了。”
老太太念了聲佛號:“是啊,入了冬天氣寒冷,戎人不能牧馬放羊,缺衣少穿的,只能來搶。想當年大邺剛立國的時候,西北邊境是匈奴人日日為患,直到了明德一朝,重創匈奴,才贏來幾十年的邊境安寧。只是誰曾想到,百年以後,原本依附大邺的北戎人,竟也成了大患。如跗骨之蠅,驅之不散。”
“母親說的是,不過這幾年西北······”
夜色漸深,武寧侯母子倆的談話并未結束。只是他們誰都沒有發現,縮在一旁的端和臉上,在聽到他們談及明德一朝時,臉上閃過了一絲古怪,但很快又消失的幹淨徹底,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寧武敬回到方氏的熹樂居時,正房裏一片通明,偶爾還有笑聲傳來。
他制止了廊下守着的小丫頭的通傳,撩開簾子進屋。兩個兒子撐了棋盤下棋,妻子坐在靠南的大炕上歪着,大女兒正低着頭,和旁邊挨着的小女兒,低聲說着什麽。
好一副溫馨的場面,他心頭一陣松泛。作為一個男人,白日裏在外奔波,回家之後最欣慰的,莫過于妻子賢惠,兒女聽話。
怡和眼尖,瞧見寧武敬,蹭的跳下來:“爹爹。”
怡和是寧武敬過了三十才有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嫡女,自是心疼到骨子裏,也沒得那些抱孫不抱子的規矩。脅着她的腋下把她抱起來:“怡姐兒,想爹爹了沒?”
怡和摟着他的脖子,脆生生的說:“想了。”
臨川、南川還有芳和見着父親回來了,也都齊齊站起來,恭聲道:“父親。”
方氏下的大炕,抿着唇笑道:“侯爺回來了,怎麽也不讓人通傳一聲。”
他不在意的擺擺手在一旁坐下:“夫妻之間,還有什麽通傳不通傳的。”
寧武敬視線在兩個兒子身上劃過。長子臨川自是不必說,從小不用他操心。次子南川,雖然跳脫,但也是心思澄明,是個好孩子。視線停留在一旁的大女兒芳和身上,他軟了音調,問道:“芳姐兒,前幾日你母親和我提起,說是入了秋你身子不大好,如今可是見好了?”
芳和捏着手中的帕子,溫雅有禮的回到:“入了秋夜裏涼,女兒沒注意,有些喉嚨痛。不過前幾日母親早就請了大夫給女兒瞧過了,如今早已經好了。”
寧武敬滿意。芳和雖然是庶女,但她卻是他的第一個女兒,他對她也是一樣的疼愛。如今她年歲漸長,性子溫婉,行退有度,又知書達理,他瞧着甚是欣慰。
夜色漸深,方氏打發了孩子們回去休息。丫鬟們上了茶,方氏端給寧武敬,陪着他坐下。
寧武敬看着方氏,緩聲道:“今兒個皇上賜了我些東珠燕窩,我剛才去母親那裏,都留給到母親那裏。”
方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侯爺和我說這些做什麽,難不成我還會生氣嫉妒不成?”
丫鬟們早就退下了,屋裏只剩下他們夫妻兩個人,寧武敬越過炕上的梨花木小桌,握住妻子柔滑的手:“知道你不會生氣,也不會嫉妒,是我想讓你知道。”
方氏心裏湧過一絲絲的甜蜜,在柔和的燭光下,眉眼愈發軟媚。
她十八歲時從金陵嫁到京城,當中隔了幾千裏的距離,也載着她多少的惶惑不安。洞房花燭夜,這個男人撩開她蓋在頭上的紅綢,她一眼望進他的眼睛裏,看到的除了他眼裏的笑容,剩下的,就是一片清明。
她心裏突然就安穩了下來。
或許這個男人,真的是值得她托付一生。
十八年匆匆而過,她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但他也從來都沒有讓她失望,內裏疼愛,外裏敬重。再加上兒女懂事,婆婆明理又疼惜,整個京城裏,怕是沒有幾個人能比她更舒服。
得夫如此,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