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陰霾的天穹下,一絲風也沒有。森森的霧從潮濕的大地升起,泛着死白的顏色。霧氣糾合聚集,纏繞盤旋,在蒼茫的地上投下影影綽綽的痕跡,越來越濃,逐漸翻過山崗,向下沉淪,朝着崗下那無數具腐敗的軀體飄散過去。
這些軀體各自以扭曲的姿勢呈現在天地面前,或蹲或跪,或伏在殘破的馬車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還有的相互扶持屹立不動,盡管彼此的刀劍都穿透了對方的身體。更多的則陷在地裏,合着血泥,再辨不分明。
仍有幾處焦黑的馬屍在冒煙,不過火幾乎已經要熄滅,使得煙看起來更象白色的陰魂,晃晃悠悠,有氣無力地往上瞎蹿。放眼望去,廣漠的大地上,只有食腐肉的烏鴉還在盡力撕扯撲騰,其餘一切都已歸于死寂。
若不是那雙眼睛間或的一輪,誰也不知道在這燒焦的馬車下,在這重重疊疊的屍體旁,竟還有一個活着的——或則說,還未完全死透的人。
這雙眼睛躲藏在一簇散亂的頭發後面,僵直地瞪向前方;頭發往上,是一襲髒得失去本色的破爛的麻布。麻布從頭到腳緊緊裹着瘦小而佝偻的身體,無力地抗拒着陰雨寒霧。這人吃力地蹲着,兩只纖細腳上沒有鞋襪,擠在水汪泥濘裏一起瑟瑟發抖。大地肆無忌憚地通過這雙腳上奪取生命的一切,腳也因此異常的慘白,連最細小的血管也透過皮膚,顯出可怕的青色。
不知道他究竟在這裏游蕩多少天了,雙腳沾滿血泥,早已凍得沒有一絲感覺。接近中午時分,當翻起最後一具屍體時,他心中不知是失望還是寬慰——
父親……并不在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裏。
不在這裏,但并不意味着父親沒死。也許更糟,死在僻靜無人的地方,連個收埋之人都沒有。
但或者……或者還活着罷。仍披着厚重的盔甲,提着帶血的槍,等待下一次的搏命厮殺。
他這麽想着,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站在一片腐屍殘肢中,心中無比的困惑,只覺得支撐着自己這麽多日子以來的希望終于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那時節,馬車上的火還沒完全滅,那些零星的火苗似乎仍有點溫暖,于是就勢蹲下,看着火,什麽念頭也沒有。
後來天陰下來了,地也凍起來了,霧也升起來了,他仍不知往哪裏去,繼續呆呆地看着。再後來,“嘩啦”一聲,燒焦的車架和一些分不清是人哪一部分軀體的東西倒塌下來,浸入血泥中。
火就這樣熄滅了。
這聲音吓了迷離中的他一跳,不過只有他的小心髒撲通撲通地亂跳了一陣,身體卻一動不動——嚴寒已滲入骨髓,再難動一絲一毫了。
他這個時候頭腦出奇的靈光,想起了父親曾說過的一個故事。說是大冬天,有人在雪地裏站着不動,後來凍僵了想走也走不了,就那樣僵死了。等到春天,人們見到他時,還站着呢。
他于是想:我這樣蹲着會不會死呢?若是死了,是否也是這般蹲着,到了春天,小草野花會不會爬滿我的身子,就象花冠一樣呢?他就繼續保持着奇怪的姿勢蹲着,一面想開在身上到底是野菊好些還是紫漿花好些。
他以為這世上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卻不知就在他凍僵的那會兒,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出現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那少年頭發篷亂,臉上蒙着白布,身上本來青白的布衣已攪得滿是泥水,背着一個麻布包袱。天地這麽陰沉,他卻渾然不覺,頭頸被細雨淋濕了,他也懶得遮一下,就任雨和汗一起流過臉頰——因為他實在沒有閑着。
他忙着将地上的凍郛殘屍們一具具從泥裏翻起來,從腐敗的肢體間搜出殘存的銅幣、鐵戒指、長命鎖、女子的簪子耳圈,統統裝進包袱。運氣好的話,還能在不起眼的包裹中翻出碎銀金軟,他便要警惕地四周打量打量,顧不得那上面的血腥泥漿,直接塞到衣服最裏面去。
這行為就頗讓人懷疑他是沙場的盜屍者了。然而他又不象普通的盜屍人。地上到處是積滿血雨的大坑,不知深淺。少年每翻撿完一具殘骸,就把殘骸拖到坑邊,用力一腳踢進坑中。
拖着踢着,坑裏屍體漸漸堆滿,他的包袱也變得沉甸起來。于是少年把裝滿的包袱放下,掏出一個鐵鏟,費力地鏟土掩埋屍堆。直到土堆起老高才停,略歇一口氣,抹一把汗,從懷裏又掏出一個布袋,另選一個坑,繼續他的勾當。
他做這一切時動靜其實挺大,一具具殘破的屍體被他拖得滿地撲騰,又水花四濺地掉進坑裏,有的時候還有數十只滿頭血污的烏鴉撲騰着跟他較勁,幹澀的慘叫一兩裏外的人也聽得清楚。不過那人凍得似乎連耳朵都麻木了,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兩人就在這十數丈內各忙各的:一個忙着活計,一個忙着死去。
不知不覺間,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袋填得鼓鼓囊囊的包袱。他掩埋好一個坑,伸手掏了半天,卻再也找不到可用的包袱,終于停下手腳,看看身後高高的幾堆死屍,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好一會兒,有些興尤未盡地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的活差不多了,但是從屍體裏扯出來的刀劍,他需要仔細考慮一下:這幾個月,大趙石祗被冉闵打得到處亂竄,也只有把下面的漢人殺得雞飛狗跳出氣,還連下數旨,嚴禁漢人藏匿刀槍,違者與犯亂論處,誅滅九族。由于不知道冉闵大人什麽時候可以從山南道那邊打過來,能不能打過來,大多數鐵鋪刀行只得關門閉戶,外出避禍,留下來的除了收打些鐵犁鋤頭之類的東西,連鐮刀的生意都不敢做。所以好刀劍反而沒人要,又搶眼,搞不好被趙軍見到,非要了小命不可。
少年思索半天,只有含恨将收集的刀劍埋在一個屍堆裏,再費力地搬來一塊大石頭做标記,以待日後來尋。他圍着土堆轉了幾圈,只覺那石頭招眼,頗有些“此地無銀”的意思,當下又不遺餘力地在那土堆旁壘起一個更高的土堆,安上一塊更大的石頭。
這樣一來,除非是傻子,否則誰也會先去撬那較大的土堆。若是大的土堆裏都沒有,誰還會去尋小土堆的晦氣?少年端詳半天,臉上頗有得色。
幹完這一切,他樂呵呵跑上一個小山丘,趕在天全黑之前再仔細觀察一下,盤算明日動手的地方。看了一會兒,辨明了方向,他快活地唿哨一聲,沖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動身時,突然一怔。
有個什麽東西在不遠處閃了一下。
這光亮在已經模糊的夜色裏一點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時如見了腥的貓般眼珠發光,一反手甩了包袱,彎腰尋來。
他幾步跳過伏屍的水坑,跨過腐敗的戰馬殘骸,踢散燒焦的馬車,掀起焦爛的屍體上下打量,把粉碎的戰旗扯來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層土起來——沒有,什麽都沒有。
怪了。少年搔搔腦袋,在原地旋了幾圈,順手扯開麻布,突然吓得渾身猛一哆嗦——有雙碧幽幽的眼睛從那破爛的麻布下直直地看出來,與那些死去的人的慘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裏的鬼魅。
少年渾身寒毛炸窩,偏偏喉頭發堵,一聲也發不出,往後跌跌撞撞沖出去幾步,腳下一絆,摔了個四腳朝天。他拼命亂爬,腰間被不知是骨頭還是木釘的東西頂得青痛他也顧不上,只管抓着一件事物就沖那東西拽過去,“砰”的一聲,在麻布上彈起老高,這才看清扔出去的是一只凍硬的手臂。
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渣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卻動也不動。
乘這當會兒,少年已在血泥地裏倒着爬出去老遠。他狂跳的心幾乎從脖子裏沖出來,哆嗦半天,終于摸到一根木頭。他拼出老命扯出來,原來是一支槍頭。他看着槍頭隐隐的血色,定了定心神。
因為隔得有些遠了,那眼中的駭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見,少年躲在木樁後面小心翼翼地打量。望了一陣,他在泥地裏撿起幾塊石頭,沒頭沒腦地拽過去。石頭落在地上濺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馬車上“砰砰”直響,砸在那事物上卻只發出難以辨別的“撲撲”聲,如中敗絮。
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個激靈——那事物動了。
跟着結結實實地撲倒在泥裏。
※※※
“呱——呱——”
道曾放下鋤頭,擡頭望去,暮色裏的森林只餘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辨不出寒鴉的所在,但他卻象見到似地裂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夠了早些回去,明日還有的是。哎。”
他合起手心哈了口熱氣,往凍得有些麻木的臉上用力撮了幾下。今日的活總算快完了。他這麽想着,貓下腰,将最後一壇骨灰放入坑中,站直了,雙手合什,默默頌經。
風卷起敗葉,在一排排壟起的土丘周圍四處盤旋,仿若游魂;寒鴉們幹澀的長叫此起彼伏。道曾頌完超度經文,雙手“啪”的一拍,朗聲道:“噫。生而有滅兮,常生常滅;常生常滅兮,何所何取;諸法無常兮,因緣所系。不若歸去,不若歸去!”
最後一聲發出,四周呱呱之聲不絕,百多只寒鴉撲楞楞飛騰起來,從大片的墳頭上一掠而過,越過了山頭,向着北面山巒的黑影裏飛去。幹澀的叫聲遠遠傳來,良久方息。
道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有些悵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說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際,不知何時已是雲淡風清,十多天未曾露面的月亮也悄悄在樹梢探出了半個頭,便裂嘴一笑,道:“歸去又如何?”舉起鋤頭刨土填坑。
“和尚——和尚——”“砰!”“哎喲……”
道曾繼續鏟土,頭也不回地道:“小靳,什麽事值得如此慌亂?難道在山上遇見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
有人一邊應着,一邊飛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來真是奇形怪狀——脖子上挂着兩只沉甸甸的大口袋,腰間亦綁着同樣兩只布袋,裏面不知裝滿了什麽,跑起來“叮叮铛铛”的亂響,好似一輛挂滿破銅爛鐵的牛車。
他吃力地貓着腰——除了因為脖子上挂的包外,還因為背上背着團漆黑的東西——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着。就這樣背着挂着吊着,他的手仍不空閑,手腕上系着根繩子,将一只布袋拖在身後一路撲騰。
他奔到近前,費力地甩掉手上的繩索,蹲下來放倒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手足并用爬上小丘,撲在地上,累得大聲叫喚。
道曾停下活計,笑道:“小靳,你仍是這樣地不知足。貪念纏身,何求灑脫。今日怎會有這樣的收獲?”
“啊呀。”那少年扯下包臉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臉掩飾不住的得色,喘着氣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發現一個戰場。嘿嘿……死的人……死的人總有兩千吧。嘿,前村的王鐵匠硬說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軍在西面,他們敢?哎喲,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兩眼,突然臉色一變,放下鋤頭走過來,沉聲道:“人?”
“哎和尚,難道我小靳做事還會錯麽?”少年老大不耐煩地道:“人統統都埋了啊。我小靳自從跟了你,老早就……那個叫洗心革面……”
道曾手臂直直伸出,指着坡下那團麻布裹着的事物,疑惑地道:“人?”
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腦袋上“啪”地一拍。還未等他跳起身來,道曾已如一道輕煙般掠下小丘。小靳搶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過好象還有口……”
話音未落,“呼”的一聲響,小靳的小腦袋剛來得及一縮,道曾的身影再度掠過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處廟宇如飛而去。勁風帶得小靳一趔趄。
“……氣呢。”半晌,小靳沖着那遠去的青影有氣無力地道。他抓抓腦門,轉身收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點熱湯來!”道曾的聲音遠遠傳來。
才剛開始清理第二個包袱的小靳惱火地擡起頭,胡亂應了一聲。他看看地上堆得亂七八糟的破銅爛鐵,咕哝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跟和尚為伍,始終潇灑不起來。”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很快便弄了一鍋熱氣騰騰的姜湯,小心地捧着步入大殿。
這廟很有些久遠了。道曾說過,是什麽前強漢時建造的。漢朝,不就是被宦官敗壞了的麽?小靳別看年紀小,見識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監,而太監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個被這樣的妖怪敗壞的朝廷,還能強到哪裏去?所以小靳聽到道曾說“強漢”兩個字,頗不以為然,連帶着廟宇也不大相信是那時建的了。只是蓮花臺上供奉的佛像模樣與小靳平日裏見過的都不同,或面目猙獰,或骨瘦如柴——道曾說是西域龜茲國的工匠塑的。看他辯得一腦門的油汗,權且信他一次罷。
小靳與道曾初到此地時,廟已經坍塌大半,只餘兩間偏室還能勉強容身,別說和尚、香火,就連耗子都沒見到一只,已荒蕪多年。幸虧小靳自號“天下第一販”,與被他號作“天下第一癡”的道曾真的是珠聯璧合。一個賺錢有方,專好收集破布爛巾、黃銅廢鐵,經他巧手搭檔,漫天神侃,磚逢裏摳油,方圓十裏八裏內的錢統統刮幹收盡;一個廣布佛道,日日超度亡魂,收埋無主屍骸,無論是大富貴門做法啓事,還是貧賤之人乞福求兒,一律來者不拒,大小通吃。
就這樣大半年下來,小靳賺足了磚木,道曾也邀齊了信男癡女,将這大殿重修繕一新。每逢初一、十五,也還有好些香火,成為數百裏內最大的寺廟。
道曾嘴上不說,小靳可知道他心裏樂開了花,暗自計劃把偏殿也建起來時,就敞開大門,廣收弟子。好罷,小靳可也不是傻瓜,暗自琢磨,等道曾開始收徒納衆,自己一代豪傑,可斷斷不能做小和尚頭,當立馬拍屁股走人,五湖四海,游他媽去。
他端湯進來時,道曾正盤膝坐在床邊,左手守腹,右手虛捏,在床上躺着的那人頭頂游走。小靳知道和尚正運功替他療傷,不敢打攪,輕腳輕手地将湯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後屏氣觀看。
只見那人漆黑的頭發軟軟地搭在額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風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卻是極細極直的劍眉。小靳摸摸自己額頭上小時貪頑燒牛尾巴時燒掉一半的禿眉,打心底嘆出一口氣。
他再往下看,是一只又翹又棱的鼻子,鼻子上一層細細的汗珠。再往下,是一張失去血色的小嘴,雖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強地露出,緊緊咬住下唇。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前,分明微微隆起。一挂狼牙翠玉項鏈格外醒目。
“娘們?”小靳吓了一跳,不覺伸手在道曾光頭上敲了幾下。
“喂,喂……和尚!”
和尚也沉重地籲出口氣。
“是……羯人丫頭呢。”
※※※
小岚,爹爹要走了。
小岚,你還活着吧。
我們大趙……我們的大趙已經滅了。爹沒有辦法,爹拼盡了全力也沒有辦法……真的沒辦法了……
漢人恨我們……因為我們這些昔日的奴隸們起來奪他們的江山,掠他們的人民。漢人的猛将冉闵,這個投奔到我們趙國的陰險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血牙,頒布了殺胡令,要殺光我們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樣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領的軍隊比草原上的狼群還要兇猛。這個人是比鬼首山上的魔王還要殘暴的厲鬼,是的,他還會殺下去,他的手從來就沒有軟過。
爹既然身為羯的戰士,無論如何也會與家國共存亡,就算死,也會如雪山一樣站得筆直。爹會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與漢人在戰場上一決勝負。不管結果如何,我們胡漢之間的恩怨,一定要做個了斷。
世道若是永遠這樣紛亂下去,我們與漢人若是永遠這樣殘殺下去,也許早些死去對你來說會更好。爹常見到那些淪為奴婢,淪為戰俘,甚至成為食物的女子,小岚,你不知道,那是和你一樣鮮活的眼睛啊……她們被驅趕、被奸淫、被虐殺時發出的慘呼聲,讓爹每夜都無法安眠。但這或許就是佛圖澄大師所說的命吧。對她們來講,死真的是一種解脫。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岚,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這世道何時是盡頭,可是……總應該有盡頭的吧!
……
爹爹?
飄忽閃爍的光影中,那個魁梧的身體慢慢轉過來,精制的豹紋铠甲上,到處是班駁的暗黑的影,與這幾天在成堆的屍體上見到的暗黑的血跡一模一樣,将铠甲銀亮的本色完全覆蓋。
但是仍然有一個東西在閃亮着。長長的,突出在那寬闊的胸膛前,不停地閃亮着。
一柄透胸而過的鐵矛。
※※※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
小靳低着腦袋,放聲尖叫,哆嗦着想要放下手中的藥碗。他下午從集上一回來,就被道曾指去煎藥,熬得日近山頭方好。剛端到床邊,聽到那胡人少女正低聲呻吟,便湊到面前看,沒想到那少女雙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手勁之大,扯得小靳的頭皮都要被掀起來一樣。
小靳痛得眼淚汪汪,但這盛藥的碗可是好不容易買來的晉國正貨,在這地方随便轉個手就是百十來個錢的出入,萬萬糟蹋不得,況且碗裏盛的是又費錢又添水又耗柴火的藥,也是比小命還重要的,是以強忍痛楚,盡力彎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腦袋又被扯住,不管身體怎樣扭曲,碗總離地還有半尺來高,懸着沒處落手。
他顫聲哀求道:“好、好罷,不吃藥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給你拿好吃的……給你拿肉來吃,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幾處頭皮馬上要離開腦袋的緊要關頭,那少女突然開口模糊地叫了一聲,手上一松。小靳大喜,後退兩步,顧不上頭頂火辣辣的痛,叫道:“媽的,扯得你老子好……”
他正要教訓教訓這不知好歹的丫頭,不料那少女在床上翻一個滾,纖足飛踢,小靳腦門中招,連人帶碗翻滾出去,“咣啷”一聲,東晉細瓷碗在柱子上摔個粉碎,藥水滿天飛散。
“呱——呱——”
道曾擡頭向上望,今日的夕陽高遠得讓人敬畏,随着呱呱的叫聲,幾只寒鴉從頭頂一晃而過,翅膀亂扇,撲騰着在一旁的歪脖奎樹上停了下來,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着道曾。
道曾雙手一展,笑道:“沒有了,今日沒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幾十只灰白的土壇:“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雲煙消散了。”
但寒鴉們不信,仍舊搖頭晃腦,咕咕地叫。道曾嘆口氣,扛起鋤頭道:“你們這些食人血肉的東西啊,真的是生逢其時呢。跟我來罷。你們想吃的人肉多的是。”便欲往山腳走去。
忽聽身後腳步聲緊,道曾回頭看去,見小靳三步并作兩步從山坡上沖來。等奔近了,道曾見他臉色鐵青,便道:“死了麽?哎,凍成那樣,能捱過一日已是不易。難為你了,先收了罷,你也別太介懷。”轉身便行。
卻聽小靳破口大罵:“介個屁啊這娘們好死不死一來就砸我的招牌貨我還跟她介懷我跟她介恨都不夠和尚你也是好死不死拿你的破碗給她盛藥就行了幹嘛非用我好不容易弄來的南朝正品說什麽病體虛弱我看她……”
道曾知道這小子一發起火來可以不吃不拉吼上幾個時辰,當下也不為意,笑道:“今晚換你看廟罷,我去看一下你昨日說的戰場,許要一兩日才回來。不論胡漢,天下蒼生都是需要超度的。”轉身便行。
忽感背心被一把抓住,小靳憂心忡忡道:“先超度你自己吧和尚!你以為那破廟經得起拆嗎?只怕等你超度完外面的孤魂野鬼回來,自己也成了沒窩的野和尚了!”
等他生拉活拽硬扯着道曾趕到後院門口時,“呼”的一聲,一只半人高的盛雨缸迎面飛來。道曾哪在乎這些身外之物,身型微晃,已閃身進門。小靳卻知道這缸裏藏着他貪污的建廟時留下的香火錢,雖說就算被拆穿了道曾也不會說什麽,自己這臉面可賠不起!當下奮不顧身往前一跳,死抱住水缸,一齊跌落,百多斤的重量,差點沒将腸子擠出來,慘叫道:“……媽的!”
道曾搶進院中,只見後院幾間廂房的門窗都已被人踢爛,擔水的木桶拆成幾十塊,滿院裏散着,掃帚、鋤頭等物統統象草标一樣插在房頂。那少女披頭散發,赤着腳,雙目赤紅,正對着根柱子拼命擂拳,口中喃喃自語,狀如中魔。
道曾剛要上前,忽的一怔。他走上兩步,卻并不動手阻攔,只一旁默默看那少女發瘋。小靳急得亂跳,叫道:“你還發什麽呆?真要她把這裏拆了才爽?”
“喂……哎喲我的朱花窗格!真要我老命了……”
“喂,和尚!動手跟她拼了啊!那柱子要是斷了,我一屋子的瓷器可就……”
道曾一直沒說話。小靳心痛得亂揪頭發,轉身看去,忽覺道曾臉上神色古怪。他的嘴微微地張着,仿佛在說些什麽,卻又沒聲音,眼光飄忽,眼角肌肉不住抽動。
“喂,和尚?你中魔了不成?”小靳伸手在他眼前一晃。道曾“啊”的一聲低呼,道:“什麽?”
小靳叫道:“這瘋子要拆房子啊!”
道曾有些迷惑地看着小靳——他卻覺得那一眼看透了自己一般——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此身是空,他身亦是空……阿彌陀佛。”
“什麽此生畜生的?”小靳一頭霧水。沒等他再問,道曾已如箭一般射出,并指做槍,直向那少女背心戳去。
小靳知道道曾這一戳之力可裂石斷鋼,心中大駭,還未及出聲,那少女并不回頭,突然一個倒立,急速反踹,左腳挑道曾手腕,右腳筆直地向他喉頭踢來,招術極之陰毒,偏偏姿勢優美翩然,宛若舞蹈。
小靳幾乎脫口叫好,卻見道曾毫不退縮,似早料到這一着般,變刺為勾,輕輕巧巧抓住少女的右腳腳踝,舉臂一提。他身高手長,竟将少女倒提起來,跟着右手在她背上一擊。那少女大聲慘叫,模糊地喊了句什麽,頭一歪昏死過去。
小靳啧啧稱奇,叫道:“和尚你可真下得了手!”跑上來幫他把那少女擡進屋,重新安置在床上。
他一邊收拾一邊道:“這娘們姿勢看起來花俏,其實不經你一下,真正是花拳繡腿,嘿嘿。”
道曾哼了一聲,沉聲道:“不要亂講,你懂什麽花拳繡腿!這女孩若非體虛過度,兼之心病發作,人事不知,真正鬥起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我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小靳跟着道曾也有好多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道曾如此慎重,不覺有些吃驚,道:“這娘們真這麽厲害?長得倒是蠻清秀的,不看她的碧綠眼珠,不聽她說蠻子鳥語,還真認不出是胡人呢。砸起東西來倒不含糊。我看這一下,起碼得十幾兩銀子才夠修繕的,媽的!對了……和尚,她最後一句喊的什麽啊?從剛才發瘋起,她就不停地念着這句。是人名嗎?什麽家夥欠她一屁股債?”
道曾轉頭望向窗外逐漸黑下來的天,良久良久,才長吐一口氣:“她念的是:爹。”
正在收撿東西的小靳微微一顫,不想手在碎瓷片上一劃,頓時見了紅。他忿忿地含在嘴裏吸血,一面道:“不就是老子嗎。她有老子,就可以亂砸亂扔,我們沒老子的就來收破爛。咦,有沒有老子果然不同。”
話雖這麽說,小靳還是有些羨慕地又往那少女臉上看了看,見她脖子上圍的布遮住了口鼻,順手一拉,突然渾身劇震,一屁股坐倒在地,臉剎時白得發青,顫聲道:“和……和尚……”
道曾搶上前,扯開那少女那布料,也倒抽了一口冷氣:“屍毒!”
只見少女脖子周遭一片密密麻麻猩紅的瘡,不少地方流出膿血,在青白的肌膚上顯得份外醒目。還有一處半寸來長的口子,離喉頭要害亦不過寸餘,裂開的地方已開始腐爛,看樣子受傷至少是在四、五日之前了。她一直用布緊裹着脖子,道曾也從未曾想過去掀開看看,沒想到竟是包着傷口。
道曾湊近了那少女查看,一邊小心地用手在傷口處比劃比劃,沉吟道:“是刀?不對。這一下勢大力沉,劃開皮肉,卻沒有通常刀口粗糙的痕跡。這姑娘身手輕盈,照理應該避得開才是,就算對手太強無法躲閃,至少可以肩頭代之,斷不會如此冒險……”
小靳不知何時已退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唬得魂飛魄散,嘶聲叫道:“和尚,你……你幹什麽?”
卻見道曾伏在少女肩頭,吸了滿滿一口膿血,轉頭呸地吐在地上,眉頭也不皺一下,繼續吸了又吐。
小靳急得跺腳,道:“和尚,你想積功德想瘋了是不是?成日裏燒死人埋骨灰還不夠,非要自己也跟着下去才算功德圓滿?那是屍毒啊,這娘們也不知道在死人堆裏待了多少天了,沾上這麽多,吸了真的會死人的!別管她了,她死定了!”
道曾充耳不聞,繼續一口口地吸,一口口地吐,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的臉越來越白,吐出的血卻越來越紅,到後來終于變成新鮮的血色。道曾再吸兩口,支撐不住,伏在床頭喘息,口中道:“小、小靳,快過來。”
小靳對這東西怕得要死,踮手踮腳走到道曾身後,顫聲道:“怎……怎麽?”
道曾一回頭,小靳見他嘴唇又黑又腫,臉上更是白裏發黑,吓得尖叫道:“和尚,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對不對!早叫你別幹傻事了!”
道曾艱難地搖搖頭,因喉頭發幹,勉強道:“你來……你幫她清洗一下傷口,再包起來,這、這樣是不行的……咳咳……我……我上山去弄點藥來……”說着用力一撐站起身。
小靳見他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慘叫道:“不是吧,我幫她弄?那不是也要中毒嗎。和尚你皮厚肉粗尚且這模樣,我小靳可經不起幾折騰。為這胡人小娘皮,至于豁出小命嗎?”
道曾突然臉一沉,轉頭怒目而視,道:“混帳!再多一句廢話,立……立時給我滾他媽的!”一抹嘴邊殘血,大步出門。
小靳自跟了道曾以來,還從未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一時驚疑得不知所措,當下老老實實在門口燒了熱水,用幹淨的布浸濕了,戰戰兢兢為那少女抹去脖子周圍的血漬。這時候,平日裏掉根針都要掘地三尺的小靳再不敢提節儉二字,每用完一塊布,直接丢進火盆燒去。小靳就這麽僵着手清洗,一邊心虛,一邊心痛。
待他抹到那傷口時,少女雖在昏迷中,仍痛得渾身一顫,掙紮呻吟起來。小靳不敢碰她肩頭,只得按住她的小臂,叫道:“別、別動,胡小娘皮,我小靳來幫你療傷,你好了之後可、可記得要感恩戴德,有多遠走多遠。”
但那少女掙紮得越來越厲害,臉上冷汗淋漓,似乎疼痛難忍。小靳漸漸按不住她,好幾次險些被那少女掙脫。他見腐敗的傷口就在眼前晃來晃去,說不出的害怕——要真給蹭到,那可冤大了——終于一狠心,傾身壓在她胸腹上,咬牙道:“再動,老子黑了你!”使勁一抹,不料拉下老大一塊皮,露出血肉來。
那少女大叫一聲,手臂猛揮,小靳面門中招,耳中鐘鼓齊鳴,眼前金星亂冒,跌落下地。
這一記老拳着實厲害,他在地上摸了半天,方顫巍巍地爬起來,心中只想:“媽的,打死老子了,這胡小娘皮好大的蠻力!大和尚是瘋的,慣會賣我小靳做好事,我跟他久了也瘋了,竟會把這種掃帚星救回來。本想揀個人就當揀個長工回來,沒想到是個娘們,沒想到還這麽肝火旺。踢老子、砸東西、拆房子……這不是倒貼屁股的買賣嗎?現在又惹一身屍毒,再這樣下去,小命都得搭進去。不行,得想法子讓她早日滾蛋!”
他搖搖腦袋定定神,想:“反正她這樣子也捱不過兩日了,以前那些人比她中的毒還輕也沒挺過三天。幹脆……幹脆現在就把她背出去丢山溝裏,和尚回來找不到人,頂多打罵我一頓,也好過大家夥一道拼光。對,就這麽辦!咦,怎麽沒聲音了?”
轉身一看,那少女頭歪在一旁,黑發散亂在臉上,一動不動。小靳又驚又喜,心道:“難道這娘們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