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看,小兔兔,鈴蘭呢。”

阿清拿起一支白色的鈴蘭,就着陽光仔細看了看,插入面前的碎魚紋瓷瓶中,道:“就是它了。”接着又放入幾支鈴蘭,退開幾步仔細打量,看看是否高低合适。

看了一陣,道:“配什麽好呢?嗯……試試碧桃如何?”走到桌子旁,挑了幾支紅色碧桃出來,正要插入瓶中,忽聽有人小心卻又有些焦急地道:“不……不配……”正是小钰的聲音。

阿清并不回頭,拿着碧桃在鈴蘭旁比了半天,道:“怎麽不配呢?我覺得很好啊。”

“碧桃的紅不純……最好是紅香石竹。”

阿清道:“紅香石竹……倒是不錯,可惜現下卻沒有。就這樣了吧。”說着将碧桃花分開了插入瓶裏。她正在找其他的花,小钰又道:“忘……忘了……”

阿清道:“嗯?什麽忘了?”

“忘了絞枝……”

阿清回頭看她一眼,小钰忙縮回被子裏,頭臉都遮住,只露出雙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阿清嘆了口氣,道:“是,是!”拿出剪子,耐着性子修枝。

她剪好了枝條,一一放入瓶裏,又在四周綴以不知名的細碎野花,退後觀看良久,正在感嘆這是今生插得最為好看的一瓶花時,只聽小钰又輕聲道:“主……主花呢?”

“什麽?”

“鈴蘭、碧桃……都不算得是主花……況且高低不分,太散亂了……”

阿清抓抓頭發,翻了翻滿桌子的花,惡狠狠地道:“沒有主花!就這些了!”

“文竹葉子……”

“什麽葉子?”

小钰從被子裏顫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桌子邊上掉着的一把翠綠葉子道:“文……文竹葉子……配在碧桃旁邊,鈴蘭散到邊上去……”

阿清幾步走到床前,抓住了被子,猛地一扯,将小钰整個人抖了出來。小钰放聲尖叫,剛要往床裏滾去,阿清手一長,将她攔腰夾起,走到桌子前,使勁将她按在椅子上,道:“你來做啊!光說有什麽用?”

小钰渾身顫抖,嗚嗚地哭叫道:“阿綠……阿綠……”阿清緊咬下唇,死不放手。小钰拼命掙紮,但哪裏動得了分毫,終于漸漸停止了哭泣。阿清待她完全靜了下來,方蹲在她身旁,拿了兩枝鈴蘭遞給小钰。小钰本能地一躲,但阿清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躲開,一邊柔聲道:“看吶,多漂亮的花啊……這是小兔兔的花,小兔兔摸摸……對了,摸摸看,再聞聞……好香,是吧?這是小兔兔的花呢……”

小钰呆呆地摸了一陣,慢慢張開手,握住鈴蘭,湊到鼻子前聞着,輕聲道:“好香……”

阿清道:“是啊,多香啊……這些漂亮的花,姐姐都不知道該怎麽弄呢。姐姐現在有事出去一會兒,小兔兔幫姐姐弄這些花,好嗎?”

小钰不置可否地搖晃着身體,也不說話。阿清起身走到門邊,推門出去,卻不忙關上門,留了一條縫向裏張望。只見小钰出神地看着那些花,好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動手将那瓶子裏的鈴蘭取出來。

阿清依在門上,見小钰雖然動作顯得略微笨拙,但卻毫不猶豫地将花們一枝枝取出,修剪枝條,又一枝枝插回去。雖然仍是那些花,但經她重新安排高低、遠近、裏外的順序,仿佛有了靈魂般,變成了另一組花。她嘴裏含混地說着什麽,可是怎麽也聽不分明。

阿清看着看着,一會兒歡喜莫名,一會兒心酸難禁。她再看一陣,忽然覺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臉、身子……實在不配靠近這房門。這想法在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翻騰,血都沖到腦子裏。她用手捂住嘴,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後退去……直到後背抵上樓梯的扶手,阿清渾身一顫,摸着樓梯,好象摸到救命的稻草,轉身飛也似跑下樓去。

阿清跑到樓下,躲在樓梯下的角落裏喘息了半天,才定下心來。她又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走到門口,見外面的天已經陰沉下來。她信步走到大堂裏,正見到石付在門口與客棧掌櫃的談話,見她來了,石付忙道:“小姐,正要上去找您呢,來,我有件東西要給小姐看!”客棧掌櫃瞧了阿清一眼,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向石付揮一揮手,徑直進去了。

阿清看着他進去,低聲道:“你們在談什麽?”

石付道:“沒什麽,一些江湖上的事。小姐對我這位朋友大可放心,是可以跟我同生共死的人。小姐等等,我去拉車過來。”

阿清奇道:“怎麽,要出去嗎?”

石付笑道:“正是,我這東西可大,運不回來,所以要麻煩小姐走一趟了。”

當下兩人駕車出了市集。為避免有人跟蹤,兩人在城中轉了半個時辰的圈子,最後來到城南一處荒僻之所。石付道:“這地方我也是聽人說的,過來一瞧,嘿,正好派上用場。這裏以前曾是前晉武帝的國丈臨晉侯楊駿的一處府邸,很是威風顯赫了一時呢。只是武帝一薨,楚王玮就在賈後的指示下擁兵勤王,将楊駿亂槍戳死在馬廄的草料堆裏,盡滅九族。匆匆數代,這宅子也就荒蕪了。”

石付将車停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兩人下了車,跨進坍塌的院牆,進入院內。入眼一派荒涼景象,到處是殘垣破瓦,胡亂地堆在一起,上面長滿了荒草。院子裏還有不少亂葬墳頭,有不少墳上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已成了狐貍等小獸的窩。斷牆、基角之下的草叢間,還依稀看得見散落的白骨。

只有後院一條回廊,因柱子極之粗大結實,是以這麽多年風雨過來,當年的雕梁畫棟雖然早已灰飛煙滅,卻仍有三根柱子沒有塌掉,孤立在荒草蔓藤間,見證着當年的繁華。

阿清站在這一片廢墟前,想着光陰如梭,世事無常,心中正自感慨無限,忽見石付從車後抱來十幾個大壇子,堆在那三根柱子前。她好奇地道:“這裏面裝的什麽?”

石付道:“醉四方十幾年的老酒,可花了不少銀子!”

阿清道:“你擡酒來幹嘛?請人喝嗎?”

石付嘿嘿笑道:“幫得上忙的,就是這酒了,哪裏還需要人幫?請小姐比較一下,這裏立的柱子跟那牢門的木頭哪個粗?”

阿清見那柱子足有一人合抱那麽寬,道:“牢門哪裏能跟這樣的柱子比?”

石付道:“那就好。小姐麻煩站後一點。”說着抱起一壇酒,對準其中一根柱子扔去,“咣啷”一聲,酒壇摔得粉碎,酒水四濺。

阿清吃了一驚,沒等她開口,石付不住手地一一将酒壇摔碎在柱頭,剎時院子裏酒香撲鼻。阿清吃不慣酒,聞得頭都有些昏,忙掩住口鼻退得遠些。

石付摔完了酒壇,嘿嘿一笑,掏出火燎子,點着了丢過去,頓時騰起大團火炎。果然是十幾年的沉酒,燃燒起來火勢驚人,兩人被熱氣逼得不住後退,直退出十餘丈方止。

這把火足燒了半個時辰,待火苗漸漸下去了,三根柱子已變得漆黑。石付在地裏刨出塊大石頭,運足了力,對準柱頭拽過去,“砰”的一聲,燒焦的柱子晃動一下,竟被他砸缺了一大塊。

阿清眼睛一亮,見石付又要扔石頭,忙道:“我來!”

她接過石頭,默運功力,先是極緩極慢地轉了兩圈,突然極速一旋,石頭脫手飛出,重重撞在柱子上,“啪啦”一聲巨響,柱子從中而折,上半截跌落入草叢,激起漫天的黑塵。

石付笑道:“成了!”

阿清亦是欣喜得跳起來,道:“這就成了!這可好了!哈哈!啊……只是這麽大的火,不是連人也……”

石付伸出手來,兩掌相對,比出一個圓道:“那牢門要拉得開,再粗也不過如此罷,何需燒這樣大的火?況且只要一兩根木頭燒焦,再用石頭砸開,人就能出來了。再者,小姐說那是間水牢,豈不是更好?人只需全身潛在水裏,用根蘆杆通氣,那可連熱都感覺不到了。”

阿清直聽得眼中放光,拍手道:“好!太好了!就是這麽辦!到時可要帶幾壇好酒去。”

“那是自然。”石付無所謂地舔舔有些幹的嘴唇,望着黑煙逐漸散去,道:“小人已經有所安排。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讓小钰小姐安全地離開東平城,這可就有點費神了。”

阿清一頓,道:“是啊,小钰如何出城……你有什麽想法?”

石付蹲下來,找了根樹枝,在泥裏縱橫交錯地畫起來,一面道:“小姐請看:這裏是東門,這裏是南門,從位置上講,離我們現在藏身的地方最近。但是依小人這幾日所查到的情況來看,這兩處反而是最危險的兩處出口。我們現在住的位置——”

他用樹枝在泥裏畫了個圈,又從圈裏延伸出兩道線:“處在東街與南街相交的地方。沿東街向城門走,一路都是大的商行、镖所,還有城防牙司,每日在街上巡視的除了官兵外,還有各大行會的傭丁,就是晚上也戒備森嚴。所以這是最不可取的一條路。往南,小姐也見到了,除了醉四方這樣的酒家,就是些煙花之所,也是通宵達旦燈火通明,馬車、小厮往來不絕,難以藏身的。”

阿清嘆道:“如今紛亂四起,這城也說不定什麽時候會被戰火燒到,這些人吶,卻仍在盡情享樂,真是不可思議。”

石付怔怔地看着她,阿清一怔,道:“怎麽?我說錯什麽了?”

石付搖頭道:“沒有。小人只是在想……其他女孩子十五、六歲時,可能根本聽不懂小姐這番話罷。紛亂四起,說得好,世間事怕就怕紛亂兩個字。群雄四起,都想入主中原,稱雄天下。可是這天下就這麽一個中原,大家打過去打過來,能争的也就這幾個城,這麽些地方。昨日我在醉四方,還聽到有女子笑邺城、襄城的人如何如何傻——怎會生在那樣的地方?哼,只怕再隔幾日,就是別的人笑她生在東平了。”

阿清忙道:“戰事又有什麽變化麽?”

石付道:“現在的形勢誰都看不明朗。不過據說慕容氏已接受了襄國石祗的請求,正式向冉闵宣戰,看來燕王慕容俊決心憑二虎之力殺入中原了。此外,洛陽的大趙丞相姚弋仲、本來已歸附晉國的氐族首領蒲洪,以及晉國的桓溫等人都有參入混戰的打算。這東平地處齊魯之交,無論晉國北上,或是冉闵、慕容氏南下,甚至其他人過過道,都是不堪一擊的。所以我們要盡快走才行!”

他繼續畫着城防圖,一面道:“別看這幾日搜查的人少了,其實是內緊外松。四處城門目前仍然只許人進,沒有姓孫的令牌,鳥都不許飛出去。我估計姓孫的不想打草驚蛇,先從城郊尋起,總有一日會查回來。他的兩個手下主父忍和符申據說現在都不在營裏。哪裏去了?哼,八成在城裏秘密搜查來着。我們得盡量早走啊。”

他沒有注意到說到這兩個名字的時候阿清臉上殺氣一現,指着圖道:“小姐請再來看:通盤比較之後,北門我認為是最合适的出口,理由有三:第一,這條街不象東街那樣筆直,彎了幾道拐,又都是窮老百姓住的地方,房屋就特別淩亂,人畜雜居,一旦出了事,隐蔽起來容易;第二,街道狹窄,有幾處甚至不能駛過大車,官兵調動起來就困難,只須在其中一處稍做些手腳,就能阻塞整條街;第三嘛,城牆雖然是四個城門裏最高的,但因修得最早,破損嚴重,特別是靠裏一側年久失修,有幾處已經裂開,為防倒塌,在城牆角堆積了大量土石。平日裏也無太多人守衛。一旦小姐沖上去,用繩索下了城,前方就是森林。對方放箭不易射中,縱要追趕也用不上騎兵,小姐的功夫就有用武之地了。小人現在想的,就是在林子裏怎樣預留接應之人,那就萬全了。西面的牆雖然也矮,但那是因為牆外就是濟水,易守難攻。若從牆上下去,半裏寬的河面,小姐自己沒有問題,關鍵是小钰小姐身體我看也很虛弱,要逃脫實在難于登天。”

阿清盯着圖看了半天,點頭道:“嗯,你說得很有道理。如果背着小钰真能沖上城牆,放繩索下去不成問題。進了森林,想要追我也沒那麽容易……那麽,就定在北門吧。但是道曾他……”

石付嘆口氣,站起來道:“小姐,如今我們出不去,就意味着不可能阻止道曾前來。姓阮的既然敢設下這個圈套,一定是有把握的。我這幾日打聽了一下,陶莊上兩個月……戰亂了一陣,搞得瘟疫橫行,道曾這種時候還到那裏去,姓阮的就是想抓他這點慈悲心腸的短……”

阿清冷冷地截斷他道:“什麽戰亂,分明是屠殺羯人,你以為我不知道麽?我……我就是從那裏來的!”

她看了一眼石付——石付竟被她眼中冰冷的兇光射得一顫,禁不住後退兩步——仰起頭,傲慢地道:“瘟疫麽,怎能不橫行?我見到井裏死了幾個人,就把大石頭推入井中,掩埋住屍體,哼哼,嘿嘿,誰也瞧不出來,哈哈哈哈!果然就起了瘟疫了!”

石付背脊一陣陣冰涼,被阿清突然暴發的殺氣激得後退兩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瞧着阿清笑吟吟地在院子裏得意地晃蕩,提腳将荒草孤墳間開得正豔的一簇簇野花踢落。

她一面踢,一面咬牙道:“哼,得道高人……瘟疫橫行,滿村都要死完了,還要去治療,這不是瘋子嗎?見到女人、孩子被殺,倒還無所謂了,哈哈,哈哈!什麽得道高人!都是騙人的!全是騙人的!我可看得透得很!如今我有別的辦法救人了,也知道父親大人下落了,哼,可不用管他了。他那麽愛救人,就讓他救去好了。醉四方裏多的是人等着救,不過若是他知道了救的是相互厮殺的羯人,哈哈,哈哈,可不知會怎樣呢……”

正在此時,陰霾的天上突然撕開一角,有幾束陽光投射下來,照在燒焦的柱子上,無數碳灰塵埃就在這光束裏上下舞動,紛紛揚揚,仿佛飛揚的雪,只是由白變作了黑色。

阿清就站在柱子邊上,被陽光照到,只覺眼前一片光亮,所有的事物都亮得有些不可逼視,愣了一下,驀地尖叫一聲,往後急退,不留神腳下一拌,她那樣好的功夫竟摔了個跟頭。

石付大吃一驚,沖上前去扶她,叫道:“小姐,怎麽了?”

阿清拼命推開他伸來的手,雙腳亂蹬,不住後退,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草叢,叫道:“那……那是什麽?”

石付聽她叫得凄厲,心中也是惶然,拾起根木頭小心挑開野草,只見被草掩蓋的石階上,端端正正地放着顆頭骨,被風雨浸濕得久了,已變得跟周圍的泥塵一般顏色。

石付道:“小姐,只是顆頭骨,別怕,別怕。”

“不……不是!它……它在動!”

石付壯起膽子,拾起塊石頭丢過去,砸在頭骨上,“吱”的一聲,一只碩大的老鼠蹿出眼窩,飛速鑽入草中不見了。

“小姐,是老鼠,跑了,不用怕了。”

阿清好半天才定下神來。她抹一把臉上的汗,撐了一下想站起來,卻覺手腳酸軟。石付忙上前攙她起來。她在戰場屍堆了待慣了,死在自己手裏的人也有好幾十,卻不知為何獨獨不敢去瞧這顆頭骨,仿佛剛才那一瞬,那雙空洞的眼窩已将自己所有小心隐藏的心思完全看透了一般。

石付扶她走出廳院,阿清輕輕推開了他,走到馬車前。她望着遠方黛色的山巒,半晌,突然道:“道曾……畢竟救過我一命,還是……還是……”

石付躬身道:“是!小人自會安排。”

※※※

阿清回到店裏時天已經晚了。她只覺身心俱疲,飯也不想吃。但随即還要給小钰送吃的去,只得強打精神,提了飯菜上樓。她推開房門,見小钰正呆呆地坐在床上,見有人進來,身子一顫,待看清楚是阿清,猶豫了一陣,總算沒有縮回被子裏。

阿清見她似乎神色好了一些,心中稍安,再看靠窗的桌上,卻發現那瓶子裏最終只留下一枝鈴蘭,斜斜地歪在瓶裏。燈火中,鈴蘭的影子映在牆上,不住跳動,仿佛想借着夜風飛去一般。

阿清怔怔地看了一陣,轉頭對小钰柔聲道:“小兔兔,來啊,姐姐給你帶東西來吃了。”

小钰伸出頭來,問道:“阿綠呢?她怎麽還沒有找來?她還真是笨呢。”

阿清聽了眼圈微紅,低着頭把籃子裏的碗筷擺在小幾上,一面道:“小兔兔乖,阿綠昨天晚上來過了呢。不過她見你睡得那麽熟,沒叫醒你,又回去了。她……總要隔些日子才能再來看小兔兔了。來,吃點東西吧,你看,姐姐買的好吃的哦!”她生怕小钰嚷着要見阿綠,那可不知如何是好,手腳麻利地把小幾推到她床前,笑道:“看,好多好吃的呢!”

卻見小钰怔怔地看着自己,道:“小兔兔不吃……”

“哎?為什麽?”

“剛剛……小兔兔已經吃過了。”

“哦?”阿清想了想,道:“小兔兔好乖,自己也可以找東西吃了。”

小钰得意地一笑,搖頭道:“不是!哈哈,是有位哥哥跟小兔兔藏貓貓,結果被小兔兔找到,他就拿吃的來了!”

阿清驚異地道:“哥哥?哪位大哥哥?”

小钰歪着腦袋想了半天,遲疑地道:“他……他說他叫作全哥哥的。”

阿清沒想到石全竟然還能如此得到小钰的信任,怔了片刻,道:“那……那全哥哥明天還會不會來找小兔兔玩?”

小钰嫣然一笑,興奮地道:“會啊,他說會來的!”

阿清走近了她,輕輕撫摩她的頭發,道:“那多好,有人陪小兔兔玩呢……所以呀,小兔兔別一直躲在屋子裏,外面還有好多好玩的事呢……”

她細聲細氣跟小钰說着今天在集市上見到的好玩的事,新奇的東西,西面來的商人,渡江過來的晉人,戴着高高帽子的高麗人……說着說着,一望看不到邊際的巨野澤,淡淡薄霧之上那些翩然舞動的野鶴,漫天飄散的蘆花……說着說着……說到了好玩的小靳……

不知什麽時候,小钰爬出被子,抱着枕頭坐在阿清身旁,靜靜聽她說話。阿清道:“……他很傻的,他什麽都不會呢……我啊,伸一個指頭就把他推倒了,嘿嘿,連爬那麽高一點,他也會吓得吐,哈哈!”

她得意地笑起來,小钰不知所以,挪着身子靠近了她。阿清笑了一陣,漸漸神情又落寞下來,低聲道:“……可是……可是他還是留下來了……真傻……那樣冰冷的洞,那麽多兇殘的水匪,他一個人……唉……他說他父母是嘉興人,嘉興在哪裏?我也不知道……真想去看看啊,天下……好玩好看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呢……”

阿清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也不去管小钰聽不聽得懂,後來連她究竟在聽沒有也不在意了。說了良久,只覺得眼皮打架,有如千斤之重,四肢更是軟軟的一點力也沒了。她脫了外衣躺下,嘆着氣道:“啊,真是……太累了,太累……都不知道做了什麽……”

正在迷迷糊糊中,忽聽小钰喃喃地道:“阿綠……”

阿清實在提不起精神來回答,眯着眼勉強道:“是啊,阿綠……她就要找來了,別擔心……”

“小兔兔知道。阿綠不會再來了。”

阿清全身一震,随即背上冰冷,一時竟不敢睜眼看小钰。只聽小钰輕輕地道:“昨天晚上,阿綠來了呢……她就在窗外,跟小兔兔笑,還說……還說……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小兔兔問她,很遠很遠是多遠呢?她也不說,只是笑……她笑起來多好看……哎,她定是找到好玩的了,再也不理小兔兔了……”

※※※

過了兩天,石付暗中收買城防官員,一個人随商隊出了趟城。他到北門外的森林裏轉了幾圈,看好地形和路線,回來後和阿清商量,确定了幾條線路,都是地形複雜、易于隐藏且不适馬匹奔跑的地方。只要穿過山林,向東就可以直接到巨野澤,如果受困,也可以轉而向西,攀爬一座更險峻的山,進入濟陰郡。那裏一來不是孫鏡的勢力範圍,二來有勞家的産業,左右有個照應。

石全則在城中添置需要的東西,并在靠近北門的地方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藏好繩索、幹糧、火石等物,以備随時使用。

阿清白天陪着小钰玩耍,晚上則與石付一道出門,觀察地形,選擇應該隐藏、躲避的地方,在屋瓦之上留下一些标記。那些沒有什麽遮攔,需要快速奔跑的地方,兩人反複試驗,試想在最壞的情況下究竟能不能安全通過。

如此忙碌下,阿清仍堅持每天晚上陪小钰睡覺前,跟她講一陣故事。小钰大概已經完全忘記了以前的事,阿清每次耐心地講到她們倆小時候的事,她總是心不在焉,東看西看毫不理會,甚或自己玩着首飾、小玩意兒等;若是講到各地的風景、奇怪的東西、各色人物,她才比較有興趣,可以一直聽下去。不過每晚阿清講到最後,都會不由自主輕輕講到小靳。這個時候,小钰一般已經睡眼惺忪,呆呆地聽着,沒等她講完,已經呼呼睡去了。

這一天,石付回來說得到消息,阮奎的人似乎已經知會了城防,要放什麽人進來。而且醉四方也已放出風聲,要在最近進行修繕,屆時可能會停業一段時間。石付分析,很可能是道曾就要進城的前兆。三人商量了一晚上,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預先通知他,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時候能不能設法破壞一下,讓他自己明白這是陷阱。

石付粗略想了幾個主意,與石全一道出門準備東西去了。阿清只覺得疲憊不堪,整日生活在這樣的壓力下,人仿佛要被榨幹了一般。她洗臉時,突然見到銅鏡裏的自己,又瘦又黃,簡直吓了一跳,随即無比心傷,險些落下淚來。她早早洗了腳,氣呼呼地上床睡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清從睡夢中忽然驚醒。仿佛有個聲音在指引着自己,她悄悄披上衣服,赤着腳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角,側耳聆聽。

暗夜裏,不遠處有些模糊的嗚咽之聲,被清冽的風切成一片片的,聽不太分明。過了一會兒,風靜了,阿清便聽出那是有人在吹窨。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麽曲子,也許只是随意而為,但那人顯然心事重重,窨聲忽而铿锵裂斷,忽而輾轉絲連,如訴如泣,然而又忽遠忽近,若有似無,如夢境般空靈而不真切。

阿清站在窗前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經意間已垂下淚來,只覺世間事莫不如此,不論苦痛、幸福、悲傷、歡躍……經歷時縱然刻骨銘心,一旦回首,卻一一飄然消散,再不可追了。

正聽着,那聲音突地拔高,如一支孤煙在萬裏寂寥的大漠上升騰而起,破碎凄冽,卻直上雲霄,不至天極誓不還。

阿清恍惚間立在萬仞山巅,遠遠地瞧着那孤煙奮力向上。然而天穹實在太廣了,太高了,它無論怎樣地爬升,也只是萬裏雲空下微不可辨的一線。阿清的心順着這線越爬越高,也越跳越快,幾乎要從胸中跳出來……她忍不住想:“別……那樣的高遠,永遠無法達到了……我……我也永無法達到吧……啊!”

她驀地一驚,察覺到那聲音似乎要将自己引向不歸之途。這個念頭一閃,頓時有部分意識清醒過來,只覺此時體內氣血翻騰,險些把持不住就要跟着放聲尖嘯,情急之下左手在窗格上猛地一撞,臂上傷口處火辣辣地一跳,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阿清倒退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好容易才穩住心神。但窗外那窨聲仍舊高亢,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阿清不知道那吹窨之人是否已入了魔境,但若再這麽堅持下去,就算可以停歇也必受重創。她回頭看看床上的小钰兀自熟睡,當下縱身躍出窗,覓着窨聲的方向奔去。

此刻風卷雲動,月亮露出了頭,映得天地間一片澄明。阿清赤腳踩在冰冷的屋脊上極速穿行,只聽得耳邊風聲獵獵作響。

正跑得起勁,忽地一頓,側頭聽去,那窨聲正在迅速地低落。阿清心頭劇跳,聽得出那人已然力乏氣竭,卻仍然逃不出魔境,此刻定是五內翻騰,若無人出手相助必死無疑。

她再次辨別方向,縱上一棟三層高閣,忽地一驚,有一人已先于自己立在閣頂,夜色裏瞧不清他模樣。阿清剛想要伏底,卻聽那窨聲一跳,跟着戛然而止,她還沒來得及辨明地點,不禁心中大急。

那人道:“姑娘好俊的身手。此人在西面翠雲樓上,想必姑娘也聽出來了。”說着身型微晃,飄然向下飛去,騰越之間并無聲響,仿佛夜風一般,正向翠雲樓而去。

阿清不知道他怎樣聽出自己是女子,也不知他怎麽就能斷言那人在翠雲樓頂,不過見他那身輕功,就知此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她只怔了一怔,縱身也向翠雲樓而去,那人只随口一句,她心中竟不覺就信了個十足。

上到樓頂,見那人盤膝而坐,右手虛捏在丹田,左手抵在另一人背部百合穴上,正給他運功療傷。阿清不敢出聲,輕腳輕手走到那人身旁,果見地上一個破碎了的窨,窨口在月光下隐約閃着血色。

她見那吹窨之人年齡在五十歲上下,須發俱已蒼白,一臉修剪得體的落腮胡子,長長的眉毛直入發間,相貌非凡。此刻落腮胡上沾滿了血,緊閉雙眼,神色憔悴。

那正給他運功之人阿清卻覺得眼熟,仔細想了想,記起來他是那日在廟裏見過的蕭老毛龜的兒子,名字叫什麽卻不知道了。這個時候她腦子裏突然響起小靳一本正經的聲音:“老毛龜的兒子,自然是小毛龜咯。”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捂住了嘴。

蕭家此刻正與姓阮的算計道曾,說起來與自己是敵非友,阿清本待離開,然而躊躇了一陣,卻在一旁的屋脊上坐下,似乎耳邊仍萦繞着剛才那動人心魄的窨聲,舍不得離去。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圓,但卻籠着一層青色,照得凡塵俗世一片蕭索。

過了小半個時辰,蕭寧的臉上已然見汗,呼吸也綿長起來,那人臉色亦白得可怕,嘴唇緊咬,全身微微顫抖。

阿清知道療傷已進入關鍵時刻,不由自主也跟着緊張起來,站起身四面看看,以為警戒。

又過了好一陣,那人突然咳出口血,掙紮着向前挪動。蕭寧忙道:“前輩,請忍一下,在下再幫你打通足少陽……”

那人揮手道:“不必了……咳咳……我的內氣陰寒得緊,你……你強行運功,對自身可不好。你幫我整理岔氣,老夫感激不盡。”

蕭寧抹一把額頭的汗,道:“哪裏,在下綿薄之力何足挂齒,倒是前輩你內傷過重,讓在下替你調息一下也好。”

那人勉強挪到一旁,正色道:“不然。你我萍水相逢,是友是敵尚在兩可,怎可以如此傾力相助?小心誤了自身性命!”

阿清見這人對恩人竟如此絕情,不覺一愣,誰知道蕭寧也是個倔頭,整頓衣冠,垂手而坐,道:“前輩言之差矣。既然萍水相逢,友敵未分,又怎能不盡心呢?人在江湖,若見到垂危之人,都要瞻前顧後明辨是非一番,豈不耽擱了他人性命?此,非俠義所為!”

那人冷笑一聲,道:“俠義?年輕人,麻煩你看看如今是什麽世道?亂世紛争,兄弟手足、生死朋友尚且相互厮殺,還講什麽俠義?簡直……咳咳……宋襄公之仁。如果老夫是你的敵人,今日設圈套害你,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蕭寧亢聲道:“前輩這就更錯了!俠義之道乃天地正氣,越是亂世,越是人相欺詐小人得勢之時,不是更需要嗎?前輩說在下是宋襄公之仁,可見并不真知道宋襄公是如何仁義,這個誇獎,在下慚愧得緊!”

那人道:“慚愧?我看你當得起得緊!莫名其妙……見你武功馬馬虎虎,脾氣倒跟窮酸書生一樣。”

阿清見蕭小毛龜被恩将仇報并不在意,卻老氣橫秋地大談仁義之道,覺得此人當真迂腐得緊,忍不住冷冷地道:“宋襄公當年在泓水會戰楚成王,不攻擊正在渡河的楚軍,結果落得個戰敗名裂,為天下笑。此人之懦弱名傳千古,居然還有人盛贊他的仁義,豈非怪事。”

她聲音清脆之極,仿佛銀瓶乍破,刺得那兩人耳朵都是一麻。兩人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在個丫頭旁邊吵架。

那人自持身份閉了嘴,蕭寧忙拱手道:“姑娘好。姑娘看來……氣色不錯,真、真是在下莫大之喜。”神色間竟真的有些喜不自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