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這一番話聽得全叔額頭冒汗,連連點頭答應,一句也不敢狡辯。我正暗自叫好,又想把那天看見他們和宋宗德商量的事告訴蛟爺,沒想到蛟爺側過身子,厭惡地看着我,冷冷地道:“下米藥當拍花子,米奸人家黃花閨女,賣家藥獨害人,既然你幹了這麽多壞事,人家就算要打死你,也沒什麽不對吧?”

看來連蛟爺也誤會我了,我辯解道:“我不是拍花的,我真的是郎中。”

但是蛟爺根本不聽,反而斜睨着我道:“你拍花也好,禍害人家的閨女也好,給人吃假藥也罷,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老子不管,總之你不要在我的船上亂搞!”

看來自己這屎盆子是被扣定了,我受不得冤枉,直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是壞人!是全叔他們拍花不成反而誣陷我!”

“不可能!”蛟爺一口打斷我的話:“你是好人?哈哈,這個年辰,好人早就死光死絕了,要不然怎麽會讓小日本欺負到家裏來呢?你如果不是壞人,早他娘死跷跷了,怎麽可能還好好地活到現在?”

我被蛟爺的一番歪理邪說弄得做聲不得,只能再次辯解道:“我真是一個郎中,我家是泉州城裏出了名的泉湧堂,號稱程一針的就是我的親叔父,好多淘海客都找我叔父治過風濕腰痛症的。”

蛟爺不屑地笑了笑,沖着旁邊的奎哥道:“既然敢號稱程一針的高徒,那就讓他看看我這是什麽病症。”說着挽起他那條只有船老大才能穿的,藍色底上繡着八仙過海圖的十字裆龍褲褲腳,“囝仔,你來瞧瞧我這條腿,幾十年老風濕,難倒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名醫,你說的這個敢叫程一針的人我确實沒有聽說過,但名師肯定出高徒嘛!”

我被他說得臉一紅,倒像自己真是冒牌貨一樣,但這時候也不能退縮,只好走過去,仔細去摸蛟爺那腫大的膝蓋,還有上下相關的經脈穴位,分別按住了問他這些穴位和經脈哪些地方痛以及痛的程度。了解清楚後,我心裏已經有了比較準确的診斷,倒不是太慌,慢慢道:“蛟爺,您這不是老風濕,而是黑寒症,難怪總也治不好。”

蛟爺愣了一愣,看了看奎哥,奎哥哈哈大笑起來:“丢你姥母,你也就只有睡人家婆娘的本事了,蛟爺明明就是多年的風濕病,你偏偏要冒充高明說什麽聽都沒聽過的黑寒病,囝仔,你懂就懂,不懂就不要當庸醫害人。”

“不對。”我搖搖頭堅持說:“風濕雖然是南方跑海的淘海客們常患的疾病,但也因為海上的冬天濕冷透骨,有個別的人就容易患上黑寒病,看上去表面的症狀和風濕病差不多,但是它們的病理卻是兩回事,如果診斷錯了,按風濕病來治黑寒病肯定是沒有療效的,所以蛟爺才會怎麽也治不好。”

奎哥看了看将信将疑的蛟爺:“蛟爺,聽他說得好像也有幾分道理,要不,讓他試試?”

蛟爺用手捶着膝蓋不動聲色,奎哥便對我道:“聽說你下午在艙裏給人治過病?”

于是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一遍,先簡單地從不小心撞破全叔他們的騙局開始,指了指身後的受害者阿惠,然後說他們不停地報複我,接着重點講了在船上發現雷嫂的兒子犯病,我紮針治好了他的羊癫瘋,別的乘客也來找我治病,結果全叔和黑皮蔡串通了陳水妹等人,誣陷我是假郎中。

“雷嫂?是不是就是以前咱們船上頭纖雷海寧的娘兒們?”蛟爺問道,見奎哥點頭,才點頭說:“她那個獨苗兒子倒确實有抽羊角瘋的毛病,如果你真把他紮好了,那好,今天我就讓你個囝仔幫我看看這個所謂的黑寒病!”

剛才我講述的過程中,全叔一直面如豬肝,但應該是礙于蛟爺在場,沒敢造次,現在我馬上要給蛟爺看病了,他終于忍不住道:“蛟爺,這個小白臉不可靠,小心着了他的道!”

蛟爺不耐煩地揮手:“你們往常幹的那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後不許在我的船上搞三搞四。你們都先回艙裏去。”

全叔終于滿臉不情願地推着黑皮蔡離開,我通過剛才的講述理出了思路,猶疑了一下,說道:“蛟爺,我忽然發現,好像全叔他們并不是想陷害我,或者說,他們并不是想害死我,而是想逼我到底艙去。”

蛟爺眉頭一跳,陰沉地看了我一眼,奎哥立刻在一旁道:“拍花子,你不用想太多,蛟爺自有主意。”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确,也不知道這麽做有什麽用意,那底艙似乎是怪聲的源頭,我早從好奇變成了敬而遠之。當即,我開始給蛟爺摸脈,做起熟悉的事情,我漸漸平靜了下來,細心感受着手上的脈象,診斷蛟爺黑寒病的病情。

當我準确的說出蛟爺的腿總在午後發痛,以及風雨過後濕氣重的時候症狀也加重時,被我示意坐下來伸直腿的蛟爺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從随身口袋裏取出銀針盒,看準了蛟爺腿上的穴位,一手虛按着穴位周圍,另一手輕而快地旋轉着将針紮下。這樣行針,既不會讓患者覺得疼痛,也不會刺偏穴位,叔父曾經手把手教了我五年針灸,現在捏着叔父傳給我的溫潤的針盒,就總是想起叔父捉着我的手教我行針時的情景。

委中穴、內外膝眼、足三裏、三陰交、犢鼻穴,分別紮好以後,我挨個将銀針輕輕地深入旋轉幾圈,蛟爺馬上身體顫了一下,然後輕松地将腿放平在艙板上:“歪頭雞碰到青溟蟲,你這拍花子的銀針,紮得還有點像是那麽一回事嘛。”

我詢問道:“是不是覺得穴位上在跳動,整條腿上都很酸麻?”

蛟爺擡起頭看看奎哥,然後點了點頭,奎哥便閃身出了主艙。

想了想,我又正色道:“您這條腿,主要是因為濕寒入骨,加上經脈堵塞,氣血不暢,筋絡在膝蓋彎處結成了淤積,一發作起來,就像是腿斷了一樣,疼得讓人發狂,現在針在裏面,就不會那麽痛了。再紮個幾次,把淤血和經絡化開,慢慢就會好的。”

蛟爺身體慢慢向後躺倒:“想不到你這麽年輕的小白臉,居然就有這麽一身本事,那你為什麽還要去做拍花子呢?”

“我真的不是拍花子。”看到蛟爺這樣,我的心裏也輕快起來。就見蛟爺很是享受的眯起眼,瞄着穿着旗袍的阿惠,慢慢道:“你不是拍花子,怎麽人家一個粉白雪嫩的小娘兒們就心甘情願的跟着你?”

一直在邊上看着的阿惠頓時紅了臉,我看着她這模樣,心中一蕩,立刻咳嗽了一聲,裝作沒有聽到發問,又算了算時間,把銀針都旋轉了一圈,繞開話題道:“感覺好些了嗎?”

蛟爺一手放在胸前抓了兩把,舒服地道:“不錯,不疼了。還別說,你這拍花的,不光是會拍花、幫別人睡娘兒們,紮針的本事,好像也不錯嘛。”

得到他的誇獎,我心裏頓時松了一口氣,想着離抵達南洋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全叔和黑皮蔡想必不會放過我,而眼前給蛟爺治病卻是一個機會,如果治好他的黑寒病,我和阿惠就算找到了靠山。

躊躇了一下,我鄭重其事的承諾道:“蛟爺,我的确是個郎中,別的事情不敢說,您這條腿,我還是能打包票給您治好的。”

到了這時候,氣氛已經非常融洽,阿惠趁機福了一禮小聲和蛟爺告退,告訴我說她先回船艙裏去。等她走了一會兒,渾身舒坦的蛟爺起了興致,一邊咕嚕嚕的抽着水煙筒,一邊繼續我和聊天,我倆就地盤坐在主艙室裏,開始閑聊起來。

讓我大為無奈的是,蛟爺三句兩句總繞不開阿惠的事,一會兒說到她将來一定好生養兒子,一會兒說阿惠對我像是有幾分真心的,讓我別賣到妓院裏去,否則也太狠心了。我不知道這個蛟爺是不是暈針了,為什麽一直拿這個說事兒,只能認真地一遍遍說着“我不是拍花子,我不賣。”

這種談話沒完沒了的進行着,我漸漸煩躁起來,但是蛟爺不開口,我又怎麽能離得開。最後我徹底認了輸,承認我是拍花子,并答應船老大,以後再也不去勾引別人家的黃花大閨女了,就跟小娘兒們阿惠安安生生的過日子,讓她替我生養幾個大胖兒子幫我們程家光宗耀祖。

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一直懶洋洋地蛟爺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在汽燈下顯得雪亮駭人:“這麽粉嫩的小娘兒們你當然應該留着自己用了,但是,囝仔你也要留一手防着,那小娘兒們的來歷可能不簡單啊。”

“我這雙眼睛,很少看錯人的。”見我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蛟爺想了想又說:“你是個年輕後生仔,可能沒有遇到過世事的險惡。你遇上的全叔和黑皮蔡這兩個人販子,只不過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角色。如果遇到真正的惡人,依他們做事的狠辣勁兒,你去攪事的時候,馬上當場命喪,哪裏還會留你到現在!”

蛟爺頓了一下,估計是看到我面色不好,緩和了語氣道:“我不是吓你,但你仔細想過沒有,一個膽敢穿得如此招搖的漂亮小娘兒們,她憑什麽在這樣亂的世道裏活下來?我早就說過,在這個世道,良善人早就死光了,活下來的都不是什麽好人。”

我陡然困惑起來,難道阿惠真的有問題嗎?我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見我不說話,蛟爺也沒有再深說,我見時間差不太多,開始準備拔針。

這個時候,變故突發,本來一直安靜沉穩的船,突然劇烈的搖晃起來。蛟爺面色一變,馬上作勢要站起來往艙外沖去,我見狀趕緊按住蛟爺:“別急,蛟爺,銀針不取出來,斷在裏面可是天大的麻煩,而且你剛針灸完,全身酸麻,要休息一兩個時辰身上才會有力氣。”

就在我穩住蛟爺剛把銀針悉數取完時,一個淘海客打開了艙門,外面順勢湧來狂風唿嘯、海浪轟鳴的聲音,那個淘海客又急忙把艙門關好,報告道:“蛟爺,快,她的病又犯了,這次好像比以前都嚴重啊。”

她是誰?我正不明所以,耳邊突然響起了那可怕的呻吟聲,清晰得好像就在身邊發出的一樣。我驚詫地看着蛟爺,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一臉憂色地走了出去。

我見蛟爺話也不說的直接出門,也不好問,只好尴尬的跟着他走出來,一路下了樓梯,海上的風這麽一會的工夫就變得劇烈無比,吹得我和之後跟來的淘海客幾乎站立不住,只有蛟爺依舊步履穩健。

剛走到甲板上,一排城牆一樣的巨大海浪,迎面就向福昌號的左舷砸了過來,我站立不穩,瞬間被抛上了半空,然後重重跌倒在甲板上,被澆得渾身淌水。等我再爬起來,就看見蛟爺仍然穩穩當當地走在甲板上,感覺在狂風暴雨中的他好比天神一樣,不動如山。

我艱難地尾随蛟爺,卻看到他向着底艙走去。我心裏早就認定這裏面一定有什麽秘密,不願意沾染上,就給蛟爺告辭,準備自己回艙去。意外的是蛟爺卻叫了我一聲,示意我跟上。

我無法推辭,只能疑惑地跟上,随着蛟爺打開底艙門鑽了進去,門馬上被關上了,雖然光線一下暗了下來,卻反而覺得安全多了,至少外面的狂風大浪暫時被關在外面了。

鐘燦富帶着幾個淘海客站在底艙內,看見蛟爺到了,趕緊問道:“蛟爺,帆都收了,太平錨也下了,但船還是搖晃得厲害——這小子?”

蛟爺威嚴地盯了鐘燦富一眼,鐘燦富就閉上了嘴。這時那個奇怪而可怕的呻吟聲又高亢地響了起來,夾雜在恐怖的風暴唿嘯聲裏,我的頭皮登時炸了起來。

一個淘海客小聲道:“蛟爺,這麽大的風暴,恐怕咱們福昌號吃不消啊!”

蛟爺勃然大怒,說道:“這麽點風雨就亂陣腳了?你們第一次出海?!”

說着他捏了捏剛針灸過的腿,照理說他現在正是虛弱的時候,經絡剛經過針灸的疏通,現在應當是全身酸麻使不上力氣的,但他卻依舊能夠在大風浪中站穩,真不可思議。

被他這麽大聲訓斥後,那個淘海客悻悻的閉上了嘴。另一個淘海客本來上前了一步,也準備說什麽,遲疑了一下,忽然猛地跪倒在蛟爺面前。

我上了福昌號後,對那些淘海客最深的印象就是都很粗魯、兇狠,而且渾身透出那種對生死毫不在乎的勁頭,但此時那個跪在地上的家夥,聲音發顫,顯然心裏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他簡直是帶着哭腔道:“蛟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蝦仔我跟着您出海十幾年,從沒遇到過像現在這麽急的風暴啊,這一次咱們可能扛不住了,蛟爺您得想想這船上有兩百多條人命啊!蛟爺!蛟爺!”

一時間淘海客們都跪在了船板上,就連鐘燦富也抱着蛟爺的腿道:“蛟爺,這樣下去是壓不住的啊!風暴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要翻船,看在我們跟了您十多年的分上,給大家一條活路吧。”

随着他乞求的話,其他淘海客也都眼巴巴望着蛟爺:“是啊,蛟爺!”

站在角落裏的我心裏驚疑不定,看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只是隐隐猜到他們在求蛟爺做一種什麽決定。而這個決定和這風浪似乎有着什麽聯系。

這種出乎意料的局面,讓我有些緊張,身子不由自主的靠向艙壁,警惕的注意着事态的發展,企圖讓自己的存在感越少越好。這些人雖然态度卑微,但态度看起來很堅決,上船之後的經歷讓我知道,越少開口,越少麻煩,蛟爺看起來非常的生氣,我站在他的側後方,能明顯的看到他臉頰下的肌肉一陣滾動,看起來是咬着牙控制着怒火。他來回掃視着瞪着跪在面前的淘海客們,那些跪在地上的家夥頭深深的埋下去,我猜也許他們也很害怕看見蛟爺眼神中的怒火。

蛟爺重重地哼了兩聲,我正好奇他會怎麽處置,他突然轉頭看向我,沖我招招手。

我頭皮一麻,知道已經躲不過去,果然喊我跟下來就沒好事。也許真是我命格不好,已經盡量低調不惹事,麻煩事卻還是找上門來。

看樣子蛟爺早有打算,我硬着頭皮走了過去。蛟爺拍拍我的肩膀,然後用平靜的語氣對面前跪倒的淘海客們說道:“行了,你們都起來吧。這個小夥子有套家傳的針灸絕學,剛才他幫我治腿效果很不錯。現在我就叫他看一下,如果不能治再說!”

他不由分說的拉着我,一直走到底艙中間,那些淘海客們趕緊起身,兩三下移開中間那塊貼着禁符的壓艙石,又向上提起翻開兩塊方正的艙板,露出下面的木梯。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們也不說話,很恭敬的就走出了貨艙。估計他們是在門口守住,其他人是不用想進來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基本上已經猜出下面可能是個病人了。雖然不明白是什麽原因讓他們要搞的這麽神秘,但從對話中,可以看出這個病人和風浪确實是有所聯系的。

我有些緊張。這艘詭異的福昌號,神秘的底艙裏一定裝着什麽答案,而我馬上就能知道了。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問清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只是險惡的大海上,船上的人舉動都奇怪神秘,如果什麽都不知道,我又怎麽能夠保證自己能生存下去。

蛟爺率先順着木梯走了下去,我緊跟其後,馬上聞見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立即分辨出藥味中含有馬錢子、茯苓、三星草等藥草,心想既然是在用藥,肯定是個活人,至少不會是什麽鬼怪之類,心裏稍稍放松一些,接着我就聽到了現在已經微弱下去,但又熟悉得要命的申吟聲。

我心神一振,不知自己馬上要看見怎樣的人物,懷着忐忑緊張的心情爬下最後一格木梯,轉過身去甫一擡眼,就看到了一個躺在天藍色床單上的小女子。

僅僅是這一眼就已經勾魂奪魄,在我的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就好比眼前這個小女子,有着通神的魔力一樣。我沒料到自己竟然會看見一個這樣的小女子,而且她連看都沒看我一下,偏偏就緊緊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神,迫使我的注意力必須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事先我的想象中,所有人提到底艙都是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這個病人一定是已經病入膏肓,形容枯藁,甚至有可能是滿身潰爛,流淌膿水的那種,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眼前的這個病人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這是一個身材纖瘦的小女孩,乍一眼看去,不過是十六歲的模樣。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過膝高領對襟衫,衣襟、領口和袖邊都鑲着天藍色的布花邊,黑長濃密的頭發可能和她的衣衫一樣長,一绺一绺地順着她的身體曲線流淌婉轉,就像是盛開在天藍色床單上的一朵黑色大花,緊緊地裹纏着她一身素衣的身體,在那張毫無血色幾近透明的臉上,有一對彎彎的黑色濃眉,和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雖然看上去有些沒精神,但如果我是在其他地方看到她,一定不會覺得她有什麽大病在身,最多也就是下個體質柔弱的判斷。

還有一個稀奇的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有誰有這麽大的眼睛,就像她的整張臉,被這雙眼睛占據了一半。那望向我的目光飄忽不定,幽深得好似遙不可達,就像那雙眼睛裏有一個秘密而美麗的大海。

我失神地望着她那雙似睡非睡的大眼睛,直到蛟爺悶哼一聲,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才聽見他道:“拍花的,趕緊瞧瞧她的病。”

我這才醒悟過來,趕緊上前一步放下藤箱,對大眼睛女孩說:“這位姑娘,麻煩你把手腕伸給我,我好幫你摸脈診病。”

說話的同時我也注意到,這個女孩單手緊緊地抓着一只匣子,雖是匣子隐在衣袖之內看不清全貌,但單就我能見到的一角來看,那精致的雕工和光滑內斂的木紋卻已顯露出那一定是華麗非常。

大眼睛女孩好似沒看見我一樣,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眼神又轉向了別處。我這才發現,她的眼睛雖然很大,但卻沒有什麽神采,就像是兩顆沒有生命的寶石。甚至我再細看,陡然就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眼裏根本就沒有看到船艙裏的任何東西,她的心思,好像根本就不在這裏,或者,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裏?

麽,是這個女孩和風暴之間有什麽關系?這個問題讓我回過神來,重新打量起這個女孩和這間密室。

這間屋子的外面用古怪的壓艙石和道符壓住,但屋子裏卻沒有什麽道符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女孩住的屋子,除了一張不大的窗外,就是一個櫃子還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盅藥水,旁邊還放着些藥丸。雖然簡單了些,在這樣的海船上有這麽一間安靜的小屋子算不錯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幹淨整潔,比我們住的魚艙顯然好太多了。

這個女孩呆在船上似乎已經很久了,我甚至懷疑她有沒有下過船。因為她看我的眼神,是帶着好奇和新鮮,給我一種感覺,那就是她很少見到生人。她的頭發很長,又黑又密,因為蜷在身上,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整個人都被裹在黑發裏。

頭發從頭到腳纏得滿身都是,露出來的臉和手腕都白得接近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一股股青紅的血脈。她濃黑的眉毛如同彎月,一直彎到了兩邊的鬓角,嘴唇卻和蒼白的面色相反,顯出肝火旺盛的鮮紅樣子。

我又輕輕喊了兩聲,她依然好奇地看着我,卻還是沒有做聲。我猶豫再三,只好自己伸出手去,從纏裹她身體的頭發裏,尋找到她的手腕并輕輕拉了過來。這一下輕輕接觸,入手就是一陣冰冷,我好似摸到了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好似冬天吃雪咽下冰水一樣,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寒意一直泌入到我的心裏面。

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強自壓下寒意,把食指搭在她的脈搏上。這時我聽到她發出一聲嘆息似的輕微的呻吟聲,頓時我的手一抖,我确信了那個和風暴相唿應、攪得整條船心神不寧的呻吟聲,果然就是她發出來的!

這時她也有了反應,那對大眼睛裏,閃過一絲詢問的神情。接着一抹紅潮慢慢在她的臉頰上泛濫起來,我感受到她的脈搏彈跳突然加快,她的體溫也開始迅速發熱升高,不出片刻,就燙的吓人。

這突然之間産生的古怪變故,讓我差一點叫出聲,手下意識的自己縮了回來。大眼睛女孩似乎是覺得冒犯了我,對我笑了一笑,我忍住心裏的驚疑,試探着又搭上她柔軟無力的手腕,繼續感覺脈象。這次雖然感覺她的體溫有些高,但是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剛剛應該是自己太過緊張的錯覺吧。

我閉上眼,靜下心感覺,發現這個女孩的脈象極度紊亂,但卻不是一般重病患者那種細若游絲的感覺,脈象時而有力,時而微弱,完全找不到任何規律。

我從未遇見過這種奇怪的脈象,正在苦思這到底是什麽病症,女孩紅豔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像要說什麽卻沒說出來,只是又發出一聲聽起來很不舒服的呻吟聲,身體慢慢的扭動着換了一個姿勢。看着她緩緩翻身,我發現,這女孩的身體姿勢僵硬怪異,似乎控制自己的身體都有些費勁。

她身子側向了艙壁,不知道是不是睡了過去。我站在那裏腦子急速轉動,拼命回想着這十多年來我在藥鋪裏所見識過的種種病患,回憶着叔父講過的症狀以及教給我的診斷醫訣,卻是越想越沒有頭緒,找不出完全對症的先例。

這時候,身後傳來蛟爺的聲音:“到底能不能治?”

蛟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我聽出了他壓制着的疑惑和怒氣,看樣子如果我告訴他,自己對此束手無策的話,之前好容易得來的一點信任就會失去,在船上的日子恐怕就難過的緊了。

按照我能想出來的藥方子,無非不過是馬錢子、茯苓、三星草等清心寧神的常用藥,這樣的草藥,我已經看見密艙的角落裏堆了滿滿一大竹籃,恐怕這個女孩是不止找過一兩個大夫看過病的。

估算起來,此前那些醫生開的藥方,無非都是按照形神合一的原理來抓的藥,照竹籃中的藥材來看,他們應該開的都是一些養神寧神靜心靜氣的藥。這說明,這些醫生也都看出這個女孩心緒不寧,氣郁火旺,失眠急躁,擾動心神,神不安寧,所以一般來說應該都是安神養心的結論,看上去好像是對的,但是為什麽會沒有療效呢?

這個女孩的病因,照現在的症狀分析,可能是非常嚴重的焦慮引起的,為什麽這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會産生這樣嚴重的焦慮感呢?

想到這裏,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瞬間衡量了下後,有了一個想法。

轉過身來,我低聲向蛟爺問道:“蛟爺,你之前也應該請過不少的醫生郎中了吧?估計他們說的也是需要安神養心之類的,對吧?”

蛟爺眼神一動,點頭道:“确實如此。”緊接着面色一板:“不要廢話,繼續說。”

我看他的反應,心知猜對了一半,我頓了頓,繼續說道:“心病還得心藥醫。蛟爺,我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為什麽小小年紀,卻有如此重的心思。她這是有很重的心病,雖然表面上的症狀不明顯,但您應該看得出,這姑娘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表面上的原因是氣血不暢,實際上還是因為過于焦慮。請恕我說句你老人家不愛聽的,這麽柔弱的身體,像這樣內火焚心,燒不了多久,就會熬幹她的心力。”

蛟爺聽了我的分析,先是微微點了點頭,随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板起了臉。我心中大定,看來他一定知道她的病因,只是不願意告訴我,于是繼續說道:“我現在只知道她焦慮異常,神不守舍,唯有守神全形回歸自然才行。首先,病人需要清心寡欲以寧神,怡情益性以暢神,這就需要非常安靜和沒人打擾的環境,把她放在這個秘艙裏看似對的,但蛟爺,這空間太過狹小,而且通風不太好,加上這裏又只有她一個人。這樣的環境會更讓她心浮氣躁,加重病情的。她現在表現出來的症狀是忽冷忽熱,失眠燥熱,如果還有別的症狀就需要您告訴我了。”

這些話一口氣說完,忽然想到自己語言裏對蛟爺的處置頗有指責,心裏有些忐忑。還好蛟爺沒注意,而是嘆了口氣,想了想說:“你說的那些我聽不懂,她的病基本上也就是你說的那些,整天茶飯不思,三兩天才喝半碗粥,無神無力,躺着卻又睡不着,頭腦昏。”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對了,還有白天總犯迷煳,晚上老是失眠,另外就是像你說的那樣,一會兒身體冰冷,一會又燙得吓人,發病嚴重的時候,還痛得滿床打滾,可是問起來,也說不出來具體是哪裏疼,只說渾身不舒服。等難受那陣過去之後,卻也沒有什麽異常的地方,就和現在一樣。沒犯病的時候,郎中來看,都說不像有病的樣子……”

我聽着蛟爺努力邊回想邊講述的樣子,忽然有些恍惚,他這樣絮絮叨叨的講着話,樣子像極了原來藥堂裏那些來給兒女看病的普通父親們,這時候,他身上沒有了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是一個普通為女兒的病着急操心的老人。

但聽到後面,我越來越覺得詭異,特別是關于關鍵發病時的敘述。

我最早跟叔父學醫時,他就告訴我,中醫的望、聞、問、切,都是為了先發現病竈,然後找到病根所在。而病根和病竈有時候聯系并不是很直接,比如有些患者視力會忽然變得越來越差,甚至很快就會瞎掉。但其實很可能并不是眼睛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得了消渴症。

叔父嚴苛的教導下,我對自己的醫術是有信心的,這姑娘的病症奇怪,和熟知的病例不符,如果說我是行醫經驗還不夠多,但衆多醫生都沒有看出個所以然,看來是有其他的原因了。

雖然現在還是不能完全肯定這個女孩的症狀,但現在我已經能大概猜到問題的關鍵:這不像是身體上有什麽問題,更像是精神上出了問題,我甚至懷疑她是邪風入體,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給沾上了。

我想,之前那些醫生的判斷應該都和我差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麽,看樣子他們都沒有把這個可能說出來,而只是開了一些治療氣血淤積、安心寧神的藥物,現在看來,療效實在是有限。

念頭轉到這,我忽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向問蛟爺:“這姑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問題的?”

蛟爺臉色有些難看,半晌才答道:“大概三年前。”

我大為吃驚:“這樣的症狀已經有三年了?”

蛟爺搖搖頭道:“不是,她本來不嚴重,症狀就像傷風感冒,但總是不能根除,好一陣病一陣,最近幾年病地越來越重,犯病的間隔越來越短。今年開春以來,就熬成了這樣。也許真是逃不掉的……”說道這裏,蛟爺意識到了什麽,打住話頭:“你到底能不能治?”話裏重又透出海老大的那種威勢,語氣裏明顯帶着不耐煩。

我越聽越覺得疑惑,不知道他話裏的“逃不掉了”是指什麽,直覺他在這女孩的病情上還有所隐瞞,不過既然他不想告訴我,我再多問只會觸怒他。

可是我既然已經到了最接近秘密的時候,總不能就此打住,還是希望利用這個機會知道福昌號和這女孩的古怪,于是我換了個話題,裝作不在意地問道:“既然如此,那應該找個地方讓她靜養,海上風大浪大,又……”

蛟爺冷冷的打斷我:“小白臉,不要在這和我耍心眼,問你的話沒有聽見嗎?能不能治?”

我頓時啞巴了,暗想這老狐貍果然不好惹,忙道:“藥到病除不敢包票,但緩解症狀應該沒問題。我給她針灸一下。”

看着蛟爺疑惑的表情,我正色解釋道:“我叔父曾經說針灸包治百病,雖然具體操作起來沒有那麽神,但是我想,應該能做到百病皆緩。她現在這種狀況,光靠吃藥是沒什麽效果的。我會運針刺激她的內關、勞宮、神門、合谷、足三裏、三陰交這幾個穴位,這樣至少會讓她恢複幾分神氣,氣血充足了睡眠正常了,身體應該就不會那樣虛弱了。”

聽我這麽說,蛟爺的神色緩和了一些,但還是将信将疑:“我聽人說,針灸不是誰都可以,我這丫頭的身子本來就弱,會不會紮出問題?”

見蛟爺還是不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