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玄未答, 只接過他遞回的那只還濕淋淋淌着溪水的青色竹簍,微微颔首:“多謝公子。”

百夫長雖在下游飲馬, 卻一直留意在上游濯足的阿玄。

他得過茅公叮囑, 出來務必時刻保證她無虞, 又知她身份特殊,雖為奴, 卻似主,何況這幾天仰她全力救治自己的士兵,生的還如此美麗,真是半點也不敢松懈,一看有個男子涉水朝她走來,立刻趕了過來, 到近前, 認出是晉公子頤,便向他施了一禮,旋即看向阿玄。

阿玄微笑道:“日将暮,回吧。”

百夫長忙讓道,阿玄朝妫頤再次點了點頭,提起竹簍,從他面前走過。

青山蒼黛, 落日如金, 那一抹聘婷身影, 漸行漸遠。

妫頤立在水邊, 悵然目送, 直到那個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之中,腳步依舊一動不動。

……

昨日傍晚,有人歸去思慕佳人,徹夜輾轉,阿玄心波卻無波動,很快就将那個偶遇丢在了腦後,倒是次日,去為剩下尚未痊愈的士兵繼續看病時,幾個岐人孩子的到來,引起了她的注意。

穆人秋狝大軍到來,每日需供萬人飲食,駐紮下來後,汭水一帶的戎部村民每日會送東西過來,以換取食鹽。

這幾個岐人孩童,每天都會來此送上一捆柴火,阿玄出去的時候,遇到他們走來,四五個孩童,七八歲大,個個面黃肌瘦,腹大如鬥,背上背着柴火,從阿玄面前彎腰弓背走過。

阿玄便等在那裏。

片刻後,孩童們出來了,阿玄迎上去,将自己帶在身邊用作幹糧的一塊馕餅掰開,分給他們。

馕餅是庖人為秋狝的貴族特制的幹糧,細面摻着蜂蜜,入口松軟甜蜜。

幾個孩童起先不敢接,怯怯地望着阿玄,阿玄掰了一小塊放進自己嘴裏,然後向他們笑着點了點頭。

孩童們咽了口口水,紛紛接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有個看起來最大的女孩,生了雙明亮的大眼睛,接過馕餅卻不吃,打開手裏拿着的那個包了一小搓食鹽的葉包,将馕餅放進去,小心翼翼地再包了回去。

Advertisement

阿玄便走過去,蹲下身笑問:“你怎不吃?”

“帶回去給阿弟吃。”

女孩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又和氣的阿姐,見她特意和自己說話,羞怯地低聲應道。

阿玄點了點頭,擡手輕輕摸了下她鼓脹的肚子:“你們生病了嗎?”

女孩露出難過之色,點頭道:“我阿弟比我病的還要重,躺在地上走不動路了。”

另幾個孩童見阿玄和女孩說話,紛紛圍了上來。

阿玄問:“沒人給你們醫治嗎?”

孩童争着道:“巫賜藥。”

阿玄又細細詢問,終于大致聽了個清楚。

今年春夏之時,此處接連大雨,爆發山洪,沖下來許多淹死的動物屍體,山洪過後,那些動物屍體,有些被人撿回去食用,有些随水飄走,後來慢慢地,開始有人生病,成人也有,但以孩童居多。

巫祭祀賜藥,病情也有漸漸變好的人,但大多并不見效,都是類似這種症狀,腹部腹水鼓脹,面黃肌瘦,到了如今,已經死了好幾個了。

巫說,只有敬重鬼神祭享靈保之人,才能受到庇佑。

女孩說起這個的時候,神色十分憂傷。

阿玄檢查了一遍女孩和另幾個孩童的身體,道:“我來替你們治病。”

孩童相互看着。女孩遲疑了下,道:“你是巫嗎?”

阿玄笑道:“我從前在家鄉時,正是巫女,他們都喚我玄姑,你也可以喚我玄姑。”她指了指身後兵營的方向,“裏面那些生病的人,都是被我治好的。”

女孩立刻點頭,露出歡喜之色。

阿玄便帶幾個孩童入內,細診後煎藥讓他們服下,叫接下來每日都來這裏繼續診治,最後送他們離開,自己正要回,忽看到遠遠有人坐于一匹駿馬之上,似乎正在望着這邊,認出是昨天傍晚在水邊偶遇的那位晉公子。

因不過一面之緣,此刻中間又隔了些距離,阿玄也未在意,轉身走了。

此後幾天,她繼續來此,那幾個岐人孩童也每日過來,阿玄繼續為他們診病用藥。孩子們的肚子漸漸變小,精神也好了許多。

……

秋狝過半。

這日獵到一頭猛虎,上下慶賀,當晚于汭水之野設下大宴,夜幕繁星如鬥,水畔篝火熊熊,映的水面紅澤閃爍,數裏相連,武士在雄渾鼓點的伴奏之下作戰舞娛樂,軍士飲酒喝彩,聲此起彼伏,數裏之外幾亦可聞,場面蔚為壯觀。

宴至高,潮,司徒周季起身,提議演投壺助興。

投壺是時下貴族階層宴飲中極受歡迎的帶競技意味的娛樂,脫自最初的禮射,但相較于直接上場拉弓射箭,投壺更顯貴族風範,故最初從中原王宮中興起之後,迅速風靡各國。

庚敖應,周季便命人擺上矢和壺具,比賽兩方立于定點之處,各自投矢入壺,最後以數多者勝,敗者罰酒,周季自任司射。

鼓點聲中,平日擅于投壺之人紛紛上場,岐、荪氏等戎族裏的擅射者亦争相競技,或贏或輸,喝彩不斷,最後,一個名叫師氏的穆千夫長技壓群雄,以十矢全中的戰績取勝。

師氏亦穆國貴族子弟,庚敖笑容滿面,親手賜師氏美酒,師氏受領,喝彩聲如雷四起,定,周季望向坐于庚敖下首首位的妫頤,笑道:“我聽聞晉公子亦是個中高手,季慕名已久,今夜良主貴賓齊聚一堂,不知公子是否有興展技,好令我等開眼?”

方才滿堂為樂,妫頤一案獨酌,視線投向遠處那片黑漆漆的宿營之地,眼前仿佛再次浮現出那日于黃昏水邊偶遇的少女倩影。

那日田獵至晚,他為追一獵物,與随扈走散,随後誤入那片樹林,聽到溪水聲音,見馬匹疲倦,便循聲前來飲馬歇息。卻沒有想到,出林的那一刻,擡眼便見對面溪畔那片夕陽之中,坐了一個正在濯足的少女,彼時夕光花容,兩相映照,那種恍若神女入夢似的恍惚之感,猶如一支利劍深刺心房,令他當場定在了原地,再也邁不開腳步。

當時雖不過驚鴻一瞥,她對他态度亦是疏遠,但他卻一見傾心,反複思量,就此再難忘記。

這幾日,他已得知,那少女名玄,通醫術,似是庚敖寵姬,但不知為何,又似遭到庚敖厭棄,此次北上秋狝,她雖依舊同行,但一路并未與庚敖同帳。

玄獨居于寺人茅公帳畔。

玄此前似也從未現身于穆宮,從她現身時間來看,倒有些像是齊翚曾對他提到過的那個疑似周王王姬的少女。

但她顯然不似齊翚口中的那個少女。據齊翚言,那少女貌平平,而玄卻有着傾城之顏。

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對于公子頤來說,何為一見鐘情,寤寐思服,從他與那個名為玄的少女的偶遇開始,他終于明了了。

他正微微出神,忽聽周季邀投壺,回了神思。

擡眼,見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自己。

司徒周季向來為伊貫為用,自是不願看到穆楚聯姻。

妫頤此行既以聯姻為目的,對這些人事,心中自然雪亮。他此刻忽然當着衆人之面邀自己上場投壺,怎會是善意?

近旁随臣詹吉正待開口替他推擋,妫頤已擺手阻止,笑道:“頤原本只恐技薄,若不自量力,徒惹笑話,不期司徒相邀,盛情難卻,便獻醜了。”說罷起身,邁步朝場中而來。

他本就豐神秀逸,此刻不疾不徐行至矢壺之前,站定,面帶微笑,更顯風度翩然,尚未出手,便已引來周圍一片暗中稱許。

庚敖放下手中酒觚,望着場中妫頤的背影,神色似饒有興味。

周季見他應的爽快,微微一怔,好在事先有準備,命隸人将壺往後移動,投矢距離從原本的五丈,頓時變成了十丈之遙。

四下低語,嗡嗡聲四起。

周季笑道:“高手之決,若還只是尋常距離,有何興味可言?不如倍二,取十丈之距,方顯技藝,公子以為如何?”

妫頤含笑道:“我無不可。”

周季撫掌,方才奪魁的師氏便上前,與妫頤互行揖讓之禮,周季依舊為司射,鼓點聲再起,二人依次舉矢投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