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響動,季光虹飛快地把相夾放回了原處,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擺。初次造訪就未經主人允許随便翻看東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雷奧根本不在乎這些禮節問題。

“在看我的獎牌麽?”美國青年拎着藥箱從卧室裏一跳一跳地走出來,輕松地笑道,“厲害吧,好歹也是國家代表。和你的比起來誰拿得多?”

“算是吧~”季光虹忙把對方攙扶到沙發旁,“你真想知道?”

“哈哈,不用數也知道,肯定是你,我最後兩賽季的成績可不怎麽樣。”

雷奧搖搖頭,抓起那枚相夾在沙發中間坐下,看着老照片露出了懷念某次愉快的夏日郊游似的表情。

“不過,真的度過了很充實又很開心的幾年呀,而且,認識了你。”

季光虹莫名心悸了一下。

每當雷奧談起過去的輝煌戰果與充滿遺憾的退役,語調中都沒有任何炫耀或抱怨的色彩,輕描淡寫如Frank Sinatra在《My Way》中述說自己的一生故事。只有能全盤接受自己的一切榮光與失意的人,才會擁有這種笑對人生的坦誠。

而他對雷奧的坦誠完全沒有任何抵抗力。

他半蹲在雷奧面前幫他處理傷口,客廳裏滿是消毒藥水的刺鼻氣味,為了防止感染,又在上面整整齊齊地貼了塊紗布,每個動作都拿捏得很輕。

一次簡單的包紮,被他做得像外科手術,季光虹剪斷醫用膠布後不經意地擡起頭,忽然發現雷奧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愣神,那目光仿佛能幻化成一只溫暖的手,在輕輕撫摸着自己的頭頂。

視線相交的剎那,房間裏的空氣頓時有些凝滞,兩人都忘了應該說些什麽,雷奧先突兀移開視線,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而他則原因不明地耳朵發燙,猛地扣上藥箱站起了身。

“如、如、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先回家了……”

季光虹真想給自己的左臉一記右直拳,舌頭打結是種病,會暴露自己不該有的緊張感。他撥了撥頭發想遮住發紅的耳朵卻失敗了,正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雷奧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再待一會兒吧。”美國青年的深棕色瞳孔深處,養着什麽能将人催眠的東西,“我寫了首新歌,願意幫我聽聽嗎。”

雷奧的所有問句都像祈使句一樣不容拒絕。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兩張折起來的曲譜撫平,拎起一旁的民謠吉他架在腿上,随手調了調音,便用撥片刷着琴弦演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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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歌尚未填詞,也沒來得及取名字,與他們樂隊在酒吧裏演唱的曲目風格區別很大,沒有沉重的宗教色彩,更流行、更輕快,如撲面而來的四月春光,讓人聯想起雨後開滿花的果園的甜香,與圓圓的鮮嫩綠葉投下的影子。

季光虹托起腮,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乖巧的微笑,閉上眼睛享受起這段旋律……清新可愛的調子過後,副歌又蒙上了些許神秘色彩,結尾處還增添了一絲東方風情?雷奧的演奏不同于他聽過的任何歌,卻又有種難以形容的親切感,像是曾在夢中聽過又淡忘了似的。

一曲終了,雷奧的右手捏着撥片停在半途,擺了個帥氣的定格POSE,唯一的觀衆立馬知趣地獻上熱烈的掌聲。

“怎麽樣?”

“超棒!!喜歡極了!!根本不像你之前的風格!”常來酒吧的小粉絲們的表現都沒有季光虹這麽誇張,“如果我說這就是你最好聽的一首歌,你會不會很想打我。”

“怎麽會呢,你喜歡就好……”

雷奧先是松了口氣,又做了次深呼吸,認真看向季光虹的雙眼。

“其實,這首歌的主題是你……”

他忽然開始說一段排練過的臺詞,久經試鏡沙場的季光虹總是能很敏銳地覺察出蹩腳演員的那種不自然的語速。

“之前去見的那個音樂制作人,對我們樂隊挺有興趣,最近已經開始談專輯合約了……不對,不是想說這個,”他低聲念叨着強行阻止了自己繼續跑題,“呃,自從在洛杉矶和你重逢,腦子裏就不停回響着這段旋律,于是很想為你寫點什麽……我打算把它作為第一張專輯的Bonus,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季光虹依然保持着鼓掌的姿勢,愣愣地聽他說完,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仿佛是在平地上走着忽然狠狠摔了一跤,回頭發現絆倒自己的是塊24K黃金。

“……原來你是這麽看我的啊……”他又忍不住雙手合十,遮住了下半張臉,聲音很輕。

“嗯?怎麽看你?”

“像吃飽了蜂蜜在陽光下打盹的小熊。”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愛的比喻。

雷奧“哈哈”笑得大聲:“第一次見到你時确實是那種印象,現在大概……是只中號的熊。”

“那你打算怎麽在曲目說明裏描述我呢?”季光虹托起腮望向旁邊的人,“将這首歌獻給前中國著名花滑選手、好萊塢不知名演員……不知道為什麽退役了還能在洛杉矶遇到,英俊又演技高超的、陰魂不散的……”

“可愛又努力的,煎餅果子與草莓可麗餅專家,”雷奧從善如流地微笑着接應。

“我的競争對手、一起搶過金牌的頭號敵人,”季光虹反對用“可愛”這種詞來形容一位身高已達到170的27歲男青年,不爽地鼓起腮幫。

“我的,最好的朋友。”

而這段接龍,終結在了雷奧溫暖到能融化一切的目光之中。

他的笑容與話語都格外真摯,明亮到令人難以直視。季光虹默默低下了頭,不知道該為定語是“最好的”而開心,還是為“朋友”這個賓語失落。

雷奧對自己的友情,是萬裏無雲的澄澈晴空,而自己對他的情感,卻是片漂亮的死水湖,表面波光粼粼,湖底卻沉落着由無數秘而不宣的心事腐化成的泥沼。

“最好的朋友麽……”他重複了一遍,又像在喃喃自語,“如果我決定退役,一定會第一個告訴最好的朋友的。至少不會通知了所有人,唯獨瞞着他一個……”

話一出口,他又覺得失言,連忙擺着手補充。

“啊,并不是想責怪你瞞着我。沒主動聯系你,我也有很大責任。只是覺得,這不像雷奧的作風。不論是什麽原因,我都能接受……只不過,被你蒙在鼓裏很不好受,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過什麽,變得沒那麽可靠了……”

他之所以對這件事念念不忘,其實是無法原諒自己的遲鈍。

作為朋友,應該在雷奧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聽他傾訴煩惱,假如權衡利弊之後,雷奧依然選擇放棄,也要成為他的力量與退路。而當年在北京接受高強度訓練的他,對雷奧的狀态一無所知,懷着想早些見到他的希冀,精心準備着即将在錦标賽上表演的節目。

不知道即将徹底告別賽場的雷奧,看到自己興致勃勃地發給他的訓練視頻,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雷奧微微睜大了雙眼,露出了醍醐灌頂的神情:“我不知道……你居然是這麽想的……對不起。”

他忙把食指點在對方的唇上,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別道歉啦。再道歉的話,我會很後悔提起這個的……”

其實他已經開始內疚了。本應是自憐的話語,傾吐出來卻變成了遷怒的效果。雖然很好奇原因,但如果這樣會傷害到雷奧的話,還不如假裝健忘地讓所有胡思亂想都随風而逝。

“我從來沒有忽視過你,相信我。但也很難告訴你發生過什麽……這是個秘密,我曾和上帝約定過要帶進墳墓。”

美國青年把右手貼在左胸前,宣誓一般神情肅然。

“光虹,你依然是除了上帝之外,最了解的我人。”

還沒等他話音落下,中國青年已經上前一步,把沙發上的他抱進了懷裏,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

“好啦好啦,我真的沒在生你的氣!再說都是兩年前的事了,怎樣都無所謂。”他揉了揉雷奧亂蓬蓬的長發,“別這麽嚴肅啦,收回前言,謝謝你給我寫歌。”

還好擁抱的時候是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的。雷奧的話很有說服力,正因如此,他的心頭才沁出了一絲酸澀。

——我幾乎所有的秘密都與你有關,而你唯一的秘密,卻是無法和我分享的事物。

可他發現自己依然無法排斥雷奧,哪怕被不對等的情感積年累月地煎熬着,也是咎由自取。

窗外忽然炸響了一個悶雷,前一刻還驕陽似火的街道上忽然狂風大作,烏雲黑壓壓地堆滿天際,暴雨将至。

季光虹很慶幸,驟變的天氣慷慨地送給了自己一個逃離的理由。

“啊,快下雨了,我得趕緊回去了。”他放開雷奧,語調已經恢複了明朗,将手伸向挂在衣帽架上的雨傘,“借我把傘,明晚還到你們酒吧去。”

“不留下來嗎?你可以跟我住一個屋。”美國人發出這種邀請的時候,從不需要深思熟慮,“卧室雖然亂了點,但床的尺寸睡得下兩個人。”

季光虹一時沒能握住傘柄,在折傘快要落地前眼疾手快地半蹲下身接住,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回絕了對方的提議。

“我,呃……不行。”

“別見外嘛,我摔傷了腿,正打算跟酒吧請假,可以和你一起打游戲啊,冰箱裏還有啤酒和披薩。你也不想冒雨回去吧?”

雷奧狡黠地朝着擦破的膝蓋攤開雙手做了個無奈的姿勢,他則想把雨作為挽留對方住下的借口。

“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在我家留宿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擠單人床,被子不夠只好橫過來蓋,蜷着腿都會露出腳趾。你本來還在抱怨認床睡不着,結果我們聊天聊了整整一夜,因為笑聲太大,還被我媽敲門警告了……不覺得,很懷念嗎?”

“那都是我十八歲時的事了吧?”季光虹也跟着回想了起那段往事,忍俊不禁。

可學生們的合宿時代已經結束了。

如今光是近距離看着雷奧含笑的側臉,就很令人心煩意亂。

指尖不小心擦到他的嘴唇時,會想俯身親吻上去。再靠得更近一些,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感仿佛又要死灰複燃。他怕自己會變得比還是競技選手、只能遠程通過SNS交流時更加貪心。

他會變得很想獨占面前的這個人。

“我也很想和你再聊徹夜啊,但今天還是算啦,我有個劇本要背。”

季光虹咬了咬下嘴唇,又像打補丁似地在兩人的友情關系上疊加了一個新的謊言,滂沱的水聲忽然貫穿了整座城市。

雷奧見他去心已決,索性不再挽留,說着“明天冰場見”幫他打開大門。

他也笑着對身後的美國青年擺了擺手,撐起從喜歡的人那裏借來的傘,像離開沼澤流沙一般舉步維艱地步入大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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