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桶金

望海樓的李管事來了,這消息如一陣狂風,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相河村。

村民們可能不認識李管事,可望海樓都是知道的,這可是他們大塗縣最大最氣派的酒樓,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貴,聽說望海樓的東家與節度使家都沾親帶故的。

這次來的雖只是管事,但卻是騎着高頭大馬的。

馬在任何時候都很貴重,如今戰亂剛息,正是馬匹最貴的時候,聽說在關外的集市上能賣到兩萬文錢以上,這得值多少饅頭啊!

相河村的村民們大多連驢都買不起,更別說馬了,就是給他們一頭騾子,那也比他們自己個兒金貴。

這望海樓真氣派,連管事的都能騎馬,東家得是何等排場?

這時有個別外村來的人,卻要笑相河村的村民們沒見識了。這李管事是專管采買的,常常到各個村裏收些雞啊鴨啊、蔬菜糧食什麽的,他們這些離縣城更近的村子見多了,才不稀奇。

相河村的村民們被嘲笑,都憋紅了臉,可怪誰呢?還不是怪自己沒見過世面。

這時有腦筋快的,立刻說:“李管事去你們村,可有這樣正式地上哪家登門拜訪?”

這問題一抛出,對方頓時熄了火。

還真沒有。

要說他們見過李管事,其實也只是遠遠見到,收點雞鴨糧食哪輪得到他親自動手,不過是帶了夥計過來,做個統籌的工作,根本不會與鄉民直接接觸。就算是那些個富戶、村長,也都是自己上趕着與李管事搭話,李管事心情好的話理會一下,心情不好連正眼都不瞧。

相河村的人占了上風,心裏可得意了。這宋家四郎不僅給他們折騰出個賺錢的門路,還給他們長了臉,這來的可是望海樓的管事,這可是專程拜訪啊,這十裏八鄉的農戶誰有這樣的待遇?

他們村裏出了這樣的人,真是太有面兒了!

知道了這事的周媳婦卻不這麽想,她從饅頭作坊趕來的時候,宋菽已經跟李管事進了正屋,聽說要談事。

周媳婦這下急了,昨天宋阿南替她家周大郎出頭揍了柳家大郎,今天這望海樓是不是要替柳家出頭,修理宋家了?

Advertisement

白天幹活的時候周媳婦從來不躲懶,連來看一眼女兒都不肯,今天卻巴巴地跑了來,三娘和程二娘從屋裏出來見到她,也覺奇怪得很。三娘見她臉色不好,問了一句,周媳婦認識程二娘,便毫不避諱地把昨天的事情都說了。

三娘一聽,也是白了臉,跟周媳婦說:“快,阿南在哪兒?讓他先別回來。”周媳婦知她何意,立刻去找了。

一旁的程二娘聽了全程,卻不顯慌張,思索了片刻跟三娘說:“我倒覺得不必慌張。”

這話怎麽說?三娘問她。

程二娘說起前一天在她家的村子裏發生的事。

原來昨天李管事帶人去他們村裏收老母雞,程二娘剛好背了饅頭回去賣,李管事手下一夥計看着新奇就買了,一嘗覺得特別好吃,又推薦給李管事。李管事一口氣買了九個,說要帶回去嘗。

“他們昨天那樣子,看起來對饅頭挺感興趣的,聽常來我家的那夥計說,興許是帶回去給東家和大師傅們嘗。”

宋三娘知道她口中的大師傅便是望海樓的廚子了,若是給他們嘗了,而他們也喜歡的話……難不成今天李管事來并非要找麻煩,而是買饅頭嗎?

他會買幾個呢?三娘忍不住想。

五十?一百?

現在背饅頭出去賣的人最多是背一百個,因為這是背簍能裝下的極限,如果再多就得用驢子運了。可望海樓是有馬的呀,他們會不會一口氣買上兩百個?

宋三娘被自己大膽的猜想吓壞了,但又覺得這樣氣派的酒樓,一口氣買上兩百個饅頭應該也不算太難吧。

宋菽帶李管事進正屋時,五娘也在裏面,她一見宋菽和陌生人進來,立刻跑到宋菽身邊,雙手拉住他的胳膊,半個身子藏都到他身後。宋菽告訴她他與李管事有事要談,問她想不想留下。

五娘不愛見生人,但又有些好奇,她思考了許久。

宋菽也不催,面帶微笑等着她回答。

最後五娘點點頭,留下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宋菽對五娘也有了些了解。這是個內秀的女孩,她的話雖然比宋阿南還少,有時因為溝通障礙,甚至顯得有些楞,但其實是個聰明孩子。宋菽教她們饅頭面團的配比,煮堿水的方法等,就數她領會得最快,幹活也最細致。

有了了解後,宋菽有心培養她,這樣的孩子得慢慢來,而且最好有自己陪着。今天這個機會倒是正好。

李管事進來打量了一眼屋子,對這家人的生活狀态已經有了基本判斷。

窮,貧農。

他來前聽手下夥計說過,這家原是寡婦當家,最大的兩個兒子在成丁前就被征去當了兵。按本朝律例,每家有二十畝永業田世代相傳,另外男子十八成丁可分到八十畝口分田,六十以上老男和篤疾、廢疾者分四十畝,寡妻妾則只有三十畝。

五十畝田,卻要養這麽一大家子人,更別說這幾年的年景都不大好,在李管事看來,這群小子能活着已是天大的福氣了。

而自己今天帶來的,則是更大的福氣。

昨天,他把從程家村買來的饅頭交給大師傅們和東家嘗,幾人一致說好吃,并決定在望海樓出售。

在大塗縣,任何一種吃食,只要能與望海樓沾上邊,那就是頂好的。任何一個廚子只要在望海樓謀到差事,那都會變成香饽饽。

“抱歉,但我不能去。”

多少人對望海樓趨之若鹜,這個宋家的小子也不會例外……嗯?

李管事眨眨他的小眼睛,他常年在外奔波,皮膚曬得很黑,人又高又瘦,且總一臉嚴肅,手下的夥計們都怕他,可今天,他準備好的一番恭喜宋菽的話直接被堵,不知該笑該怒,臉上的表情一時間滑稽無比。

連沉默的五娘都笑了。

宋菽拒絕,這在李管事看來絕不可能,但他的東家卻有所預料,給過他另一方案。

此刻,李管事不由在心裏狠狠佩服了東家的深謀遠慮,并當作沒有聽到五娘的笑聲,重新扳起臉。

“如此,很是可惜。那麽,可否向望海樓供應你做的饅頭?”

“那當然,任何人想來我這裏買饅頭,我都不會拒絕。”宋菽笑。

李管事的神情差一點又僵了。采買是個朝南坐的差事,他接觸的那些農戶,乃至村長和富戶,哪個不是對他客客氣氣、有求必應?那些人但凡聽到望海樓的大名,都沒有一個不字。

可今天,他卻在這鄉野小子這兒,連吃了兩回閉門羹。

他剛才這話好像是同意,實則還是拒絕,他說任何人來買都不會拒絕,言下之意就是說望海樓和任何人一樣,要來買饅頭就得乖乖排隊,沒有特例。

難道讓他望海樓也每天一大早派人過來,像其他農戶那樣排隊買饅頭嗎?

不可能。

望海樓什麽時候做過這麽掉價的事了。

城裏的柳家蒸餅鋪也給他們供應蒸餅,人可是按照他們要求的規格,每天準時準點按需送來的。什麽時候讓他們的人去排過隊?

李管事很想立刻轉身走人,但東家說了,宋家的饅頭必須拿下。

無奈之下,他只好耐着性子,跟這鄉野小子仔仔細細說了他們的要求。每個饅頭要一般大小,品相要好看,并且在每天卯正前送到。

“你們跟望海樓的合作是長期買賣,初期我們每天要兩百個,之後會逐步增加。柳家的蒸餅也在望海樓有售,比本鋪賣的更大更好,每天的訂購量是五百個,逢年過節能高達兩三千。”李管事特意提柳家,就是給宋菽看看實例,讓他知道跟望海樓合作有多少好處,免得這個鄉野裏出來的小子短視。

“這樣啊,”宋菽仿佛思考了一會兒,說,“李管事也瞧見了,我家連頭驢子也沒有,白天還要做饅頭,實在沒功夫給您送,要麽您遣人每天來拿吧,我卯初……啊不,寅正給您備好,您拿回去剛好卯正,一點也不耽誤。”

真是一點也不耽誤。

李管事要吐血。宋菽他們送,那望海樓饅頭這塊卯正開工即可,宋菽他們不送,望海樓可得醜正就派出人手,一來一回四個時辰,哪裏不耽誤了?

“那李管事打算給我什麽價格呢?”宋菽又問。

李管事的氣終于順了點兒,這小子總算知道讓步了,還曉得跟他們談個優惠價。看他這麽識相,他們望海樓派人來取就取吧,反正他們人手多。李管事想着,絲毫沒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宋菽的思路裏。

“一文錢六個。”李管事說。

這個價格他事先就跟東家商量過,宋家給村民們的價格是一文錢四個,他們是大單理應便宜,先出一文錢六個,若對方實在不肯再給一文錢五個,看似各讓一步,實則望海樓占了便宜。

不過,李管事現在知道宋菽難對付了,并不認為他這麽容易打發,已經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準備好跟他扯皮。

然而,這個讓他連吃閉門羹的小子卻一口答應。

李管事松了一口氣,看來他剛剛舉的柳家那例子發揮作用了,這小子也曉得了跟望海樓合作的好處。早知道他該多費些口舌,跟他講講望海樓大師傅們的待遇,沒準他就答應直接去望海樓做工了。

“不過那材料,卻需要貴樓提供。”宋菽又說。

李管事才松了的氣,又提了起來:“小子,你別不識好歹!”這小子太過分,買他饅頭還得提供材料,哪兒有這麽好的事。

“李管事消消氣,并非我不識好歹,這也是為貴樓考慮。您且聽我先說說,再下結論。”宋菽道,“您剛才也說了,柳家的蒸餅供應給您的與本鋪不同,相信不少客人也是沖着這一點,才特地去你們望海樓買蒸餅的。”

這一點宋菽倒沒有說錯,柳家供應給他們望海樓的蒸餅更大更好吃,當然也更貴,但那些富戶貴人們并不在乎,不論自用、送人還是祭祀,都會去他們望海樓買,而非柳家本鋪。這也是為何,他們訂購蒸餅的數量如此之大。

看來這小子還有點見識,李管事想,不動聲色地繼續聽他說。

“與蒸餅不同,若只是更大,望海樓的饅頭不見得比我家的更好,所以在做饅頭的材料上必須精益求精。”

說到這裏,宋菽頓了頓,等待李管事的反應。

李管事心裏挺認可他的話,但面上不表,只是讓他繼續說。

“我想用精白面粉,無根之水,以及果木柴。并可改變它的形狀,從圓形變成刀切。如此,望海樓的饅頭必可脫穎而出,賣得高價。”

“你就不怕把材料告訴了我,我便不在你這兒買了。過兩日你的幫工們學成,我随便找個人去望海樓做饅頭,絕對比跟你買便宜。”李管事說。

“嗯,我同意,那李管事為何還要跟我談呢?”宋菽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管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還在跟宋菽談,當然是因為東家的要求。其實買饅頭只是一節,他們本完全可以像剛才所說的,找宋家幫過工的來。然而東家卻說,宋四郎不簡單,值得交好。具體哪裏不簡單,反正李管事看不出來,不過他東家早年一直走南闖北,很是見多識廣,眼力是他們這些人比不上的。

宋菽不想讓李管事太難做,很快又開口接話:“其實于我而言,做饅頭并不算什麽,李管事撿了一回便宜卻不見得有第二回 。”

他這話,讓李管事看到了一丁點不簡單。

在這之前,李管事只當他是抱着饅頭這塊金磚的孩子,略施手段把金磚搶過來便是,可現在宋菽告訴他,饅頭不是他的金磚,他本人才是一座巨大的金礦。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信口開河?”李管事道。

“李管事閱人無數,自有判斷。”宋菽起身,“我與您的東家一樣,希望這是一次長期合作,如果李管事現在拿不定主意,可過幾日再來,菽定掃榻以待。”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支持,麽麽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