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肆』乾西啼怨

老寧王府的大孫女楚妙給宋岩生了一對兒龍鳳胎,因為是足月生産,懷胎十月補養充足,小公子與小大姐生得粉嫩玲珑,讨喜極了,把東平侯與宋夫人高興得合不攏嘴。

宋家祖上是大奕王朝的開元大将,後輩也世代在邊關守疆打仗。東平候當年因為戰場負傷而回京,給彼時才剛學會站立的裕親王楚昂認了太子少傅,教習武功。

後來先帝駕崩,皇長子繼位,改元隆豐,太子出宮。雖然東平侯沒有當過幾天太子少傅,但因隆豐皇帝生性多疑,為了避嫌,這些年一直都很低調。

宋岩是東平侯長子,說來也是蹊跷,原本一個風雅武俊的少年,十五歲上不曉得被什麽懵了魂,之後幾年一直迷迷滞滞,寡言鮮語。請過太醫,也找過大師和道長先生,都沒能夠治好。再加上東平侯官場處境尴尬,眼看二十歲過了也沒誰上門說親,一直就拘在房裏,由一個通房侍妾伴着。

按說這樣的是娶不到老寧王府郡主的,但偏巧世事就是這麽微妙稀奇。

老寧王府的大奶奶生下楚妙就過世了。大兒子還年輕,房裏不能空着,老王妃給張羅了個繼室,又怕孫女兒被繼室虧待,打小就留在自己身邊将養。

楚妙生得冰肌玉骨,我見猶憐,又自小深得老王妃悉心教導,更是“行言工貌”四德俱佳,不到及笄便在京中世族圈裏傳開名聲。老王妃也謹慎,給說了鎮遠侯家的大公子,哪兒想還沒過門,那大公子就從馬上摔下來死了,楚妙十四歲就成了望門寡。

這閨女一出生就把親娘克沒,眼下又把未婚夫克死,京城裏暗暗傳開風聲,沒有人再敢上門提親。

當時宋岩已經二十滿一,東平侯也就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态,備了厚禮托人上門去提親。

眼看姑娘十七,年紀漸長,那繼室與做爹的倒是沒意見。只老寧王與老王妃怕虧待了孫女兒,定要楚妙親自見了、點頭了才可答應。

擇個吉祥日子,兩個就在王府花廳裏見上了。彼時宋岩穿一襲墨藍緞的團雲妝花圓領袍,腰束玉帶,端端地坐在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因為鮮少出門交道,眉眼間顯得幹淨而俊氣。

楚妙妙自也是打扮得花般妩柔,兩個人堂前對坐,她看一眼他,宋岩也漠然地擡頭回她一眼。怎生那呆空的眸子竟把她看得眼波兒一動,隔年這樁婚事就算成了。

也是命裏合該做夫妻,成親之後,小兩口如膠似漆、蜜裏調油,不僅楚妙沒把宋岩克死,宋岩亦是一天比一天清醒起來,還在次年武試得了個榜眼。東平侯喜在心裏,面上卻不表露,只任由兒子自己去摸爬滾打。聽說因為這個,鎮遠侯都和老寧王府暗裏結了梁子——早知道他兩個是天造地設一雙,何苦拉扯自個兒子散去一條命。

然後這才成親三年,又一口氣抱了對龍鳳胎,莫說東平侯府高興,就連老寧王府裏的老王妃也欣慰得拭眼淚。她是屬虎的,怕虎氣沖着未滿月的孩子,不敢來探望,只派人送來兩套長命百歲如意鎖。老王妃一送,那繼室也只得送了。風聲傳出去,又恰逢裕親王楚昂入宮繼位,暗裏觀望的人們便紛紛猜測他兩家這下要翻身,不免也各個送來賀禮巴結。雖然在大行皇帝發喪之際,一切都顯得靜悄悄而低調,但仍然掩不住風光。

大清早的,昨夜才剛下過一場雨,今晨空氣清新。陽光一抹自天空灑下,往內廷望過去,只見金黃的琉璃瓦上一片碎金溢彩。

大行皇帝的靈堂已經在白虎殿布置妥當,一切的後續工作都在緊鑼密鼓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因為要趕在停靈結束前舉行登基大典,先帝用過的舊物該換掉的要盡快換掉,萬禧皇後與莊貴妃移宮的行裝也要加緊打理,長長的宮巷上只見太監宮女穿來走去,好一派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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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講究細節上的規矩,大行皇帝停靈期間,必須要面帶一點哀色,但因新皇帝已經進宮,所以又不能過分哀傷,以免顯得不歡迎似的。這樣的表情就很難做了,一個個的臉上光怪陸離似的。

東華門內的禁衛軍們看着過路的太監,啧啧低語道:“聽說這次殉葬的得有三十多個,最大的也才二十五歲,小的才十三。那些個太監也忒狠,把女人不當性命,可了勁兒的往上加名字。萬禧皇後熬了這麽多年的妒火,自然順水推舟全答應了。”

“還不都是她身邊的桂盛幹的,這幫死太監!太監要能把宮女當人,那還能叫太監嗎?因為下頭沒了,在宮女跟前不算個男人,仗着主子的勢作威作福,心裏卻自卑陰隘,久了自然就恨上。這叫什麽?這叫得不到反生恨。”

遠遠的一陣風拂面,似把內廷那頭嘤嗚泣啕的聲音傳過來。先前那站崗的侍衛擡頭看,嘀咕嘆道:“聽說把高麗進貢的也都搭進去了,可惜了那些個嫩蔥一樣的妞,背井離鄉,連咱皇帝長什麽樣都沒見着,就得跟着他去送死。”

“這就叫有命的沒福享,有福享的沒命受……對了,你們說宋哥的那個……”因為有風言風語說宋千戶的那個就是高麗進貢的淑女,大家夥不免八卦起來。

“咳。”只話還沒說完,卻聽見一聲重咳。看到總旗李槐英瞪眼睛,一群人往後一瞄,吓得趕緊筆直站姿,叫了一聲“宋哥。”

宋岩頭戴尖頂飛碟帽,耳鬓垂下兩縷黑帶,身穿墨色麒麟袍,慣常沉悶、不茍言笑地走過來。

幾日不見,聽說當爹了。禁衛兵們連忙恭喜祝賀,喜得貴子,嫂子真有福雲雲。

他淡漠地擋回去,冷聲道:“在說什麽?唧唧歪歪。這樣的時刻,多少雙眼睛在看着,仔細被東廠的得着把柄,沒好果子吃。”

接連兩朝皇帝寵幸宦臣,現下親軍十二衛不及一個東廠得勢,京師每個衙門都有他們的人坐鎮,眯着眼睛支長耳朵揪你的錯處。

一群狗仗人勢的閹黨。手下弟兄聽得頗有些忿忿,應道:“說幾句又能怎的,這皇城裏靜得可聞風聲,那風把殉葬宮女們的哭聲傳過來,有幾個人聽不見?”

宋岩眉頭一皺,微微側耳傾聽,果然嗚咽嗚咽的蕩着哭聲。

便似不經意地問道:“殉葬,哪個宮裏?”

總旗李槐英做一副正經,暗暗觀察着宋岩的容色:“在乾西五所那頭,聽說這回得有三十多個,連前番高麗進貢的美人也一個不落地塞進去,巳時一到就要上路。”

隆豐皇帝的多疑是出了名的,杯弓蛇影,生前把所有能抓的都抓在手裏,幾個王爺全都困在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放去封地。現下死了死了,也要什麽都撈在手上,連宮嫔都不放過。聽說駕崩的當天晚上還留下遺旨,連夜派了一千名羽林衛把兩個王爺府邸圍住,沒到發喪時不許解封。現下肅王與慶王還困着呢,王府裏倒是也沒傳出什麽動靜,反正是靜悄悄的。

這好像成了大奕王朝的通病,提防後宮,提防兄弟宗親,提防大臣,只能去信靠無根的太監。

宋岩不動聲色地聽着,記起那天晚上沈嬷嬷被雷打斷的幾句話,隐約是聽見“早産”還是“難産”什麽的。彼時着急楚妙的事,又恰逢裕親王攜子進宮,沒能仔細問清楚,這會兒陡然想起來,眉頭便不自禁鎖緊。

忽而發現李槐英在盯着自己,便漠然地勾勾唇角:“你倒是打聽得很清楚。”

李槐英看他臉色順驢下坡:“倒也沒去打聽。因為怕這些宮女鬧騰得太厲害,東廠那邊調走了咱百多個弟兄過去護場子,這便順帶聽說了。宋哥……要不要過去看看?”

宋岩就瞪了他一眼,囑咐一句“當好自個的差事”,轉身往宮裏頭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清寬腿修長的,一襲墨色麒麟袍跟着朗健的步子一拂一拂,背影很是英武。

懷裏的首飾盒子發出細微的叮鈴輕響,那是上兩月在喜寶齋給楚妙定做的耳環,今早上路過取了來。楚妙是個好女人,他在她那裏總能得到舒心與溫存,他心裏也是喜歡和滿意她的。

但楚妙因為在老王妃跟前養大,規矩德訓方面拘得太謹,床笫上也不敢放得開。他正值二十五盛年,在那方面是很精很悍的,索取得也頻繁,她招架不住,雖然很得滿足,但他自己卻總覺得缺少了一樣說不出的什麽東西。因為要照顧正妻的感受,所以也不大去通房妾室的屋裏,只在心裏默默着。

這東西,他後來在樸玉兒身上找到了。是真的找到,找到後才明白從前以為通房給予的,原來根本遠遠不及。那個十七歲的高麗女子,他在那欲念最高漲的時候,曾經無數回地想要徹底地擁有她。但是命運把兩人的處境安排如此,他不可能為她舍棄太多,便又時常地矛盾着,渴望、惦記,而又非斷不可。

其實在楚妙懷孕的那段時間,他的确是去找她找得比較勤。也許是因為隐捺了很久,第一次看見她失心丢魂地站在玄武門內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她,那潭井一樣的目光裏蕩着水漣,沒來由讓他心神一恍。

後來在東筒子巷裏遇見,哭成那樣,說話帶着她們那邊女人的天生嬌斂,忽然撲進他懷裏,然後他的那根弦就繃了……兩個人,一場亂得要命。

想想得有好幾個月未見,那天晚上找那樣的借口想見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的,還是因為不想殉葬而求自己想辦法。他心裏忽然有點亂糟糟,腳下的步子便加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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