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柒』荷蒸豆腐

午後時分,整座乾西二所裏靜得不聞聲響。微風輕拂,風聲中似夾雜着陰扭的嘤嗚輕吟,鬼魅游魂一般,飄忽不定。

宮中像這樣空置的廢棄院子有很多,廢久了,腳下的磚石太久無人踩踏,細縫裏長出高矮不低的雜草,宮牆與柱子上也都已斑駁褪漆。

旮旯角的矮闱房門上挂着把鎖子,推進去就是小東西的藏身之處了。

也不曉得多少年沒住過活人的屋子,窄仄的面積,角落一個舊炕頭,旁邊一張落滿灰的木桌子和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褪了色的女式紅袍,刺繡森綠森綠,像人攤開了肩膀靠在上頭。那天陸安海抱着小女嬰,天剛蒙蒙亮時推門進來,險些吓丢了一條魂,還以為椅子上坐着個人影呢。

現在倒是派上用場了,隔壁房撿了床破棉絮墊在炕面上,再蓋上這件繡袍,褥子和被子都全了。

“嗚~嗚哇~”一推開門,小家夥正在褥子上輕輕地蠕動着,聲音弱啞。大約是哭久了,袍子都被蹭落在床沿,力氣倒不小。

陸安海大步走到床邊,把小嘴瓷壺在矮桌上一擱,掀開襁褓一撩她的腿兒,果然尿炕子了。嘿,真臊,臊姑娘,冬天一件好點的棉袍都剪了給你當尿布,倒好,不夠你尿兩天。這後院的井裏也不曉得冤死了誰,讓人把口給封了,這二日宮裏頭忙得腳不沾地,哪來的閑工夫給你撬開,上哪兒給你弄水洗去。

他一邊絮絮叨叨埋汰着她的尿褲子,埋汰完了尿褲子又順帶重複埋汰一遍她的出身,還有她那不知道是誰的舔不要臉的母親,生怕她還不夠自卑。

一邊把她藕節一樣的小短腿兒抓高,就着濕掉的尿布擦拭她的小屁股。

小家夥應該很舒适,嘴裏發出嬰兒奶氣的嗚嗯,由着他把自己的腳丫攥着。剛出生沒多久的腿才一點點大,陸安海一個手就抓住了,她一直很安靜地看着他說,聽不懂他在鄙薄自己,倒覺得很享受。

那天沒來得及認真看,後來細看之下,發現這丫頭生的竟是很好的。皮膚白皙剔透,小嘴兒朱朱紅,兩只眼睛烏亮。宮裏哪兒還藏着那麽個漂亮的宮女,竟然生下個這麽讨喜的孽種,肉嘟嘟的叫人心裏擱不下。

陸安海被她看得心裏醞不起一點氣,這感覺真不好,他可不想讓她以為自己與她多親近,她興許還把他當作親人呢。他就想給她一點兒顏色看看。親人?親人算屁,這宮裏大夥各保各的命,誰把誰當親人誰早晚得死。

陸安海擡起小嬰兒的屁股,照着她幼粉的小短腿上打了兩下,啪啪,叫你尿炕,叫你尿炕!

“嗚~”她還是那麽乖靜的,一動不動地睜眼看他。

腿兒可真胖,春天破土的小筍子似的,一節一節。吐小舌頭呢,又餓了,這讨債鬼。

陸安海就打不下去了,給她換了塊新尿布,然後喂了粥。吃東西時倒是很能掙,咕嚕咕嚕的,生怕他把壺口移開。一邊吃,一邊拿眼睛看他,小指頭圈着他的食指,唯恐他又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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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軟綿綿的感覺讓陸安海心裏很別扭,覺得自己跟個娘們似的窩囊,他媽的,白替宮女養孩子。

然後就把她放回炕上去,手背蹭過她的額頭,燙得厲害。掌心覆上去一試溫度,不由嘶了口冷氣——發燒了。

他看了眼床對面的雕镂小窗,怕是半夜尿炕,夜風從破窗眼裏漏進來,把她吹着涼了。

難看哭得那麽厲害,可憐萋萋的。

他心緒略觸動,手指在她的小臉上輕輕彈彈,關起門走掉了。

門扇子一開一阖,屋子裏頓時又黯淡下來。小東西一個人躺在床上,太小不會翻身,只會微微側一側頭,看着他出去的方向。

陸安海回頭凝了一眼,在外頭落了闩。光線昏幽幽的,她又把眼睛收回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躺在炕上。剛吃飽了沒精神睡,只是看着頭頂斑駁的天花,那麽花、那麽綠,那麽繁複,襯得天花板下的她一小團身子更渺小了。打一來到世上就無依無根,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娘還有個哥,空空泛泛。忽而又抿抿唇,像是在那陰萋的光影中看到了什麽,猛地哆了下手腳,然後阖眼睡過去。

陸安海在窗縫裏看,不自禁也跟着她哆了一嗦。

小東西,還真不是老太監我不救你,沒滿月就發恁大的燒,好人家的孩子都未必能活。從今兒晚上玄武門下鑰,到明晨五更自己才能進宮,半夜沒人喂食沒人照管,熬不熬得過去天說了算。能熬過去那是奇跡,熬不過去死了也罷,轉身再投個好人家,再別到這宮裏頭受活罪。

他說着就走了,出了臺階就沒打算再回頭。反正那院裏已不曉得死過多少人,多死個嬰兒爛在那裏沒誰在乎,也不用埋。

怎麽一路拐着拐着,卻拐到了太醫院。

太醫院在清寧宮的東後頭,擡頭就能看見高高的十米宮牆。趁着天氣好,禦藥房的藥童們都在曬藥材,尚藥禦奉不管這些瑣事,都是直長在指揮。陸安海站在空地上,沖臺階上姓魏的直長招了招手。

魏錢寶看見他招手,就邊吩咐着差事邊走下來,耷拉着笑臉問:“陸爺來找小人何事?”

“少绉绉,給我一點兒退燒藥。”都是當年一道進宮的太監,這麽多年關系熟絡,陸安海拍他。

魏錢寶皺眉,上下将他打量:“啧啧啧,進宮多少年,沒見你鬧過一回病,看你精神頭硬朗,問退燒藥做什麽?”

陸安海兜着深竹青的袖子,瞥他一眼:“少羅嗦,要你要,拿來就是。”

魏錢寶看他滿臉強裝的不自在,便貼着他耳朵垂子笑:“喲,今兒這還真是病上了。我說兄弟,該不是和哪個宮女子對上了?咱這把年紀,該歷的世态人情都歷過,你可別一時糊塗落個晚節不保。”

陸安海接過藥就呼啦啦往外走:“你才被糊蒙了心呢,老子能看得上她們?吃你一包藥還得你一番羅嗦。”

~~

“咳咳咳……”傍晚時分,禦膳房後院的小煤爐青煙袅袅,陸安海勾着微胖的身子,趴在爐子口猛煽扇子,嗆得直咳嗽。

掌事太監在廊檐下老遠瞄了他半天,囑咐小太監過去把他叫過來。

“咋麽,咳嗽?病了?”拉長着閹人們特有的陰長調。

在皇帝跟前伺候得擔十二萬分的心,病了咳了髒了打屁打嗝的全都得撸下來,免得惹了皇帝不高興,當差的可是要仗斃。

陸安海怕丢差事,随口胡謅道:“魏錢寶那老太監着了涼,禦藥房裏這陣子在修整,騰不開地兒給他煎藥,讓小的順帶幫幫忙。”

這話說的圓溜,掌事的惡狠狠盯着他看,見精神頭還算康健,這才緩了口氣道:“中午那頓觀察得可仔細?摸着皇帝爺的喜好沒有?”

陸安海便把中午侍膳的過程形容給他聽,末了連皇帝給小皇子夾菜的一幕都沒落下。

掌事的哼哼:“荷葉肉?”

“是,照皇四子的說法,看樣子王妃經常親自下廚做這道菜。”陸安海點頭直應。

掌事的聽了龇牙思索,擡頭看着殿脊上的兩只角獸:“嘶……大行皇帝發喪期間宮中不可見葷食,得,這事兒我來安排。你去做幾塊拿手的小甜糕,明兒一并端過去。”

陸安海愣了一怔,頃刻又明白過來,這是在讨好皇四子呢。皇帝爺疼愛這小子,那天晚上進宮赴命,更是一路親手把這小兒子抱進宮裏,分量非同小可啊。

這差事可是天大的賞賜,做好了得小皇子喜歡,将來前途不可限量。陸安海連忙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個響頭:“是,謝柴爺爺恩典。”

哼。掌事太監無可無不可地扯了扯嘴角,見他走進膳房,又叫來小太監,吩咐小太監仔細盯着點,這老太監多少年混在宮中不死,圓滑得就像條魚,仔細被他說謊給騙了。

~~

第二天用膳的時候楚昂桌上就多了一盤“荷葉肉”。新鮮的荷葉裏包着幾塊嫩粉軟香的“肉片兒”,停喪期間不可葷食,一群掌勺太監倒是費盡心思,那肉片乃是用豆醬與水豆腐蒸成肉的模樣,再用削刀把香菇最面上的那層剔下來,覆在豆腐上頭撚成肉皮的形狀。用筷子夾起來一片,入口不軟不硬、清香沁脾,竟和真的荷葉肉也不差一二。

對此楚昂是有些不悅的,這群察言觀色的宦臣,果然不可小觑他們的心機。昨日不過楚鄒一句小兒之言,竟就被捕捉了要害。

但他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依舊隽雅冷淡地用着膳食。着一襲明黃色圖龍案常服,發束玉冠,五官精致而清貴,叫人不敢擡頭多看。

楚鄒在側座上扒着小銀碗,能感覺到他這頓飯吃得特別專心。米飯掉在禦桌上,他用小手捏起來放進嘴裏,嘴角還沾着一顆小米粒呢,很陶醉的樣子。

好個可愛孩子,張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看到了,其實他是想教兒子從小喜怒不形于色的,但又覺得目下還太小。這孩子天生活在自己的幻妙世界裏,一花一草一神仙都是他至交的玩伴,現在就把皇室人家那套生存之本直接束縛與他,未免顯得有些殘忍……還是讓他自己去悟吧。

在那荷葉肉只剩下小半盤的時候,楚昂終于截住了楚鄒的筷子,淡淡笑道:“吃飽了麽?含塊點心壓壓底。”

楚鄒還沒吃飽呢,宮中的飯食都是在禦膳房煨了又煨的,一點兒也沒王府裏的好吃,他前幾天都只是吃到半飽就不想吃了,今天可以吃三碗呢。

楚鄒的筷子依然默默緩緩地往前進了進,楚昂的筷子卻有如鐵馬金戈般駭然不動,他發現過不去,倒也不堅持,然後就乖乖接住了父皇遞過來的馬蹄糕。

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強的。

陸安海緊張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說不好吃,因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點一丁的細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棄。

楚鄒恹恹的問:“父皇,母後何日進宮?”

楚昂知道他這會兒受了打擊、不滿意呢,倒也忍捺着不去安撫他,只應道:“就快了。”又暗示他,進宮了你也不能如今天這般随意吃食。

楚鄒就不說話了,捏着小半塊吃剩的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順子。

陸安海從清寧宮出來就急着往乾西所那邊趕,他先是拐去東後頭禦藥房魏錢寶那裏,取了事先寄存的藥壺子和粥油,然後再穿過右翼門、啓祥門直着往北走。午正時分皇帝爺要休息,內廷裏到處靜悄悄的,他一襲棗紅色的曳撒在宮牆下拐進拐出,路過百子門外回頭看看沒有人,又脫下靴子倒下來幾顆沙子粒。

那瓷白的藥壺子跟着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來多麽神秘,像是裏頭還藏着什麽好吃的東西沒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葉肉,還有剛才含了一口就舍不得吞下去的馬蹄糕。

他肩膀一歪一歪,楚鄒一襲靛藍色小袍就也跟在後頭一颠一颠。

半路上陸安海趁沒人的時候又脫了一回靴子,然後回頭謹慎地看一眼,閃身貓進了紅門掉漆的二所院。

楚鄒這時候才靜悄悄地閃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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