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難得你為我哭一回

青榆裏的巷子太窄,車子開不進去,只好都停在巷口。虞浩霆拉着顧婉凝從車上下來,早已有人沿街封了路,巷子裏頭也站了崗哨。

“這巷子太小了,我之前叫他們另找了一處宅子讓你家裏人搬過去的,你幹嘛不肯?”虞浩霆四下打量着說。

顧婉凝一下車便朝對面望了一眼,見原先那間藥店還在,才低了頭跟在他身邊:“我覺得這裏很好。”

婉凝的舅母知道虞浩霆要來,便躲在了房裏,在窗簾縫裏大氣也不敢出的往外瞧着,婉凝的舅舅站在院子裏,看着這個陣仗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好,只好對顧婉凝道:“你外婆日日念着你,不知道多擔心……”他說到這裏,忽覺不妥,連忙住口,見虞浩霆只是四顧打量着院子,并沒有留意的樣子,才放下心來。

“外婆——”顧婉凝低低叫了一聲,坐到了外婆身邊,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麽,虞浩霆已跟了過來,對她外婆點頭道:“梅老夫人。”

外婆淡淡看了他一眼,浮出一個嘆息般的笑容:“四少請坐。”

虞浩霆依言在婉凝身邊坐下,溫言道:“浩霆今日才登門拜望,禮數不周,還請您包涵。”

“四少太客氣了,前些日子若不是四少請了江寧最有名望的大夫過來,我的病也不會好的這樣快。”外婆話雖然說得客氣,但語氣間全無謝意,十分冷淡。

虞浩霆略一思忖,望着婉凝的外婆正色道:“我知道您一直為婉凝擔心,之前是我多有唐突,沒有照顧好她。不過請您放心,以後我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她該有的名份,我一定會給她。”

他這樣說着,顧婉凝的頭垂得更低,既不敢看着外婆,也不肯看虞浩霆。而外婆的目光落在虞浩霆身上,眼神卻有些游離:“四少言重了,我們這樣的寒門小戶,實在是不敢高攀,還是請您另覓佳配吧。”

虞浩霆聞言一怔,他料到婉凝的外婆對自己沒有什麽好感,想着她所擔心的不過是婉凝的終身,所以先就剖白了一番,卻沒想到她竟這樣直接,躊躇道:“您若是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盡可對浩霆直言……”

顧婉凝見狀微一咬唇,對虞浩霆道:“你到外面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虞浩霆聽她這樣說,便對婉凝外婆點了點頭:“那您保重身體”,起身走了出去。

房間裏只剩下婆孫二人,外婆在顧婉凝手上輕輕拍了兩下:“婉兒,他剛才……我一看見他就想起當年……也這樣跟我說,絕不會讓你母親受半點委屈。這世上的事情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她說着,雙眼一閉,一行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顧婉凝連忙握住她的手:“外婆,您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說到底,他不過也是一時的興致,過了這陣子就算了。”

“傻孩子,我就是擔心你将來,他這樣的家世身份……婉兒,眼下他待你必然是千依百順的,”外婆搖頭道:“只是将來要是有了什麽變故,你千萬不要強求。”

顧婉凝柔柔一笑:“您想到哪裏去了?我只想着早點離了他才好。您不是說過麽,咱們一家人好歹總能過日子,将來也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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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的性子不像疏影,你母親……她是太癡了……”她說到這裏,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婉兒,你的事情,他沒有疑心吧?”

顧婉凝輕聲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隔了這麽遠,而且我們在江寧也沒有什麽認識的人。”

外婆點了點頭:“如今我什麽都不求,只求你和旭明都平平安安,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從青榆裏出來,虞浩霆也沒有再去別處,直接和顧婉凝回了栖霞官邸。兩人默然吃了晚飯,顧婉凝起身要走,虞浩霆忽然道:“你不問問我幾時走嗎?”

顧婉凝停在他身後,淡然說了一句:“四少的公事不是我該問的。”也不等虞浩霆再說什麽,便出了餐廳。

顧婉凝在樓前的草坪上慢慢踱着步子,芷卉挽着件薄絨鬥篷跟在她身後。

“你的性子不像疏影,你母親……她是太癡了……”

外婆的話叫她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慶幸。母親……怎麽會那樣傻?她在報上看到那人和陶淑儀結婚的消息,竟然還想着要當面去向他問個究竟。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好問的呢?她是想着他見了她,就會回心轉意嗎?或者,一定要他親口說了,她才能死心嗎?

“你的性子不像疏影”。

她怎麽敢像呢?

這世上的女子總以為自己的情敵必是另一個更嬌更豔更妩媚的女子。其實,真正碾碎了那些情誼的不過是權勢利益罷了,跌到這個漩渦裏來的,又豈止是她母親一個人?

她想起昨日婚禮上的康雅婕,那樣的光彩奪目,衆人欽羨,說到底,也不過是一樁交易。即便是當年奪了她母親幸福的陶淑儀,不也是另一場交易嗎?

那她自己呢?她卻是連和人做交易的資格都沒有。

她忽然覺得,如果這些事她都不知道該多好,或許她也會像母親當年那樣,就這樣跟着他,信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在他手裏……就算最後不過是一場空夢,也總是夢過的。

而她呢?

她什麽都沒有。

她知道這是夢,卻怎麽也醒不過來。

母親俯下身子把她摟在懷裏,她知道她是要走了,她知道她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她想跟她說,可喉嚨裏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媽媽!她分明是在叫,可母親像沒有聽見一樣,松開了她。

她聽見槍聲,那件繡着白梅花的旗袍上洇開了一團一團的血霧,怎麽會?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那血濺在了她臉上,是溫熱的,不是母親,是他,他受傷了,他怎麽在這裏?他不能在這裏。虞浩霆,你不能在這裏!母親呢?溫熱的血浸透了一朵一朵的白梅花……虞浩霆,你不能在這裏……

她霍然回頭,黑洞洞的槍口幾乎抵住了她的額頭,她看不見握槍的人,但她知道是誰。那槍從她眼前緩緩移開,指向她身後。誰?誰在她身後?媽媽……媽媽……你快走!不對,他不會朝媽媽開槍的,不會的。那是誰?他要殺誰?是他嗎?虞浩霆,你怎麽在這裏?你不能在這裏,你怎麽一個人?你走!衛朔呢?別開槍!她用手去扳那枝槍,卻怎麽也扳不動。別開槍!虞浩霆,你走啊!然而,握槍的人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面容漸漸清晰起來,唇角掠過一絲冷笑:“你騙我。”

“婉凝,醒一醒,婉凝!”虞浩霆把她抱在懷裏,輕輕拍着:“沒事,沒事的,寶貝是在做夢呢。”

她知道她是在做夢,她攥住他的手臂,喘息不定地看着他,嘴唇也不住顫抖,她聽見值夜的丫頭在外頭問:“四少有什麽吩咐?”虞浩霆揚聲道:“去溫一杯牛乳過來。”

她靠在他懷裏,他身上穿着件白色的立領襯衫,溫熱的氣息隔了衣裳燙着她的臉頰,他輕輕擁着她,等她靜了下來,才俯在她耳邊輕笑着問道:“你夢見什麽了?一直叫媽媽也就罷了,怎麽還叫衛朔?”

顧婉凝一怔,驚疑地問道:“我還說什麽了?”

虞浩霆寥落地一笑:“你叫我走。我這麽叫你害怕嗎?”

顧婉凝默默咬着嘴唇不肯開口,虞浩霆輕輕撫着她的頭發:“你不用怕,我明天就走,你好多天都不用看見我了。”

顧婉凝詫異地望着他:“你明天就走?”

虞浩霆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眼眸閃出一抹明亮的笑意:“怎麽了?舍不得我?”

顧婉凝立刻垂了眼睫,從他懷裏向外一掙,虞浩霆卻攬緊了她:“婉凝,等我回來你再氣我,行麽?我明天一走,真的好些日子都見不到你了。” 他說着,低頭在她發間輕輕一吻,冷不防肩頭驟然一疼,竟是顧婉凝張口咬在了他肩上。虞浩霆卻渾然不覺一般,仍然擁着她柔聲說道:“我什麽都不怕,就怕你心裏沒有我。昨天晚上你出來看我,你不知道我心裏多高興……寶貝,等我回來你再氣我吧……”

顧婉凝死死咬在他肩上,她跟自己說要恨他,他那樣逼她騙她折磨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一點恨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她不恨他又能怎樣呢?

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他還嫌她陷得不夠深麽?他一定要把她拽進萬劫不複的境地麽?她慌亂地想着,驚覺鼻息間一股淡淡的腥甜,下意識地便松了口,方才聽見虞浩霆低不可聞地“嘶”了一口冷氣。她遽然坐直了身子,惶惑地看着他。正在這時,已經有丫頭端了牛乳進來,虞浩霆接過來試了一口,遞到她面前:“不燙的。”

顧婉凝低頭握着杯子,匆忙喝了一口,等那丫頭帶上門出去,才微微擡了眼,去打量虞浩霆的肩膀,只見幾點血痕已從他襯衫上滲了出來。

虞浩霆順着她的目光掃了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給我留個記號,好叫我天天都念着你。”

顧婉凝忽然想起了什麽,喃喃道:“那天……你也傷在這裏……”她說着,心裏氣惱,竟有幾顆淚珠滾了下來。

虞浩霆皺眉笑道:“早就沒事了”,他心中一動,伸手托在了婉凝腮邊:“你這幾顆眼淚我可要好好留着,難得你為我哭一回。”顧婉凝面上一熱,別過臉去,虞浩霆躊躇了片刻,試探着問道:“婉凝,我在這兒陪着你好不好?”

顧婉凝戒備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移開了目光:“這是四少的地方,您想怎麽樣用得着問別人嗎?”

虞浩霆目光一顫,站了起來:“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我不在,你有什麽事就告訴致軒。我不會過來的,你睡吧。” 他走出兩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過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康氏正式易幟一周之後,困守興城的劉民輝部突然嘩變,劉民輝手下的兩個師長扣押了劉和一班親信之後,向虞軍請降,蔡正炎直接将劉民輝送到了康瀚民軍中。俄方雖然兩次向邊境增兵,但康氏易幟之後防線北移,大部兵力亦推到了邊境,嚴陣以待,俄方一時倒也不好動作,北地局勢漸漸緩和下來。國內輿論對康瀚民多有贊譽,稱此舉對全國之和平統一功莫大焉,而江寧政府上下亦對虞浩霆刮目相看,不料他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的手段城府。

虞浩霆走了将近一個月,仍是歸期未定。謝致軒瞧着剛一入冬,顧婉凝便頗有些憔悴了,最近幾天更是神情憂悒。他幾次試探着想帶她出去,顧婉凝卻都搖頭不應,莫非是之前的事情吓着她了?

這天他正在侍從室跟人閑聊,聽見身後有人推門進來,回頭一看,卻是霍仲祺。

謝致軒一見是他便笑道:“你怎麽來了?”

霍仲祺往他對面的椅子上一坐:“我一個閑人,四處逛逛,四哥不在,你這個侍從官就放羊了吧?”

謝致軒閑閑笑道:“四少的事情我本來也不管,我只管替他看着顧小姐。”霍仲祺眼波滞了滞,随口說道:“婉凝倒不怎麽麻煩。”謝致軒聞言目光一閃:“你跟她熟嗎?”

霍仲祺一怔:“怎麽了?”

“沒怎麽,她是不麻煩,不過,浩霆走了這些日子,我瞧着她老是沒什麽精神。我問了官邸的丫頭,說她這些天飯也不怎麽吃,這麽着下去,可就真是個病西施了……” 謝致軒想了想,轉而道:“你知不知道她喜歡什麽?浩霆說她是個愛玩兒的,叫我帶她出去散散心,可她什麽興致都沒有。”

霍仲祺神色一沉:“那我瞧瞧去。”

霍仲祺過去在栖霞來去都是極熟絡的,只是顧婉凝來了之後,他才來得少了。他聽下人說顧婉凝還在樓上,便迳自到二樓的起居室裏等着,叫丫頭過去通報。

等顧婉凝過來,霍仲祺一見便是一驚,她原本就是纖柔窈窕的身形,如今竟又消瘦了幾分,蓮瓣般的一張面容,血色極淡,雖然帶了一抹笑意跟他打招呼,卻是一身掩不住的輕愁倦怠,霍仲祺皺眉道:“你是不是病了?有沒有叫大夫來看過?”

顧婉凝微一低頭,輕聲道:“沒事,可能天氣冷了人懶得動,精神不太好罷了。你怎麽來了?”

“我有事來找致軒,聽他說你不大好,就過來看看。”

顧婉凝聽了,淡淡一笑:“你不用總惦着我的事情,沒什麽的。”

霍仲祺沉吟了一陣,笑道:“四哥不在,你也用不着老把自己拘在官邸裏。你要是覺得悶,就叫致軒帶你散心去,吃喝玩樂這些事,他是最拿手的,四哥留他在這裏跟着你,就是這個意思。”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疑道:“這個謝參謀……到底是什麽人?”

霍仲祺一怔:“四哥沒有告訴你嗎?” 顧婉凝搖搖頭,霍仲祺笑道:“他是虞伯母的侄子。”

顧婉凝想起之前的事情,心下恍然,怪不得他家中那樣奢華,人也如此不羁,卻不由疑道:“那他怎麽到這兒來當侍從官?”

霍仲祺閑閑笑道:“他原先是在參謀部混日子,至于怎麽到這兒來當了侍從官,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他在這兒,就不能浪費了,侍從官就得有個侍從官的樣子,我給他找點事做。”他說着,就去撥了電話到侍從室找謝致軒:“我記得這幾天季惠秋要在春熙樓演全本的《牡丹亭》,是什麽時候?……今天晚上?”

霍仲祺朝顧婉凝看了一眼,煞有介事地朝電話那邊說:“顧小姐要去看,你安排一下。”顧婉凝一愣,忙沖他擺手,霍仲祺卻輕輕一笑挂了電話,對顧婉凝道:“你就當是為他們着想,你總這樣恹恹的沒精神,等四哥回來,別說致軒,就是你身邊伺候的丫頭也不好交差。”顧婉凝聽到這一句,心頭一跳,幽幽問道:“你知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

霍仲祺有些納悶兒地看了她一眼:“我聽致軒說四哥每天都打電話回來的,你沒有問他麽?”

顧婉凝搖了搖頭:“和他公事有關系的,我不方便問。”

霍仲祺笑道:“你這也太小心了。”他見顧婉凝一說到虞浩霆便神色惶然,便連忙轉了話題:“《牡丹亭》你知不知道?季老板的杜麗娘幽微婉轉,很是韻味無窮的。”

顧婉凝微微一笑:“我聽過幾折,《牡丹亭》我記得有五十多出,你剛才說要演全本,怎麽演得完呢?”

霍仲祺道:“說是‘全本’,其實也沒有那麽全,不過,還是要連演三天的,今晚是頭一場,幸好趕得及。季老板的戲本來就一票難求,如今雅部更是越來越少,這一回要是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顧婉凝看了一眼牆邊的落地鐘:“那你叫他現在去買票,不是為難他嗎?”

霍仲祺滿不在乎地笑道:“你放心,這點兒事情還難不倒謝少爺。”

霍仲祺陪着顧婉凝吃過晚飯出來,謝致軒已經安排好車子等在門口了,等顧婉凝走過來,他就拉了車門等在邊上。霍仲祺見了,不由莞爾一笑:“你還真像。”說罷,迳自坐了前面的車,顧婉凝心下也有幾分好笑,面上的神色便舒朗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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