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将死之人

回到離斷齋,傅回鶴随手将肩上的小獸放到一邊的桌子上,緩步穿過一排一排陳列着的博古架,徑直走到最裏。

博古架的盡頭擺放着一張長桌,長桌後立着一扇十二開屏風,屏風不似平日裏得見的木頭質地,反而泛着些墨玉的內斂潤澤。

傅回鶴繞過屏風走到裏間,将袖中的血紅色鵝卵石拿出來,垂眸端詳了一陣後又嘆了口氣,将種子放回到了靈霧泉中孕養。

離斷齋的門可以開在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而內裏也比從外看大上許多。

裏間之後是層層回廊,盡頭隐沒在難以窺探的黑暗之中。

傅回鶴從屏風後走出,見爾書蹲在長桌上,正在扒拉一個爐鈞釉熏香盒。

他擡手揉了揉額角,在長桌後坐下。

爾書深褐色的小爪子裏還抓着香盒的蓋子,見傅回鶴過來,索性将蓋子放在一邊:“這就是保管李琦交易品的盒子?你當初怎麽想的,軟弱和恻隐之心這種東西也能用來交易……是什麽味兒的?”

香盒裏已經空空如也,當初李琦用來交易的東西,早就在歲月裏化成了維持傅回鶴與離斷齋存續的養分。

傅回鶴懶懶依靠在貴妃榻上,眼睫微垂:“種子選擇她的時候,我便說過她非良人,自然也不會同意用更貴重的東西換取太長的年限。只是沒想到這女人失去了軟弱與恻隐之後,會變得如此不擇手段的瘋魔。”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石觀音用成百上千的人命孕養種子是事實,荊棘種子也的确需要人類的血氣積蓄力量,血氣越濃力量越強,反哺契約者的好處便越明顯。

石觀音顯然是試探出了這一點,才會這麽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想要促使荊棘種子發芽。

但是這麽多的人命,大部分落在石觀音的身上,但仍舊有孽債算在了荊棘種子上,原本就靈智漸弱的荊棘種子經過這一折騰,幾乎是沒有什麽繼續下去的動力。

方才被傅回鶴放進靈霧之後,就像是萬念俱灰了一般,死氣沉沉地滑進了最深處,再也沒了動靜。

“情況真的很糟嗎?”爾書指了指屏風後。

傅回鶴摸出白玉煙鬥,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袅袅的淡紅色霧氣:“很糟,哪怕我淨化了它身上的血債,它也應當撐不到下一次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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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顆種子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每一次的交易都是一場雙向選擇之下的賭約。

賭贏了,遇到正确的人,哪怕不能發芽也能汲取到屬于契約者的靈魂力量,積蓄在體內等待下一次的相遇;賭輸了,便是像荊棘種子這樣,遍體鱗傷,滿盤皆輸。

随着傅回鶴的一吐一吸,淡紅色的霧氣逐漸缭繞在離斷齋,朝着四面八方彌散開來。

爾書嗅到一股刺激苦澀的滋味,揉了揉鼻子。

這是傅回鶴在洗去荊棘種子上的血孽,每淨化一道殘魂蝕骨腐肉的不甘和怨念,都像是在尖刀地獄裏走過一回,其中痛楚不言而喻。

但傅回鶴卻習慣了這樣的過程,動作仍舊不急不緩,透着股游刃有餘的從容。

只不過每當這種時候,傅回鶴的心情都是談不上愉悅的。

“那它還想再找主人嗎?”爾書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傅回鶴幹脆吐出三個字。

他雖然能感知到這些種子的喜怒傾向,卻并沒有辦法真正與它們溝通。

“你問我還不如自己問問它們,畢竟你們都算是活物。”傅回鶴的面上帶着略略嘲諷的表情,“說不定還能比劃兩句。”

爾書頓時噤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其實我聽說過,以前有那麽一種得天獨厚的單木靈根天才,據說這種人可以聆聽花草樹木的聲音,經他們之手的種子生機都十分蓬勃,就連已經死

了的種子,都能……起死……回生……”

在傅回鶴冷冷的眼神壓迫之下,爾書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擡起爪子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安靜下來。

紅霧缭繞之間,爾書靜靜坐在桌邊陪着傅回鶴,也不再叭叭說什麽,一人一鼠早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裏培養出了不用言說的默契。

忽然,離斷齋中的氣場一動,傅回鶴似有所覺般擡眸,回身看向身後的墨玉屏風。

原本靜靜立在那裏的結緣屏上一筆一劃浮現出金色的字,像是有人拿着一根無形的狼毫,筆走龍蛇,鐵畫銀鈎,書寫出一個人的名諱生平。

但與其他客人不同的地方在于,這次的客人,結緣屏一反常态的給出了一個活人的死期。

将死之人?

維持着這樣的姿勢,傅回鶴看完了屏風上的字跡。

待到金色的字跡隐沒在墨色的玉石裏,傅回鶴手指微動,側首思考了一會兒,将煙鬥放在一邊,坐起身來。

爾書也看到了結緣屏上的字跡,有些擔憂地看向傅回鶴:“要不這次我去吧?你現在……”

傅回鶴如今每一條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自然是不可能出門的,但——

他擡手彈了毛絨絨的小獸一個腦瓜崩,而後取過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折起來。

“外面在下雨,你這小爪子打算怎麽打傘?我可沒有閑情逸致做一套蓑衣給你。”

爾書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揣着手将自己團成了一團,大有一副我看你怎麽辦的賭氣架勢。

說話間,原本潔淨平展的宣紙在傅回鶴手中折疊成了微鼓的形狀,修長靈活的手指拽住兩邊輕輕一拉,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蝶卧在傅回鶴的手心裏。

爾書幾乎看呆了,瞠目結舌:“你還有這一手呢?!”

傅回鶴聞言輕笑道:“當年師弟師妹們學堂玩鬧的小把戲罷了。”

而後擡手輕輕一點紙蝶的翅膀,紙蝶仿若被注入靈魂一般蒲扇着翅膀,在傅回鶴手指間盤旋起舞。

傅回鶴微微一笑,低聲道:“去吧。”

***

京城這場連綿不絕的雨已經下了十幾天。

苦水鋪中,濺落在青石板上的血也混着雨水被悄無聲息地帶走。

形容狼狽的蘇夢枕靠坐在牆邊,雨水順着他的發絲連綿不絕地滴落下來,寒氣與濕氣裹挾着死氣侵入進他的骨髓裏。

他原本便是一個病人,一個傷患,一個身中劇毒幾十年掙紮的人。

如今傷、病、毒三者齊發的滋味并沒有那麽舒暢。

蘇夢枕眯着眼,看向濛濛細雨之中蒸騰起的霧氣,蒼白如紙的唇張了張,呼出一口濁氣。

……可惜了,終究還是差了些時間。

他的手并沒有垂在身側,而是放在身前,手中還握着那把凄絕泣血的紅袖刀。

——紅袖刀總是在他身邊,從一而終。

随着失血和毒發帶來的虛弱感,蘇夢枕的眼前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斑駁的白影,吞噬殆盡他目之所及的一切,覆蓋了他為之努力拼殺守護的所有。

即使如此,他的面容仍舊帶着那股銳鋒的挺拔之氣,他的一生經歷過太多起伏,但不論是背叛、國仇、家恨……乃至于如今近在咫尺的死亡,都不能挫敗他的驕傲。

淩晨的京城街道安靜極了,只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聲。

蘇夢枕昏沉之際察覺到什麽東西靠近,握着紅袖刀的手驟然收緊。

驀地,蘇夢枕只覺得耳際一涼,他仿佛有了些力氣,睜開眼側頭看去,一只純白色的蝶落在了他的肩頭。

蘇夢枕的肩膀處橫着一道猙獰開口的刀傷,鮮血将那只純白的蝶染成了血紅色,蝶翼透明,脈絡延伸出緋紅色

的骨,一如蘇夢枕手中凄豔決絕的紅袖刀。

“功未成,身先死,多麽遺憾的事情。”

“蘇樓主若是不甘心,不如來離斷齋中坐一坐,談一樁生意,如何?”

***

門前的檐鈴叮當作響,雕花木門被客人推開。

面如金紙、瘦骨嶙峋的男人冒雨而來,他的右手四指指腹帶着刀繭,突出的骨節處停着一只血紅色的蝶。

蘇夢枕的目光掠過四周,此間雖有些昏暗但并不影響視物,一眼望去是與外間普通鋪子門面截然不同的寬敞。

面前陳列着六架博古架,博古架間飄蕩着絲絲縷縷的淡紅色霧氣,架子上間或擺着不同樣式的香盒,沒有任何金銀玉器古董字畫之類的陳設,平白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停在他骨節處的血蝶重新蒲扇着翅膀,朝着博古架盡頭的光亮處飛去。

蘇夢枕的眼神一動,擡步跟了上去。

他自然知道此地不凡——自從他踏足這裏,他的身體輕盈地仿佛一掃沉疴,全然感受不到病痛重傷的磋磨。

是自記事以來便未曾有過的輕盈自在。

越過層層陳列的博古架,蘇夢枕只覺得自己腳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流淌着的具有生命氣息的活物,一呼一吸,帶着蒼茫遙遠的氣息。

長桌後坐着一個年輕男人,長發霜白若雪披散在肩頭,眼睫半斂着,似是聽到了腳步聲,這才微微擡起眸,撩起視線看過來。

蘇夢枕的腳步一頓。

桌後的男人有着一張停留在年歲最美好時的臉,鳳眼微挑,面容清癯,棱角分明,整副皮相上卻挂着被歲月霜雪磋磨留下的痕跡,眼睛裏透着些倦怠且沉寂。

明明是俊美無俦的面容,卻被那雙眼帶出滄桑而矛盾的暮氣。

心中知曉面前之人應當是十分危險未知的存在,但奇怪的是,蘇夢枕站在這裏,身體卻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舒适,多少生死之際凝練出的警覺沉眠在靈魂深處,安靜地蟄伏着。

他無端端對一個人産生了信任。

蘇夢枕眸光閃動。

這實在是一件致命又離奇的事。

傅回鶴則是嗅到了來人身上的腥氣。

雨的腥氣,血的腥氣。

這讓胸腔中還充斥着淨化種子留下血氣的傅回鶴有些不适。

但生意歸生意,于是傅回鶴只是微微擡手,輕笑了下,聲音溫和有禮:“貴客臨門,請坐。”

“不知在下可以幫到蘇樓主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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